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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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惊梦-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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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今儿个还能碰到您,”那女子抿唇一笑,毫不怯场,“我叫傅晚晴,是您的戏迷。”

“傅小姐。”顾惜朝忙施礼。对女子,他从来都是礼貌客气。

“您可以叫我晚晴,”女子略略屈膝回礼,“还望顾老师多多指教。”

“承蒙抬举,顾某不敢。”
言罢目送那傅晚晴坐上街旁一溜小汽车中的一辆,绝尘而去。

那双眼睛,顾惜朝站在原地沉吟,那傅晚晴的一双眼睛,像极了他记忆中的一双,温柔的,关爱的,怜惜的,美丽的眼睛。
那是他娘。



顾惜朝的住处离戚府不远,他没有叫车,只挟了东西,慢慢踱步回去。
毕竟已经是深夜了,走出两条胡同,大街上便已了无人迹。整个京城笼罩在几声夏末寒蝉的悲鸣里,那声音夜里听来,更显凄凉。

街边古老的壁上斑斑驳驳的,墙面上早已掉了砖,长了苔,不知是建了几朝几世的旧房子。
顾惜朝的影子就隔了那婆娑的槐树荫打在这墙面上,拉得长长的,从这头直到那头。
那影子走了形,佝偻着,有点可笑的意味在里面;却又像是穿越了所有的年代,和着时间,搅拌碎了,化了灰,像那墙面儿上的石灰粉一样,风一吹,轻轻一扬,就消失在了空气里。

他就这么慢慢走着,和自己的影子一起。
忽然间心念一动,玩心大起,就着月光做了几个手势:
拇指食指和中指扣着,无名指和小指张开,一动一动地,那阴影打在墙上,是只小鸭;双手交错着,拇指扭在一起,其他四指张开,这是大雁;拇指和无名指还有小指扣着,食指和中指伸出去,那是大鹅……还有小小狗,小蝴蝶……
顾惜朝一个一个做过来,笑着,做给自己看,也笑给自己看。

这些,是他娘教给他的,全部都是。

………………

“来,小朝,看这像不像老鹰?”没有钱买玩具,年轻的母亲只有这样逗着孩子。

“好像呢!”好在孩子虽小,却懂事的很。

“那这个像不像老虎?”

“恩,像!”六岁的幼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心欢喜的样子。

“那小朝要乖哦,娘明天再教给你新的。”

“恩!”孩子乖巧地跳上简陋的床,手脚麻利地铺好与身材不成比例的被子,“可是,小朝还想听娘讲昨天那个故事……”

“好啊!”面容清秀却瘦的可怕的女人抚上儿子的脸颊,“昨天讲到哪里了?”

“到破庙了,讲到了破庙!“

“恩。那书生呀,抱着那狐赶到了山上的庙里,却不见一个人。眼看着那狐奄奄一息了,眼里竟露出乞求的神色来,书生心里不由大恸………………”
娓娓动听的声音中孩子沉沉睡去。

可是后来那声音就没有了。
只记得熊熊的大火,无边无际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吞噬了一切的大火……

然后便是那长生班里严厉的老师父,日日不断的鞭打声,师兄弟的哭喊声,打入骨髓的板子,开腿时撕心裂肺的痛,寒冬腊月的雪地里光着的脚,冻成了冰柱子……

“我们这长生班呐,打四大徽班进京后七八年就有了,如今你们谁能砸了这牌子,谁又能再红了这牌子?什么叫长生班?…………”

天上白玉京,
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
幼童们的稚嫩嗓音穿过了十三年,他们在念,被打着念:
“结发受长生,结发受长生……”
……………………
……


这时忽地一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墙壁上的影子魔法般的消失了。
顾惜朝一惊,回过神来。却听见身后不同寻常的破空声——
——头一偏,堪堪躲过了,看见一双细长冷酷的眼睛,和一把夜色中闪亮的刀。

“什么人?”顾惜朝受了惊,大喝道。

那人一刀刺空,却没有回答,又扑身上来。

顾惜朝见他身形灵活,中间却是空门打大开,心知他实在将自己看轻了,便挥拳直拿了那人中路,随即手肘一挥格在那人拿刀的右腕上。手腕应该是脱臼了,那刀应声落地,同时顾惜朝的手也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人也是一惊,显然没料到会被顾惜朝反拿住。

“什么人?”顾惜朝手上加了力道。

“哼,”却见那人神色间全是讽刺之意,“区区戏子,也敢问我的名字!”

