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出了这样的事！难怪……你那天都没来。”惜朝心下释然。
“哪天没来？哎，从前的事情有些都不记得了，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秋叶忙问。
“咱俩是同乡，都来自这青榆县，这你记不记得呢？”惜朝柔声道，他抬手，想要抚摸阳光下秋叶额上那明显的伤痕，犹豫了再三，终是将手停在了半空中，复又放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后面，一双眼睛正盯着这对暧昧不明的男女。
“这个记得，是同乡。”秋叶笑道，一脸的歉意，“然后呢？”
“然后？然后在京都相识了。”惜朝顿了一下，又道：“就在。。。。。。崔大人府上。”
“这个也想起来了，我那时候还是崔大人跟前最得脸的人呢。”秋叶苦笑一下，往事未堪回首，幸而忘记一些。
“是啊，那时谁不看你的脸色，连我都……”仿佛想起什么不快的事情，惜朝没再说下去。
“呵呵，那不过是仗了主人的势罢了。”秋叶笑道，“那之后呢？”
“之后……有一天，你打算离开京都，回家乡去，你说你叫秋叶，落叶总要归根的。”惜朝望着秋叶，神情不明。
秋叶不语，静等着惜朝说下去，在她遗忘了的事情里面，一定有那么一件是关于她和惜朝的。
见秋叶只是静静看着他，那眼神充满了疑问，惜朝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真是造化弄人，那时我们已经约好了，我跟你回乡……嫁给你，我们一起安稳过日子，你说你办完事就来找我，让我先在城外五里亭等你。”
“那我一定是没去了。”秋叶道，心里有了那么点内疚感。
“没错，我再见到你就是今天了，你消瘦了许多，可没从前好看了。”惜朝笑了笑，尽量不让尴尬横在两人之间。
“对呀对呀，所以你没嫁我是对的。那后来呢？”秋叶笑道。
“没能嫁你那就只好嫁别人了，后来就随了妻主返回青榆县，做点小本买卖。”惜朝亦笑。
“如此便好，我也可安心些，不然一定很内疚。”秋叶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是吗，惜朝看着秋叶，心里暗道：如此你便可安心了么？我从日升等到日落，又从日落等到日升，你若知道，可还安心？只是安心？……罢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又问道：“你如今可还好？”
“我还好，你呢？”秋叶问。
“我如今过的很好，……其实你说的对，锦绣繁华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终究是虚无，踏实生活才最安稳。”惜朝道。
“我说过这话？仔细一想，我说的挺有道理啊。”秋叶不由笑起来，她的笑容很灿烂，那笑容里总是透着坚定和勇敢。
“是啊，你一直都是个厉害人。”惜朝坦然道，心结慢慢解开。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有人过来买饼，惜朝便去茶摊照料生意，临了秋叶要给茶饼钱，惜朝未收她的，推让两下秋叶便也再不坚持。
在与惜朝的谈话中，秋叶开始慢慢地回忆从前的一些事情，她坐在阴凉处，怔怔看着惜朝用从前弹琴的修长的手指熟练地给人包饼倒茶，看着她的妻主，一个普通的妇人提了坛酒朝他奔过去，大笑着对他说：看，你要的这种酒，我买上啦。咱收摊吧，累了大半日，早点回家歇着去。她看着惜朝轻轻擦去那妇人脸上的汗，看着惜朝与那妇人收拾了茶饼摊，推了车，两人相携，消失在人群中……
秋叶突然觉得鼻头发酸，她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然后对着驴子说：“走吧，咱们也该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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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秋叶到家时，早已是繁星满天，她今日忙了一天，又困又累，进了门，只安置了驴子，便忙不迭地爬上了炕，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趴得展展的，找周婆婆②聊天去了。
朦胧中，听到有人敲门，喊她秋叶，秋叶翻个身，继续睡，不过那连续不断的敲门声最终将秋叶从梦中敲醒 ，秋叶强撑开眼皮，下了炕，开了房门，待看清楚面前的人，惊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韩良！”秋叶清醒了大半，“大半夜的，你来……不对啊，我院门关了的，你怎么进来的？”秋叶作势要去查看院门，被韩良一把扯住：“别看了，我翻进来的。”
