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活说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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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活说红楼梦-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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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而在黛玉葬花一节,宝玉听到了黛玉的哀吟之后: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不觉恸倒山坡之上……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则自己又安在哉?……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叹青春之易逝,哀人生之须臾,悲世事之无常,惧己身之非有,这是真诚的慨叹,却又是普泛的呻吟,本不足为奇。只是这些出现在享尽了当时可能有的荣华富贵、缱绻温柔、而年仅十几岁的公子哥儿贾宝玉身上,而且悲哀得这样彻底,这样透心凉,不但此生希望“死的得时”,而且希望化灰化烟,“风一吹便散”“随风化了”“再不要托生为人”……这就相当惊人了。贾宝玉对此生此身的最后归宿的设想和追求是零,可以说他具有一种“零点观念”或得出了“零点结论”,与中国人传统的不但修此生而且修来生,不但照顾好自己这一辈子而且要顾全后辈百代子孙,不但生时要享福而且生时便要安排好自己的墓穴、安排好自己的身体的死后经久不腐与墓穴风水对于后代儿孙的大吉大利等等的习惯与观念大相径庭了。  这里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能说宝玉对人生的体验是太痛苦了,才能导致这样虚空冷彻的“零点结论”,却无法说清贾宝玉如此痛苦的原因。《红楼梦》并没有正面述说宝玉形成这种观念的原因,而只是用“痴”“狂”之类的字眼半解嘲半烟幕地为宝玉打掩护。或者可以解释为没落阶级的没落预感使然,这当然是可以讲得通的,对于没落阶级的一员来说,愈聪明就愈失望,愈多情就愈悲哀,大体是不差的。但不管什么原因,我们可以判断享尽优宠的贾宝玉并未能从他的唾手可得(其实是手也不唾便得而且是超得超供应)的优宠中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感情需求。甚至于可以说,他的生活获得与他的感情需求北辙南辕,背道而驰,富贵中的贾宝玉的精神生活其实十分悲凉。倒过来讲,这更证明了宝玉对感情的要求是天一样高、天一样大、天一样无边无际的。  贾宝玉不乏随和。对贾政,对王夫人,对薛蟠、秦钟、冯紫英,对贾琏、贾珍、贾蓉、对赵姨娘、贾环、对袭人……他并无格格不入之态。对宝钗不无爱慕更不乏敬意,对湘云,对晴雯、芳官也可以视为青春伙伴,与她们玩得很热闹很痛快,可以充分共享青春的欢乐,充分发挥动用他的优宠条件。不论与姐妹们一起吟诗吃螃蟹吃鹿肉也好,在怡红院接受“群芳”的生日祝贺也好,与贾母贾政王夫人一道接受元春贵妃娘娘或北静王的垂青也好,他似乎也不乏欢笑。但另一面,在他的意识深层,感情生活的深层,他却是那样孤独和痛苦。在这个深层次中,茫茫人海,艳艳群芳,都是不相干的难相通的不重要的陌路客,只有一个人能与他分享这深层的孤独和痛苦,与他共同咀嚼这旁人看来只是傻只是狂只是不肖只是无能只是呆病根的生命的大悲哀大遗憾大虚空,当然这个人不是别人,只能是林黛玉。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唯一“知哀”

  林黛玉是贾宝玉的唯一“知音”。更精确一点说,是宝玉的唯一“知哀”。“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所有欣与其盛的主奴女孩儿都可以是宝玉的“知玩”“知乐”“知贵”“知闲”,林黛玉在这样的娱乐场合也并不显突出。林黛玉之所以为林黛玉在于只有她将一生的眼泪献给了宝玉。宝玉也希望得到这些女孩子的钟情的眼泪,而最终堪称得到手的只有黛玉的眼泪。眼泪是什么?眼泪就是情,至情。“上帝”造人的时候造出了人类的发达的泪腺,于是情变成了晶莹的酸苦的或热或冷的泪珠。谁得到的情多谁得到的眼泪就多,谁得到的泪多就证明谁不是枉生一世、白走一遭。看来只有在女孩子的钟情的眼泪之中,宝玉才感到些许的生命的实在与安慰,否则,便只有过眼的烟云,只有存在的不可接受的轻飘。这倒符合了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还泪故事的主旨。  