《梨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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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惊梦-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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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游夏忙奔到传达室找老王头。
——果然,那门卫老头喝醉了酒,跷着腿在椅子上靠着睡着了,电视里大声放着意甲的足球比赛。

铁游夏取了墙上的钥匙,开门,将崔略商横抱起来。
——谢天谢地,躺了一个星期的他还抱得动他。这是第二次他从水中抱起昏迷的追命了么?他似乎比上次更轻了。

铁游夏一阵心酸,这里距离片场十二里,他又不会开车,难道是冒着这么大的雨一路走过来的?
天,这就是他发誓要尽力保护的人么?他怎么舍得他如此?

叫来值班医生看了诊,说是淋雨太久受了凉,应该没有大碍,输几天液就可以了事。铁游夏方安了心,与护士小姐一起把崔略商安顿在自己旁边的床位上,盖好被子。
那小护士顺便替他消毒并包好了受伤的左手,重新在右手上扎了针。

铁游夏躺下来,侧过脸,看着一旁的崔略商。
两张病床,中间隔着一个床头柜,50厘米的距离,触手可及。他们同吸着一室的空气,一室的静默。

崔略商躺着,眉头微皱,似在抗拒着什么,又或是渴望着什么,忽而又张大了嘴巴,却只是张着,发不出声音。
——天,铁游夏看不下去了,忙转过头去,平躺着。是受了什么委屈才来找我的么?

铁游夏哽咽了,两行眼泪从眼角顺着太阳穴流下来,流入了两边的发际。他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落泪是在什么时候。
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人,让他光看着,都会如此心痛?


夜深了。
整个医院陷在黑暗里。
107号病房,两个男人并排躺着,两瓶药液缓缓地滴落。
一滴,两滴……顺着输液管,溶进了蓝色的静脉。

铁游夏躺着,毫无睡意。
他确信自己听到了血液流淌的声音,他的,崔略商的。
他们鲜红的血,和着透明的药液,在骨与肉之间流淌,在灵魂中间流淌,在这一室的静寂中流淌,永不停息,向着一个方向,殊途同归。
第十五章

未定国界在地图上是一个个空心的、断续的点,与已定国界整条实心黑线的坚定清晰不同,它们模糊而暧昧。
它们需要一场战争,或者一场谈判,然后决定它新的位置。是上是下,是左是右,是进是退,是继续空心还是成为实心,又或是将被彻底抹去。

铁游夏此刻就在这样的一条未定国界上行走,在左心房与右心房的游斗中筋疲力尽。
他是该举棋不定,继续这条未定的国界;还是当断则断,然后闭关锁国,将未定国界打上已定的烙印;又或是勇往直前、长驱直入,跨过那条本就未设防的国境线?
他需要发动一场战争吗?是做一个懦君,一个昏君,还是一个暴君?

无论如何,他该做一个决定,但这需要时间。
褪去影帝的光环,铁游夏也只是个在理智与情感的边缘徘徊的普通人而已。他承认自己没有戚少商的勇气,但也绝不是个懦夫。

三天以后,他和崔略商同时获准出院。
“啪啪~”两本病历摆在他们面前。
“铁游夏,男,38,1966年10月19日……”
“崔略商,男,20,1984年10月19日……”
白纸黑字,赫然映入眼帘——他们竟是同一天的生辰。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对方什么心情。

回房收拾好东西,剧组派来接他们的车到了。两个人同时站起来,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铁游夏轻轻带上房门,里面已经空了。他抬头看看,门上方墙壁上依稀有红漆涂上的“107”字样,年深日久,已然模糊不清。

京郊一家偏僻的小医院,住院部107号病房,两张钢丝行军床,中间一只宽60厘米的床头柜,一个衣橱,两把椅子,一只脸盆架。
铁游夏将永远记住这些,毕生难忘。

因为只有在这里,他们是铁游夏和崔略商两个人;出了这间房,他们分别是影帝与电影界新人;进了剧组,他们又将成为戚少商与顾惜朝。



一场喜宴一场梦。
梦中,他死了,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半空中隐隐传来阵阵仙乐,有异香袭来,众位仙人列班等候。

“哎呀呀!虞姬妹妹,情海空幻,人世虚茫。妹妹经历了这一场一轮,如今该了了,还不快跟着众位姐姐们一道去了?”众女仙七嘴八舌。

“该!你们只看到那表面一层皮,此人桀骜不驯,胸怀壮志,昂藏七尺,根本是个须眉男子,哪是你们的妹妹虞姬?”男仙纷纷反驳。

“哎呀呀!”女仙们定睛一看,“果然须眉!我们却只观得此人玲珑心肝清无垢,毫无一般男子污浊之意,又披得一身鱼鳞甲,只道虞妹妹归来,哪知是个假扮的!却不知为何虞姬妹妹至今尚未悔悟?”

