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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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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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心,这世界上有一大部份人是没有心的,还有一部份人没有
灵魂,我最糟糕,因为我又没有心又没有灵魂,我只有躯壳……一个无用的、可憎的躯
壳……”我瞠目结舌,正在心慌意乱之际,房门猛的开了,罗教授乱草似的头颅伸了进来,
我得救的喊:

“罗教授!”罗教授大踏步的跨进来了,一眼看到正在垂泪的罗太太,他似乎比我更心
慌意乱,他抓住了罗太太的肩膀,轻轻的摇撼著她,一叠连声的说:“怎么了?怎么了?怎
么了?”“哦!”罗太太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把头倚在罗教授的胸膛上,宁静而柔弱的说:
“什么事都没有,我在和忆湄谈话。”

“是吗?”罗教授问,挽著罗太太,轻抚著她的肩膀,像个溺爱的父亲在安慰他撒娇的
小女儿:“但是,为什么要流泪呢?”他的声音那么温柔,温柔得可以滴得出水来。“为什
么呢?”他猛的抬头望著我,声音突然的粗鲁了:“你说了些什么?忆湄?”“我?”我愕
然:“我没说什么。”

“你一定说了什么!”罗教授跋扈的说。

“噢!”罗太太叹息的说:“你别对忆湄那么凶,她——是个好女孩。”“哦,哦,”
罗教授忙乱的应著:“我不对她凶,她是个好女孩。”“你对她太凶了,”罗太太又是一声
叹息:“你要好好的待她,毅,好好的待她!”她把头扑在罗教授胸前,哭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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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罗教授手忙脚乱:“你别哭,雅筑,你别哭,我不对她凶,你看,我对她
那么好。”

罗太太收住了眼泪,罗教授试著把她牵起来,揽住她走出了我的房间。我站在房子当
中,目送他们依偎著走出去,心底恍惚迷离,他们的影子消失了,我仍然愣愣的站著。有一
种奇异的感觉,感到自己正被一些难以描述的东西所包围著,那东西正像从窗口涌进的暮色
一般:混沌、朦胧、模糊,而神秘。



又是个月明之夜!我在花园中缓缓的踱著步子,看著我的影子和花影乍合乍分,闻著绕
鼻而来的花香,心情恬静而愉快。弄了一整天的英文成语,那些习惯用法的介系词使我头脑
发胀,我高兴让这夜风来涤清我脑中的英文法及规则。

月亮圆而大,悬挂在小树林的顶端。我在花坛边摘了一朵金盏花,中间凹下的花心和那
四面伸展开的花瓣真像一只金色的酒杯,我把花朵对月亮举了举,孩子气的说: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回过头去,我望著月光斜斜的地面,找寻自己的影子,不错,我的影子正颀长的投在地
下。短发零乱的头和长长的睡衣,全像复版印刷般投射在地面上。我的目光从自己的影子上
移开,猛然间,我觉得心脏往下一沉,接著冷气由心底向外冲,而全身的皮肤都冒起了鸡皮
疙瘩。地上不止我一个人的影子!在距离我两三码外,另一个人影也清晰的印在地面上,长
衣,长发,是个女性!

我愣了约两三秒钟,那影子一晃,倏然消失。我迅速的抬起头来,夜风低回,花树迷
离,四周没有一个人!我本能的退后了两步,这才发现,我正停留在小树林的外面,自从知
道树林中有闹鬼的传说后,我一向避免在晚上走近这树林,今夜是什么鬼促使我走近了它?
我回转身子,向屋子的方向走,不管我所看到的影子是人是鬼,我决定还是避开为妙。

“唉!”一声深长的、绵邈的叹息随著夜风传进我的耳鼓,我的汗毛跟著这声叹息一起
直立了起来。我停住,侧耳倾听,下意识的想著:“是皓皓,他又来和我开玩笑了!”于
是,我鼓足了勇气,猛然回头,我的目光迎了一个空,月光凄白,花影满园,飒飒的风声中
杂著蟋蟀的低鸣。我的背脊上凉飕飕的,发根都冒著冷气,重新举步,我不由自主的加快了
步子。

“唉!”又是一声叹息,我已清晰的辨明是发自树林里,而且,这是个女性的声音,带
著微微的震颤。深沉、幽冷、而凄迷。我的心脏狂跳了起来,恐怖感迅速地征服了我,我的
四肢冰凉而冷汗涔涔了。一当恐怖的念头滋生,就觉得四周都阴风惨惨,树影花影,全变成
了鬼影幢幢。放开脚步,我由快步的行走转为狂奔,奔跑中,我敏感的感到四周都是叹息
声,我幻觉有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正紧跟在我的身后……我一口气奔上台阶,窜进了饭厅
里,明亮的灯光温暖的迎接著我,我停住,望著那被关在玻璃门外的夜色和月光,长长的吐
出了一口气。“咳!”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倏然一惊,掉过头来,是披著一肩柔发的
皑皑!我把手压在心脏上,我想,从衣服外面都可以看到我心脏的跳动。摸到一张椅子,我
身不由己的坐了下来。皑皑瞪视著我,问:

“你怎么了?你的脸色那么白!”