至于宝玉在黛玉心目中的地位,用至上形容似仍嫌不足,应该说是“唯一”,这种至上与唯一相对于宝玉更有实际的内容与依据。例如黛玉的“孤女”的处境,她的多病多愁之身,都可以方便地解释她的恋爱至上恋爱一元观。但仅仅这样说也并未说到点子上,如果仅仅是以处境与健康方面的因素作为出发点,黛玉又何尝不可以走向惨淡经营、以屈求伸?何尝不可以走向降格安分,知足常乐,乃至何尝不可以走向万念俱灰、青灯古佛?但黛玉没有走这些路子,却把自己的全部热情、希望、哀怨、聪明、遐想一股脑儿献给了宝玉。她已达到了为宝玉而生,为宝玉而死的境界。不论对高鹗后四十回续作有多少考证,多少批评,第九十六回写黛玉听到宝玉即将与宝钗成婚后去找宝玉的情景仍然十分感人,也完全符合前八十回的描写主旨。    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人却又不答言,依旧傻笑起来……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    呜呼,使各自在对方身上发见了自己、证明了自己的存在的爱情,同时也拥有使各自失去自己、迷失本性的毁灭性的力量。以还泪为己任的绛珠仙草,到这时只剩下笑了,泪已尽了也!笔者当年谈幽默时有言杜撰,曰“泪尽则喜”。泪尽了便“只管笑”“只管点头”,此之谓乎?可惜黛玉并不知“幽默”为何物,袭人、紫鹃由于难以完全超脱亦不幽不默,唯“秋纹笑着,也不言语……”有几分幽默的意思了。  对抗人生的寂寥与痛苦,对抗环境的污浊与黑暗,宝玉、黛玉选择了基于真情而相互奉献、相互寻求、相互结盟而实际上最终是以身殉情的道路。这就是天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情的。同是第九十六回,描写黛玉听到一个人呜呜咽咽地在当年她与宝玉同葬花处哭泣, “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情种……”从这里可以看出黛玉对于情的观念是自觉的,她认为“情”是摆脱了愚蠢后的一种“灵性”即一种“人性的自觉”,是一种非常高层次的人类心理活动。    天情的物质化    经过了初次相逢的激动,经过了两小无猜的欢声笑语,经过了含酸带醋的种种挑剔与磨难,特别是经过了共同葬花、哭在一起的对于人生的悲剧性的共同体味与相互认同,经过了宝玉挨打、亦即宝玉性格的“乖谬”之处更加明朗化之后,到第三十四回“赠帕题诗”,宝黛爱情已经得到了确认,已经以一幅旧手帕为标志明确了二人的非同一般的关系。黛玉这时在帕上题的三首诗的意味是值得咀嚼的:    眼空蓄泪泪空垂,  暗洒闲抛却为谁?    第一首诗的前两行的悲哀带有一种抽象普泛的性质。甚至“为谁”还不明确的时候,已经“暗洒”,已经“闲抛”。所谓暗洒闲抛除了窃自饮泣的不敢大恸的含意外也还有自来悲痛的无标题无调性纯悲的意思。所以,蓄泪的眼是空的,垂的泪是空的。空者无也,无来由、无对象、无目的也。无为而无不为,无来由无对象无目的的眼泪,也就是为一切、以一切为来由对象为目的的泛悲伤的眼泪也。这种眼泪当然是来自天情了。宝玉有对女孩子的泛爱,黛玉没有。黛玉有对人生的泛悲伤,很强烈也很自觉。宝玉有泛悲伤但没有这样强烈经常更没有这样自觉,所谓“粉渍脂痕污宝光”即声色物欲的享受常常蒙蔽了宝玉的通向天情、通向泛悲、最终通向对人生的解悟的灵慧之路是也。常常是经过黛玉的感染点化,宝玉才入了门。  “尺幅鲛劳解赠,为君哪得不伤悲!”后两句诗才是为宝玉写的。天情终究渺茫,天情化作人情方才有形有迹,可叹可感,可评可述。这里,人情是天情的表现形式。  第二首、第三首诗,“抛珠滚玉只偷潸”也好,“镇日无心镇日闲”也好,“彩线难收面上珠”也好,写的都是多情女儿的无端泪水。这泪水,便是黛玉的天情的物质化。善哉黛玉之眼泪也,形而下的泪水包含着形而上的悲伤。正是:无端洒泪端端泪,有句常悲句句悲!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精神酷刑

  宝黛爱情是一大悲剧。  悲剧不仅在于结局,在于有情人终不成眷属。悲剧还在于这比生命还强烈的爱情成为的的确确的灾难。这爱情本身,这爱情的过程既不是一个饱满充沛淋漓酣畅的大交流大欢喜,也不是一个卿卿我我厮厮守守的小甜蜜小温情,却充满着猜疑、挑剔、责备、愁苦、嫉妒、怨嗟和恐惧,堪称两个青年男女互施的精神酷刑。  它是人生悲剧,充溢着对人生的空虚与孤独的共同体验。它是社会悲剧,显示着忽喇喇大厦将倾的不祥预感。它是性格悲剧,黛玉的促狭、高洁与宝玉的“无事忙”“富贵闲人”的随和安适是常常对不上号的。它是命运悲剧,“俺只念木石前盟”,却偏有“金玉良缘”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他们的头上。它还是处境的不谐和造成的悲剧:处于优宠的中心的宝玉,处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礼教与习惯势力之中,事实上享受着男性的可以多妻自然可以多爱的特权的贾宝玉,无论怎样剖心析腹呕心沥胆,也体会不真切孤苦的“无人做主”的黛玉的苦处,去除不了黛玉内心深处的疑惧,宝玉即使用尽全部生命全部热情去爱黛玉,黛玉仍然放不下心安不了心,太苦了!  