“是轮回是劫数总有归竟的时候!”众男仙叹道,“只是此人历劫未满,又一身尘埃,却怎能魂飞至此?”

“唉!”一直沉默未语的金灵子发话了,“此人命本不该如此,只怪投胎时派位的童子打了个盹儿,好好的仙种龙胎竟入了泥沼之中。若他安生些倒还罢了,可如是仙种又怎能安生?心气儿竟愈发高了。因此旁生了许多枝节出来,却都不是命书上该有的,是善是恶,是祸是福,也只有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说着仙人们缓缓退去,悦耳的仙乐亦悄然消失。


顾惜朝慢慢开始觉得身上疼痛,原来是戚家的赏钱哗啦啦落在了台子上,砸了他一身。
他爬起来——他没死,死的是虞姬。
剑是假,血是假,他亦只是个假的替身而已。他历劫未满,怎么可能让自己去死?

他站在戚家大院的戏台子上。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戚少商归国的接风宴;而这一次,竟是他的喜宴。
世事难料,这一遭,是他们谁的劫?
踩着满台金光闪闪叮当作响的铜钱,顾惜朝悄然退场。


月色荧蓝如烟,寒夜浩渺辽阔。
青衣男子孤身一人在纵横交错的胡同中穿行,不辨方向地,带着一身的伤痛。

“哇啊哇啊哇啊~~~~”寂静冬夜里的啼哭声犹显刺耳。
——是哪家的娃娃在啼哭,还是哪家诞生了新生命?

婴儿本是依附母亲,在子宫中与母亲脐血相连,然而一旦成了形,落了地,发出了第一声啼哭,便是宣告,我来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人间了,从此再也无所依傍,如风中飞絮,池面浮萍。
是以娃娃坠地,第一声总是哭,我不要我不要!自产道口见着这世上的第一缕光时便挣扎着,我不要我不要!谁知道这外面的世界有什么险恶?
——他们在最后一刻与母亲以命相搏。力大些的,战胜了母亲,他胎死腹中,他成功了。
然而大多数的娃娃哪里挣得过母亲?他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出来,推进了这个世界。
“哇——”一声,他哭了,因为他从此无所傍依。
这第一声啼哭,便是他对这世界的第一次反抗。

所以你可曾见过一出生便笑的婴儿?

顾惜朝不知道自己出生时是不是哭得最响的那个。
——他知道自己进错了胎,他不依呀!
………………
………

路灯昏黄,将他的影子打在路面上,时而短成一个点,然后越拉越长,最终成为长长的一条线,然后又变成一个点……如此循环,没有穷尽的轮回着。
就像他的一生,从那圆乎乎自母体中脱离出来的肉球开始,七岁,十二岁,十九岁,二十岁……他始终是一个人。
——曾经有一度他以为可以不是了,但就像这孤零零的影子一样,终究,他还是一个人。

顾惜朝不无悲凉地笑了,抬头一看,朱漆大门黄铜锁。原来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儿,他竟又回到了长生班的大院儿门口。
这才是他真正的归宿么?

“天上白玉京,
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隐隐有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回响,飘过了十三年的尘嚣,诶乃深长,回旋不去。

十三年,他在这院中成长,相信付出即有回报。事实上,他也得到了。
——原来从头至尾,未负过他的,就只有京戏而已。

“嘭彭嘭~~”顾惜朝扣响了门上的铜环。片刻之后,端着老旧的煤油灯出来应门的,是一脸苍老头发花白的老师父。

“师父!”顾惜朝心中一酸,跪倒下去。这童年时曾让他恨之入骨的严厉的老师,竟是对的。
只有京戏,它不会骗你。这是开始学戏时师父教给他们的第一句话,然而他竟忘了。

老师父年纪大了,用昏花的老眼仔细端详了半天,方认出来:“惜朝?成角儿了……多久没回来过了……”

一壶黄酒一碟花生。师徒二人于院中坐着,相对无言。

东厢是学戏孩子们的卧房,早有按捺不住的悄悄开了一条缝朝外观望。
“是顾惜朝诶!”
“真的是?”
“真的是。”
“唉,师兄,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
十七八个小脑袋趴在窗边看着他,目光中尽是艳羡。

顾惜朝轻叹,果然,只有京戏,不会负他。


此时,东城的戚家大院。
宾客已散,而新郎倌戚少商犹昏睡不醒。
——事实上他没有陷入黑暗。十三天来,他始终在做着一个梦:繁复而又冗长的梦境,不断重复的动作。

他梦见在他十一岁那年,不知是谁,送给他一只风筝,青色的,美极了。
他拿着它去放,在京郊的一片草地上,那只风筝飞上了天。他牵着它,而它自由地在空中游荡。

然而好景不长。忽而一阵狂风吹过,线断了,风托着风筝向远处飞去。他急了,拔腿就追。奇的是那风筝竟飘飘忽忽总也不坠,而他就一直追着,追着……从冬到夏,从春到秋,从白雪皑皑到鸟语花香……一刻不停的追着。

一直追了十三年。

直到第十三年的年末,空中隐隐传来一阵乐声,一队仙风道骨的人踏着祥云从空中经过,队末一女子偶然低头一看:“哎呀呀!此间竟有如此奔跑之人,是谁?”
那十几人听了,齐齐低头俯看。只见为首一人端详了半天,方幽幽长叹一声:“孽债!此人早该于十三日前死了!”
“如何?”
“唉,奈何尚未还清世间债务,郁结了一口气在,方生生拖了这一十三天!”
“既是还债,怎会是孽?”
“可惜与他两两相欠的,便是刚刚那错胎之人!”