“……阿良，你……翻进来……做，……做什么？”月黑风高的夜晚，秋叶的小心肝儿一颤一颤的，每临大事有静气啊，她可不敢想象韩良这会子找她能有好事。
“你……没有话对我说吗？”韩良问，他的话里隐隐透着怒意。
“说什么？哦，对了，今儿从县城回家没见你，你先回来了？”秋叶突然想起来，问道。
韩良气的咬牙切齿，白日里看见茶饼摊上一对狗男女当着那么多人眉来眼去，拉拉扯扯的，直叫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倒好，倒头就睡也就罢了，还一副茫然不知的态度：“还有呢？”
秋叶还是没弄明白：“还有什么？哦，你不是说要给我个准话么，现在已经算第二天了，说吧，是不是准备好嫁给我了，哈哈哈，我就知道！”
“你知道个……屁！”出于气愤，韩良决定把那脏词儿骂出来，“我再问一遍，你真的没话说吗？”
“有啊，阿良，嫁给我吧。”秋叶收起笑脸，望着他一脸真诚。
韩良恍惚了一下，心道：好个骗子，害我差点着了你的道儿！遂正色说道：“我今儿就告诉你，我不答应。”
“啊？。。。。。。嗨！大半夜的，你诚心耍我是不是？”秋叶有点恼了。
“我没有，只是我一直都没明白，世上那么多男子，你为什么会要我一个寡夫嫁给你？”韩良道，言罢竟有些伤心。
“因为我喜欢你啊”秋叶看事态有点严重忙道。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韩良又问。
“……”
“罢了，追问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原是打算要离开这里的，本也没想着嫁给你。烦你以后再别来纠缠我，话尽于此，咱们从此再无牵扯。”韩良很是决绝。
韩良翻墙走了，秋叶却再也没有睡着。她知道韩良不是开玩笑的，她也许真的没有机会了。
她也曾很多次问自己：为什么是韩良，为什么是他。她说不出来理由，可事到如今，心里突然亮堂起来：是惜朝？难道是因为惜朝的缘故？
仔细想想，韩良是和惜朝倒是有几分像的，唇红齿白，笑起来，一样的梨涡浅现，恍若春风拂过，让人觉得温暖亲切。
韩良……惜朝……
秋叶喃喃自语，陷入沉思：难道，她喜欢的人其实是惜朝？ ……竟是这样吗？
☆、第 9 章
今年对整个青榆县来说，都是个丰收的好年景。秋风送爽，艳阳高照，家家户户五谷丰熟，粮食满仓，秋收一过，缴了皇粮，农人便上赶着准备过节了，白日里杂剧、傀儡戏等轮番在各村上演，大人小孩争相观看，合村一片喜气洋洋，犹胜过年。
到了八月十五那晚，族长领了全村族人，女子在前，男子排后，浩浩荡荡于月神庙前焚香列拜，一同拜月祈神，感谢上苍：只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祈佑国泰民安，李氏宗族隆盛，人丁兴旺……
秋叶心里有事，对这份隆重竟毫无在意，待人都散了各自相继热闹去时，她还是懒懒散散，不知所谓，此时，正听见有人喊她：“秋叶！”
秋叶回头一看，竟是族长，一脸的威严，忙迎上去：“老祖宗，怎么不去赏月，热闹热闹？”
老族长瞪她一眼：“你倒不像是我从前认识的秋叶了，我听说你和素梅家的纠缠不清，可有这事？”
秋叶心里慌了一下，连她都知道了，瞧这事闹的！
族长看着她，不怒自威：“你可别忘了宗族的规矩和脸面！撇开这个不说，放眼整个青榆县，只咱们村没个贞节牌坊，说出去我脸上都臊得慌，但凡要守的，咱们就得好好成全！哪还敢捣乱！”
“哪个要守了？这不……”秋叶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老族长打断：“你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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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么喜庆畅快的中秋夜里被族长拎住一番训斥，秋叶的气都不打一出来。她这些天衡量来思虑去，都想着再争取一下自己的幸福。其实感情这事就和过日子一样，挺简单，她喜欢谁就是谁，一开始，她想着自己是因为喜欢惜朝所以才喜欢韩良，她的确是喜欢惜朝，可那不过是因为在千里之外遇到了同乡而已，那时她想着要回家乡，安稳度日，惜朝提出要跟她一起回去，她便想着，早晚要娶夫，不如找个相识的，惜朝就挺好，仅此而已。可韩良是被她搁在心里，放不下了的，这是她活了近22年来从未有过的情感，非常……珍贵。
她越是放不下韩良，就越想去找他说，她曾怀疑韩良是不是在县城里看见过她和惜朝在一起，她急于解释清楚，也想问个明白。韩良明明是喜欢她的，现在却避而不见，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她舍了脸去向他示好，他也不理。村里渐渐谣言四起，秋叶也毫不理会。有一回见他出了门，她便跟着，一路追到了他那死去的妻主素梅的坟头上，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彼时四下无人，秋风肃杀，山坳里野草枯黄， 坟堆所在之处，一片荒凉。秋叶累的喘不上气，也说不出话来，只拿眼睛盯着韩良，恨不能吃了他。