——什么!!
顾惜朝最恨人用“区区戏子”来叫他,他是唱戏的没错,但唱戏又有什么错,活该被人瞧不起??
顾惜朝气极,手中又下去三分力。只见那人双眼泛白,呼吸急促起来。
正待结果了他,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等等!”
随即右手被人轻轻托住,回头一看,竟是刚刚那戚家孙少爷——戚少商。

顾惜朝被这么一惊一托,那被挟之人便得了空挡,从他手中脱开身去,立在一边喘气。

“你干什么?”顾惜朝急道。

“黄先生,四年不见,别来无恙啊!”戚少商却是对着那人讲话。

“戚大少也是不减风采哪!”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转身便欲离开。

“等等!”顾惜朝想拉住他,却被戚少商拖住胳膊:“别动!”

“你究竟想怎样?!”

却见那戚少商不紧不慢从袋中掏出把折扇来:“顾老板,这可是你的东西?”

“刷——”一声打开,是幅冰雪梅花图的扇面。

两人一来一往间那刺客却走远了。顾惜朝气极,他认出那确是自己不小心掉在戚府的扇子,却伸手一挥:“干这折扇何事!”

“啪——”地一下那扇子便掉下来,冰雪梅花图上沾上了几点泥。

这顾惜朝本是爱洁之人,见那扇面脏了,也不捡,转身就走。

“哎——你的扇子——”戚少商道,却见那清清瘦瘦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戚少商没有再叫,只将扇子捡起来揣进怀里,看着那背影出神,眼睛黝黑深沉,看不出藏的什么心思。



这几场戏崔略商和铁游夏配合得挺默契,倒是其他几个演员出了不少岔子,所以又是拍到晚上十点才收工。

从片场出去的时候,铁游夏很不奇怪的看见崔略商的女朋友小蝴蝶也在。这女孩子,在这里陪了多少天了?白天还要回学校上课,真是难为了她。

这时崔略商却领着那女孩子朝他走过来。

“嘿,铁手,”那孩子仿佛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摸了摸鼻子,“这是我女朋友小蝴蝶,她是你的fan来着。”

“你好,”铁游夏很礼貌地向女孩点了点头,“我常听追命说起你。”

“真的吗?”女孩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接着拿出本子请他签名。

铁游夏依言签着,却觉着有两道简直刺得他疼痛的目光盯着他。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 fan应该有的目光,铁游夏以他多年的经验判断。抬头一看,那女孩却又低了头,靠在追命旁边,一副小鸟依人的含羞样子。
签完了,铁游夏把本子递回去,那女孩子却又大大方方的接了,再道谢。


这女孩有点不对劲了,铁游夏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第四章

果然,第二天早上铁游夏走出旅馆大堂的时候,就看见追命那孩子耷拉着脑袋在门口台阶上坐着,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两手在脖子后面交叠在一起,整一副鸵鸟的样子,从后面看起来那背影像是缩着,可怜巴巴的。

铁游夏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拿脚背碰了碰他:“嗨,干什么呢?”

那孩子明显一惊,手一抖下巴就磕到了膝盖骨上。捂着下巴,苦着脸,回头见是铁游夏,条件反射似的露出大大的笑容,可那眼睛却是有些肿,眼眶也黑得厉害。

铁游夏伸手过去拍拍他脸颊:“怎么了?”

“没,没什么,”追命像是有些慌乱,却仍笑着,“等你呢,搭个顺风车去片场,行不行?”


铁游夏是个非常喜欢车的人。他喜欢独自一人驾车时那种感觉,似乎可以掌控一切。
也许对现代男人来说,拥有一辆好车就等于驯服了一匹好马,这是对等的。

所以即使片场就在几百公尺之外,即使剧组有他的专车,他仍然每天自己开着车子出入。


行到一半,铁游夏忽然惊觉,今天的通告上,似乎并没有追命的名字。他跟去片场干什么?
疑惑地转头向右:“今天不是没你的戏么?”

那坐在副驾位子上的人正不知怎么回事在盯着他看,见他转过头来,便立即移开眼睛低下头去,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没…额…是,我想去感觉感觉气氛……学习学习……”


没几分钟就到了片场,铁游夏换上戚少商的衣服并被化妆师摁在椅子上化妆,整个过程中他总觉得有两道目光在盯着他,形影不离地盯着他。
顺着目光看过去,不出意外,果然是追命那小子,正迅速移过脸去。等他转过头来了,那两道目光却又紧赶慢赶地粘上来,粘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铁游夏诧异得要命,一开始他怀疑追命精神状况不对是因为跟女朋友之间出了问题,可他盯着他看干吗?

快开拍了,铁游夏没多想,点了支烟,沉下心来,慢慢进入戚少商的状态。
余光一瞥,却看见追命竟也学着他的样子笨手笨脚地点了一支,吸一口,猛然呛出泪来。
他怎么回事?他不是闻到烟味都不舒服的么?