金灵子解了众仙之惑,欲离开,没防备那队末一名女仙,竟心生怜悯,由怀中掏出一颗金丹,向那奔跑之人抛去。(咳咳,广告时间。此小仙将由怜花倾力客串出演,是谓亲妈大神显灵= =//)
——只见一道金光闪过处,奔跑之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戚家躺在病床上的孙少爷,便在此刻,悠悠转醒!


“风……筝……”于冰凉地板上哭坐一宿的息红泪隐约听到红绸帐中传出了声音,她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风……风筝……”那声音持续地响着。过了一会儿,红帐一动,揭开来。
那爬起身来,欲翻身下床的,竟真的是业已昏迷了十三天的戚少商!

“少商?”一时间息红泪以为产生了神迹,“少商,真的是你?”
息红泪笑了,泪痕未干。
她笑——她破釜沉舟,自己给自己订下的这场赌约,终是赢了。
只是她忘记了,当初她给自己下的那个约只是:待戚少商醒来。

“红泪?”戚少商大梦初醒,懵懵懂懂,“红泪你怎么在这里?”
“是我少商,是我。你终于醒了。”
“这是什么?”戚少商环顾四周,红,兜底的红。不,这不是他的房间,“这些是什么?还有,你怎么穿成这样?”

……………………
…………

一个时辰之后,戚家祠堂。
牌位两边长燃的蜡烛噼噼啪啪的响。

前面跪着的,是戚少商。

黑底红字的牌位:“戚鹏飞”——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戚门王氏惠珍”——这是为生他而死的娘。主位上空着。

男人十二天未曾进食,然而此刻犹兀自坚持。
他跪着,表情一如既往的坚定。因为他是戚少商!

谁都不行,即使是息红泪,也不行。
谁也不能强迫了他的意愿。因为他是戚少商!

男人身边,老穆与穆鸠平父子轻声劝着。门外,二姨太急红了脸,反倒是息红泪劝着她。

………………
………

男人跪了整整一天。
入夜,合府寂静。戚少商朝着牌位深深磕了几个响头,又回过身来,朝着堂屋拜了拜。

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入夜色之中。
——从此,戚家再无戚少商。

=

回到剧组之后,铁游夏和崔略商又住到了旅馆里,615与617,隔着一堵墙,住着。

拍的都是夜戏,是以下戏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很晚。
铁游夏洗了澡到阳台上站着吹风,四周万籁俱寂,一片黑暗。

黑暗中他只听见一声轻轻的“铁手”,他向来声处望去,相邻的那个阳台上,一双眼睛炯炯地看过来。
——是追命。
然后那双眼睛便直直地朝着他这个方向扑过来,扑过来……
——他干什么?两个阳台中隔了一米的距离,他找死么?

铁游夏想也没想的,冲过去,抓住了那个扑过来的身体,抱着,拖过来。
然后他看见那眼睛朝着他的脸,俯过来,越来越近……
——再美的月光也比不上这双眼睛里的碧波盈盈、星辉漫天。

不,那根本就是世间最神秘最美丽的深潭。
他怎能抗拒?惟有纵身一跃,跃入潭中。
有谁知道幽幽深潭的滋味?

……………
……


他还没来得及决定怎样处理那条未定国界,敌国却早先一步发动了战争。
他措手不及,无处可逃,怎么办?
惟有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敌国杀过来了,杀过了国境,长驱直入,杀入他曾苦心经营的阵营。
——他打败了他,他在命令他。
而他只有臣服,从灵魂到脚,彻底的臣服。
第十六章

然而这并不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它只是两国对垒,短兵相接。进攻的一方兵不血刃,未作好准备的一方一败涂地,俯首称臣。
而事实上,我们知道,在两国交战之时,进攻与防守的位置并不永远固定。败的一方随时可能重振旗鼓,卷土而来,将敌人驱逐出境。

尤其当身体的国境线成为了道德的边境的时候,一道无形的高墙,便会悄然出现,施施然耸立,横亘在两国之间,岿然不动。

就像此时,满屋满床凌乱不堪的衣物中间,铁游夏精疲力竭地半靠在枕头上,随手从床头柜上抽出一支骆驼,点燃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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