〔枉凝眉〕歌曰:“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写两个人的美好,写他们的爱情的美好、纯洁,阆苑仙葩配美玉无瑕,何等的般配适宜!“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这就是根本的难题,这就是无法解释的痛苦。邂逅的欣喜说明着验证着三生石畔早已注定的奇缘,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偈语及与之相通的体验充实着发育着他们的奇缘,但是有奇缘相会却并不意味着有缘终成眷属,奇缘发育充分却有花无果,结不出果。在“偏又遇着他”之后,在尝尽了与他共尝的酸甜苦辣之后,两个人只能分手,只能离散,只能你东我西你死我出家。奇缘为什么常常是有头无尾、带来希望紧跟着又带来失望呢?奇缘为什么常常成为事实上的捉弄、骗局至多只是昙花一现的电光石火呢?无数的奇缘成为无数个充满希望的开端,却未必有天从人愿的结果,无数个奇缘成为不结果的或者只结苦果的花。人间的奇缘不常常是这样的吗,又何独宝黛之爱情然!  〔枉凝眉〕接着唱道:“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这就又回到那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老”命题、大命题上来了。枉自、空劳,单单从结果上看、从婚姻结成的效果上看,确是一场空。但是,如果把人生看做一个过程,把爱情看做一个过程,那么宝黛爱情就不是“枉自”与“空劳”,而是他们的青春、他们的人生体验中接近唯一的最最美好、最最充实、最最激动人心、最最带来强烈的感情依托和许多暖人肺腑的感激与沉醉的东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当宝玉给黛玉讲林子洞耗子精的时候,他闻到了从黛玉袖口发出的一股幽香,他伸手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这种两小无猜的欢乐,本身难道不已经够了吗?何尝是“枉自”与“空劳”?当宝玉通过紫鹃向黛玉表达自己的爱的坚定性,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的时候,事情不是分得很清楚吗?活着一处活着,不是“空劳”与“枉自”,不活着化灰化烟而且希望“须得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但仍然要“一处化灰化烟”,仍然执着,仍然依依,仍然不是空也不能不得以空视之呀!不是“枉自”,不是“空劳”,而是无比的珍贵与难忘!  这样执着的情感却未能得到应有的幸福,这样的遗憾的震撼绵延至今!据说七十年代后期,“四人帮”刚刚倒台、越剧电影片《红楼梦》刚刚恢复上映的时候,发生过热恋中的青年男女看完电影双双自杀的事情。我们当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但这样的令人死去活来、不仅使书中的角色、书中的当事人贾宝玉与林黛玉死去活来疯去呆来,而且使读者观众至今死去活来的爱情,又是何等的了不起!可谓至情,可谓天情!比生命还宝贵,比死亡还强烈。〔枉凝眉〕结句云:“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岂止是春夏秋冬,这眼泪将要世世代代地流下去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宝黛的爱情又具有一种古典的浪漫主义的色调了。


第二部分:宿命超常的爱情黛玉的烦恼

  由爱欲而生烦恼,佛家的这种说法并非没有现实根据,就拿黛玉来说吧,虽然一般人例如妙玉评论她“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但总的来说,人际关系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除第七回写到送宫花时黛玉当着宝玉的面挑眼,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一事以外,她对长辈、对宝钗、对薛姨妈都是极好的,与湘云、凤姐等开开玩笑,有时做“恼了”状,其实无伤大雅。第三回描写黛玉初至荣府,“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包括饭后立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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