“哦,没有什么,”我摇摇头,仍然不能控制自己微颤的声调。但我不愿让皑皑他们笑
我的胆怯。而且,那人影啦,叹息啦,也可能是出自我的幻觉。

“你到那儿去的?”皑皑问,研究的望著我。

“树林边。”我轻轻的说,回视著皑皑,想看看她的反应,对于鬼的传说,她知道几
分?

“你去树林边?”她睁大了眼睛:“你看到了什么吗?还是听到了什么?”“有一个女
人的影子,长头发,长裙子。但是,我没有看到人,只听到叹息的声音。”

皑皑看来毫不惊奇,她点了点头,说:

“是她。”“是谁?”我问。“那个吊死的女人。”“不!”我直觉的抗议:“我想那
不是鬼,那是人!”

“人?”她对我冷笑:“是那一个人?这屋子里只有两个长头发的女人,我和妈妈,我
在这儿,妈妈在楼上,那么,她是谁?”我打了个冷战。“你也见到过吗?”我问。

“没有。”她摇头:“李妈说常常听到她叹气。不过,我相信鬼魂,我知道她在那儿—
—在树林里。她一定死不瞑目,月光下,是她徘徊的好时光。”

“你们都相信她的存在?”

“当然爸爸不会相信,五年前,我们刚来台湾,爸爸想买一幢有花园的大房子,刚好这
栋屋子贱价求售,爸爸就买下来了,后来才知道,卖得如此便宜,就因为它闹鬼。但是,爸
爸斥为无稽之谈。”“这个女人——为什么要上吊呢?”

“谁知道!”她耸耸肩。“听说因为她的丈夫爱上了别人,总之,是为了恋爱吧!”我
沉思的望著窗外,想像著那因情而死的女人,回忆著我所听到的叹息,和我所见到的黑影,
不禁又接连打了两个冷战。如果那真是一个鬼魂,天知道她会做什么?她是不是也有思想和
欲望?她是不是有作祟人类的能力?再有,她也有形体吗?否则,怎会有黑影?

“你怕吗?”皑皑问,凝视我,她冷静的脸上有一丝微笑。我隐隐的感到,她似乎因为
我的胆怯而觉得开心。

“有人说,”她又开口了。“吊死的鬼魂是无处可以栖身的,那么,这个鬼魂可以在黑
夜中到任何地方,例如现在,她可能就在我们的窗子外面。”

我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静静的回视她。

“你想吓唬我吗?皑皑?”

“别告诉我你不害怕,”她冷笑著说:“我知道你已经害怕了。你玩过一种游戏吗?叫
做请碟仙。”

“我听说过,”我说:“是不是用一个盘子,倒扣在一张纸上,碟子上画上箭头,纸上
写满各种不同的字,然后由三个人各用一个手指顶在碟子上,请来了碟仙,碟子就会自己移
动,可以问各种问题,碟子停止时,箭头所指的字,就是答案。对吗?”“不错。”她点
头:“有一次,我曾经和哥哥还有中□,一起请碟仙,我们把这位女鬼请来了。”

“真的吗?她说了些什么?”

“她用箭头指示了四句话。”

“四句什么话?”我的兴趣提了起来。

皑皑注视著我,大眼睛乌黑深邃而清亮,她停了片刻,幽幽的念出四句话来:“魂魄缥
缈,无处可依,欲寻旧情,唯恨绵绵。”

“真的?”我问:“这有些叫人难以置信!”

“你不信吗?你可以问中□,那天晚上在下雨,我们就在这间屋子里请的,围著吃饭的
桌子,彩屏在一边侍候我们。我作的祷告,她来的时候,先有一阵阴风,门窗全都格格作
响,彩屏吓得发抖……”她的话没说完,一阵风来,窗棂摇撼作声,那两扇玻璃的弹簧门被
吹得开阖不止。我惊跳了起来,瞪视著一无人影的门口,皑皑笑了,安静的说:

“你怕了,是吗?别在意那风,报上登过,今年的第一个台风已经接近本省了。”说
完,她转过身子,向楼上走去,我不愿单独停留在这间空荡荡的饭厅里,尤其刚刚那阵风来
得怪异,我竟怀疑那鬼魂已经走进了这房间。紧跟著皑皑,我也上了楼。我和皑皑在我的房
门口分手,我觉得皑皑望著我的眼神有些特别——带著几分轻蔑和嘲弄。关上房门,我坐在
床沿上,才忽然想起,假若今晚我所看到的黑影是皑皑呢?长发,长裙(皑皑穿著的是件长
的睡袍),她的哥哥曾经吓过我一次,她为什么不可能也吓我一次呢?她尽可以装出几声叹
息,然后从柏树夹道的小径走进罗教授的书房,再从书房走到饭厅,先我一步抵达,再装作
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吓唬我呢?目的何在?她并不像她哥哥那样爱开
玩笑,而且——她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我可以肯定这一点。那么,我今晚所见到的真是鬼
吗?真是那个上吊而死的女人的阴魂吗?