铁游夏有点担心了,正欲走过去问问,老诸葛那边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叫他快点上场了。
他忙静下心来。
骆驼不是什么好烟,但很呛,很管用,他喜欢这个味道。

开拍前抽支烟,这是铁游夏从影多年养成的习惯。
扪心自问,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好的演员。与那些说来戏就来戏的天才们不同,他总需要十到二十分钟时间来“参戏”。
烟雾升腾起来,蓝色的雾气缭绕中,将自己的灵魂与意识逐渐抽离开去,抽丝剥茧般,一层层地褪干净了,身体慢慢变空,变空,直至完全通透……
这时候,他便不再是铁游夏,他可以是任何人。

现在,他是戚少商。

=

戚少商送走了顾惜朝,穿过两条胡同回到家中。
宾客已散,偌大的门庭立刻空寂了许多,只剩几个下人忙碌着收拾,连一时鲜艳明丽的彩灯也暗下去,显出颓败来。

正欲穿过穿廊回房去,冷不防堂屋那边传来一声喝:
“戚少商!!!!”

戚少商一惊,听那声音,是他爷爷。可老爷子一向只唤他“少商”,像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出来,在他记忆里,只有十二岁那年他把段祺瑞的儿子打爆了头那一次。

心道“糟了”,戚少商奔进堂屋,只见老爷子撑着拐杖站着,一脸暴怒之色,须发皆张;而那陪着他留洋的跟班,家中老管家老穆的儿子穆鸠平正跪在地上,一副打了焉儿的鸡的样子。
戚少商忙伸手去扶,边问垂手站在一旁的老穆:“穆伯,这怎么回事?”

“你还有脸问!”戚老太爷一拐杖挥过来,“你还好意思问!你这小兔崽子……”

“哎呀呀!”戚少商抱着头逃开,“我说老爷子啊,您说您要打孙儿,我把脸伸过来便是,可您也得说个理儿啊!”

“啪——”一卷纸打在脸上,捡起来一看,正是自己那张West Point的毕业证书。

“你说!这劳什子上写的究竟是啥!”

“这个……”戚少商看向跪在地上的穆鸠平。

“我,我什么也没说!”穆鸠平那呆子急道。

“小兔崽子,当我老头子了,老眼昏花了,看不见你跟那郝连家那只小兔崽子打了什么眼风是不是?!”

“我没有啊爷爷,我……”

“死不承认,我叫你死不承认!”戚老太爷急了,又是没头没脑的几拐杖挥过来。
戚少商脸上顿时泛出几道红痕,看着触目惊心。

那老穆见状忙也跪了下来,拿身体护着戚少商:“老爷,老爷,您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别这样打孙少爷呀……”

“好,好……”戚老太爷气得直抖,“你们,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跟我作对是不是!”
推开老穆,手更是下了死力地往戚少商身上招呼。

这戚老爷子是闯关东出身,即使现在上了岁数,那手下的力道依旧不小,再加上那十几斤重的沉香木镶金龙头拐,打在戚少商身上,那是一下一下实实的闷闷的声音,不比那明朝公堂上的杀威棍轻多少。
戚少商却是死撑着,连痛都不叫上一声。

堂屋外面,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下人,齐齐的一口声:
“老爷,饶了孙少爷吧!”

老爷子更是来了火,本来那拐还只是往身上招呼,现在却没头没脸地打下来。
一下,两下,三下………

“老爷,老爷,您别打了!我都说了吧!”却是那穆鸠平先撑不住了,“我跟孙少爷是去了美国学兵呐!”

“老八!”戚少商忍痛急叫道。

“什么!你再说一遍!”戚老太爷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跟着孙少爷是去了那个美利坚和众国呐!那美国虽比不上英国,可着实也不错……孙少爷可真是好样的,下了死功夫学,多少黄毛洋人都比不过他……”

“你刚说他学的什么?!”

“学兵学打仗啊!”

“老八!”戚少商瞪直了眼睛,“你在说什么!”

“少爷,您在美国学的这么好,干吗不让我跟老爷子说呐……要是早说了,今儿个也遭不上这顿打……”

“老爷~老爷!!”那边却是老穆叫起来,“老爷您怎么了?”

却是那戚老爷子脚下一个踉跄,一口血喷出来。
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这独苗宝贝孙子,从小不爱念书,就爱打打杀杀的。小孩子闹着玩玩就算了,可37年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这孩子竟嚷嚷着要去当兵。
乖乖,他以为当兵是这么好玩的。打仗,那可是整天介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活儿,即使熬出头没死当了大官儿了,也是得罪人或者遭人骂的差使。
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劲儿托人说了那英国什么最好的牛脖子学校的历史系,就为了给这孩子收收心。不想四年了,回来的孙子却告诉他他去学了怎么打仗!

“爷爷!”戚少商忙站起来扶住老爷子,“跟您承认了吧,我真是去美国学打仗了……”

“你……”老头子眼睛一瞪,“你好……”

“爷爷!您瞧瞧现在外面已经成什么样儿了?满大街的小日本鬼子!好男儿志在报效国家……有国才有家,现在连国都快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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