韩良转身不去看她，只说道：“你可真是……，……过了这两日，我打算离开这里，可能再也不会来了。”
秋叶气喘匀了，开始发脾气：“便是块石头，也叫我捂热了吧？！韩良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韩良神色凝重道：“我真是要走，只不过要等过了我妻主三年忌。”
秋叶楞了一下，道：“真要走？为什么？这里不好么？”
韩良道：“我有个失散很多年的姐姐，我要去寻她。”
秋叶道：“这和我娶你有什么关系？”
“……若我姐姐还活在世上，她一定不会同意我嫁你。”韩良心事重重。
秋叶一怔，嗤笑一声：“那你嫁素梅，是你姐姐同意的咯？”
“……”韩良被问的说不出话来，有些气急，“你不明白……”
秋叶定定看着韩良，一脸“我不明白那你就给我解释解释”的表情。
韩良无奈，苦笑一下， “我原也不是韩家村的人，十多年前我家里出事，逃难时阿姐拉着我说只叫我等着，总有一天会和我重聚。……后来我就认了韩家村韩六娘夫妻俩作父母，那家里有个儿子自小和素梅定了娃娃亲。后来到了成亲的年纪，素梅一病不起，合村都说素梅绝对活不过秋天了，素梅家人丁本就单薄，想乘着成亲冲冲喜气，看能不能让素梅留个一女半儿的。韩家觉得素梅肯定是活不了了，有了悔婚之意，但又早早花光了人家的聘礼，想不出法子来，加上韩家那弟弟整日里闹，弄得家里不和……”
韩良叹了口气，思绪飘忽，神情不明：“后来我便替韩家弟弟嫁过来了……其实素梅也是个可怜人，家里也没个至亲，只剩个姨母替她拿事。我们成亲那天，她都一直没下过炕，就只闭了眼躺在那里，嗳……估计连我长什么样都不清楚吧，谁知到了晚上就烧得厉害，第二天天没亮人就没了……”
时值深秋，山风刮过，忽忽作响，漫天的枯叶打着旋儿在空中飞舞，韩良盘了腿在素梅坟前，一边烧化纸钱，倒了薄酒，一边说道：“我前些日子探听到点风声，是以我总觉得我阿姐还活着，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秋叶默默地看着韩良，心里酸酸地，韩良虽然没太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出来，他从前在韩六娘家过的一定不好。
十二年前秦州一带闹饥荒，以下属青榆、抚林两县灾情最为严重，那时候真可谓是饿殍满地，浮尸遍野，别说村里的树皮草根都被吃得干干净净，连人都……家家户户成群结队出去讨饭。后来回不了村的，基本都死在了外头，秋叶的祖父母①以及两个弟弟就是这样，恰好那时秋叶遇见了崔大人，卖身进府，方才保得她爹娘姐姐一命。
在那样的饥荒年月里，颠沛流离，亲人失散，素不相识的孤儿寡父相依为命实在是平常不过了，只是……天下这么大，韩良，你要上哪儿去找阿姐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真的能找到她么？我做你的亲人难道不好么？
秋叶有点感伤，良久不语，久到韩良起身离去。那背影越走越远，秋叶急了，朝韩良大喊一声：“阿良——”，那背影只顿了一下，逐渐消失不见，只剩得秋叶站在这荒野里，任冷冷山风吹得发丝凌乱，衣裙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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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吹了冷风，到了晚间，秋叶就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呼吸不畅，嗓子有点干，她疑心自己着了凉，盖了厚厚的被子想着好好睡一觉，却又郁结在心睡不着。春花端了碗热汤过来，看着自家妹子凄凄惨惨的样子，不由得长吁短叹：“……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是铁了心要离开这里，我打算放弃了。”秋叶道。
“早就该弃了！唉！现在太晚了吧，只怕以后你自己都做不了主了”春花说着说着，眼眶有些发热，她这妹子，也是个可怜人呐。
“阿姐别伤心，如果不是韩良，那么是谁都无所谓了。”秋叶苦笑了一下。
“你倒是想的开！”春花气得直瞪她。
“别说我了，说说你那俩小混蛋吧，我今儿又看见他俩跟着柱子几个出了村子混玩去了。”秋叶不想春花担心自己，忙叉开话题。
“你又不是今儿才看见，我早就说过，他俩哪里是什么读书的胚子，偏你那姐夫不听，这会倒好了，那新先生一来，干脆不去了，也罢！”春花倒无所谓，秋收时，她家这俩小子出了不少力，合起来都能顶个强壮的大人了，让她这做娘的很是欣慰。正要说开去，才发现秋叶躲在被窝里泪痕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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