一阵冷风吹在我的脖子上,我再一次惊跳,窗子被风吹开了,我站起来,走过去拴好了
窗子,把上下的铁栓都扭紧了。拉严了窗帘,我躺上了床,该睡了。但,今晚的遭遇和那些
关于鬼魂的谈话使我了无睡意,恐怖感仍然在心头盘踞未泯。我拿起一本中国历史,翻开
来,找到近代史部份,喃喃的念:“民国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国会成立,巴西诸国承认
中华民国,正式政府成立,是年,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我伸手灭掉了床头柜上的台
灯,嘴里依旧不停的背诵著民国二年的大事。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被刺于上海车站,被
刺于上海车站……恍恍惚惚,朦朦胧胧,我似乎是睡著了。我睡得非常的不安稳,在枕上翻
来覆去。我看到一列列的火车,看到一个男人倒卧在血泊里,而我就站在他的身边,一群人
对我包围过来,叫嚣的喊著:“捉住她!她是凶手!她是凶手!”

有人扭住了我,我挣扎,狂叫,嚷著说:

“我不认得他,根本不认得他!”

那个地上男人把一张血污的脸抬了起来,瞪视著我,凸出的眼睛恐怖阴沉,他说:

“你不认得我吗?我是宋教仁!”

我在枕上翻身,拥紧棉被,摔了摔头,宋教仁?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我知道我在做
恶梦。上帝!请给我安眠!我把头深深的倚进枕头里,又睡了。

我又开始做恶梦,冰天雪地里,我一个人在一大片荒漠中行走,有很好的月亮,但是非
常冷。冷风对著我的脖子吹,我走著,不断的走著,却走来走去都离不开那一片荒漠。风使
我颠踬,我跌倒,又爬起来,然后,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一张惨白的脸,拖出来
的舌头,脖子上套著一个绳圈……她向我迫近,我躲避著,扭曲著身子,心底依稀仿佛的还
有些明白自己是在做梦,而竭力想让自己清醒。但,她捉住了我,她冰冷的,只有骨骼的手
指叉住了我的脖子,我挣扎,她的面孔向我迫近,对著我的脸吹气,冷冷的气息吹在我的脸
上,脖子里。她的手指触摸到了我的面颊,我发狂的叫,挣扎,扭曲……蓦然间,我听到风
把窗子吹得碰到墙上的声音,“砰砰”的响声单调而重复的响著,我曾关好窗子,何处来的
风,我一惊,醒了。首先,我感到的是一只手,一只真真正正的手,正在我的面颊和脖子间
游移,冷冷的手指在摸索著,我蠕动身子,潜意识中在告诉自己:“我还没有醒,我还在做
梦,还在做梦……”菟丝花16/41

我又听到窗子的声音,一阵风扑在我的面颊上,凉意使我一震!那只手!真的有一只
手!我吃力的张开眼睛,触目所及,是敞开的窗子和月光,我把眼睛移向床前,一刹那间,
我的血液凝住,浑身冰冷,一个披著头发的女人!正用手探索著我的颈项!我闭上眼睛,发
出一声尖锐的狂叫。

那只手倏的缩回了,而我狂叫不止,蜷缩在棉被中,我只能一声又一声的狂叫,我的叫
声在寂静的夜色里传播,使我自己恐怖,于是,我叫得更厉害。接著,有人冲进了我的房
里,电灯开关被摸著了,顿时满屋大放光明,我睁开眼睛。首先,我看到那个仍然站在我床
前的女人——披著长长的头发,穿著件白色的绣花睡袍——是罗太太!她挺立在那儿。看来
是被我的叫声吓住了,目瞪口呆的望著我。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冲进来的人是徐中□!穿著睡衣,他惶惑的站在屋子中间,然后,走廊里脚步零乱,所
有的人都涌进了我的屋里,包括:罗教授,皓皓,皑皑,和随后又进来的彩屏。大家都紧张
的询问著:“怎么了?什么事?”罗教授的头伸了过来,咆哮的喊:

“忆湄,你发了神经病吗?”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拥著棉被,仍然浑身抖颤,过份的恐怖之后,又被罗教授不分清红
皂白的抢白,我又气又急又委屈,鼻子里一酸,眼泪就夺眶而出。我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颤
栗,哭泣著,我喊:“罗伯母,你为什么要吓我?你们为什么都要吓我?你们全体!”我想
起树林外的黑影和上次皓皓的恶作剧。“你们欺侮我,你们拿我寻开心!你们捉弄我!”我
把脸埋在手心中,痛哭了起来。“喂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教授不耐的问,喉咙中又
开始了他那惯常的诅咒:“谁欺侮了你?”

“罗教授,您慢慢的问她,看样子她是真的受了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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