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菟丝花- 第2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想唤回失去的伴侣吗?我的眼中凝著泪,绣琳,我的母亲!没有人比我对她更亲近,听著罗
教授口中的她,我依稀看到一个年轻时代的妈妈,那副娇憨任性而调皮的样子。噢,我的母
亲!我的母亲!罗教授抬起眼睛来望著我。

“忆湄,记得你关于菟丝花的那个譬喻吗?”

我迷惑的注视著罗教授。

“雅筑来了,”他继续他的叙述:“是的,她就是一株菟丝花。一株柔弱细嫩的藤葛,
必须攀附著别的植物才能生存。她的到来,使绣琳终日忙碌,但她忙得非常高兴,她调养
她,请最好的医生来治疗她,伺候她,宠她,爱她,如同待一个亲生的小妹妹。“第二年春
天来临的时候,雅筑的肺病已经痊愈,面颊上也染上了一些轻红,美丽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
白色睡莲。绣琳更加爱她,更加宠她,喊她作白雪公主,给她做了许多白色的衣服,布置一
间漂亮而雅致的房间给她,认为只有她配穿白色的衣服,配用白色的东西。时间一天天过
去,雅筑也越来越美丽,她那时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龄——十九岁。她的精神病,在长期的
治疗下也很收效,她几乎已经是个健康的女孩子。“一九四三年,战火已蔓延到广西,我带
著家眷,辗转到了重庆。嘉嘉和雅筑都跟了出来。这年,绣琳又有了孕,我们决定,不管是
男是女,都取名叫皑皑。

“就在这时,雅筑病了。我们请医生治疗无效,查不出任何病源,但她茶不思饭不想,
一天比一天憔悴。绣琳十分著急,拚命找医生,一点用也没有。她像一枝突然枯萎了的花,
怎么都鼓不起生的希望。说实话,长期和雅筑相处,我难免对她有份感情。美丽的女孩常常
本能的引起人的喜爱,何况柔弱的女孩子更容易激发男性的保护感。我承认,我几乎是爱上
了雅筑。看到她卧病日久,越来越憔悴,我的焦急也不亚于绣琳。可是,我们的焦急和医治
都乏效了,她有三天粒米不进,我们都认为她没有希望了。

“那天夜里,我和绣琳轮流守望她,绣琳有孕,我让她多休息,早些去睡,我就坐在雅
筑的床边,凝视著雅筑。然后,那奇异的一刻来临了,雅筑睁开眼睛,默默的望著我,宇宙
间一切的东西,在刹那间化为虚无。我知道什么事发生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竟然
在爱她!那小小的,柔弱的,无法独立生存的小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笑了——我这才懂
得为什么古人肯为女人的一笑而毁国——凝视著我,她轻轻的说:“‘我快死了,是吗?’

“‘不!’我说。“她深深的叹息,说:

“‘如果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能得到,也就满足了,我爱了你那么长久!’“一句话崩
溃了所有的堤防,她已将死!我还要隐瞒我的感情吗?于是,我吻了她。我这一吻,把生命
力量重新注进了她的体内,像奇迹一般,她居然没有死!就像她得病的突然,她痊愈得也突
然。绣琳雀跃如狂,而我衷心如捣,既高兴雅筑的复生,又愧对绣琳的欢悦。”

“绣琳生了一个女孩,”罗教授抬起眼睛来望著我,“那就是你,忆湄。”我凝视著罗
教授,默默不语,火盆里有一块煤烟炭,烟熏了我的眼睛。“新生的小女孩占据了绣琳全部
的注意力。那是个强壮而漂亮的小东西,我们叫她皑皑。当绣琳为新来的小女孩忙碌时,我
和雅筑的感情也进入了另一阶段。这是难以解释的,雅筑的柔弱、病态,都唤起我一种强烈
的感情。她和绣琳是完全不同的,她时时刻刻需要别人的保护,而绣琳时时刻刻要去保护别
人。或者,在一种男性的本能上,对于弱者都比强者更加怜爱一些。我不否认,我欣赏绣
琳,但,我爱上了雅筑,即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当著绣琳和雅筑的孩子们面前,我仍然愿
意坦白的直陈这一点!”

我变更一下坐的姿势,下意识的看了看皓皓和皑皑,皓皓的眉头深锁著,漂亮的黑眼睛
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的父亲。皑皑的脸色苍白而肃穆,眼睛深不可测。

罗教授继续说了下去:

“正像忆湄所说,雅筑是一株菟丝花。真的,这株花一旦生根,就无法拔除,除非让它
死。她对我的爱情也是根深柢固般固执和倚赖。或者,这是有罪的,这是错误的,这是不可
原谅的。但感情一经发生,就无法遏止。我知道,她再也离不开我了,除非让她死。而我,
也无法抗拒她的美丽和深情。于是,我成了一个欺骗和背叛的丈夫!而我那天真忠厚的妻
子,却依然浑然不知的宠爱著她那白雪公主般的小妹妹!

“然后,雅筑怀了孕,这事再也保不住秘密了,雅筑怀孕之后,就病得很厉害,医生诊
断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再也忘不了那个晚上,绣琳注视著我的眼光。事情已到这一
步田地来,我认为只有向绣琳坦白承认一切,我想,以绣琳一向宽大而不拘小节的个性,或
者她能原谅我和雅筑,而加以容忍。可是,事实上是错了。我把一切说出来之后,绣琳愤怒
悲痛得不可思议,她冲到雅筑房里,抓住雅筑的衣服,摇撼著她喊:“‘你的心呢?你的心
呢?把你的心拿出来给我看看!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没有心。把你的心拿出来,我亲
爱的小妹妹!’“雅筑只是哭,从头到尾的哭,我介在她们之间,不知所措。不过,我也有
种侥幸的想法,认为让绣琳发一顿脾气,可能可以减少她的愤怒。但是,第二天早上,我们
发现她走了,她留下了皓皓,抱走了刚满半岁的女孩。同时,她留了一个简单而残酷的纸
条,上面潦草的写著:

“‘我养一只狗,它知道对我友善,我养一个白痴,

她也知道感恩。而这次,我养了一个人——没有

心的人——她却咬了我一口。

这一生,我希望不再见到你们,如果有机会再见

面,除非是向你们讨还这笔债!绣琳”

“她走了,我们曾四处寻找,各方面打听,却再也没有找到她。”罗教授再一次的停
顿,我的泪珠从睫毛上跌入火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室内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窗
外的风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个阴影晃了一下,同时有一声叹息。是谁?那传说
中的幽灵吗?我凝视著窗子,树影摇动著,风在呜咽——是我神经过敏。掉回眼光来,我看
著罗教授,他看著炉火,火映红了他的脸,他的眼光深沉寥落。“我知道绣琳的个性,她这
一走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雅筑经此打击,立即旧病重发,她神志昏乱,整日喃喃的向人
说:“‘我是没有心的,你知道吗?我是个没有心的人!一个没有心的女人!’“我请医生
治疗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著说:

“‘我不是存心要抢你,我是情不自已!请别离开我!请别离弃我!’”“我已经失去
了绣琳,不愿再失去雅筑,我善待她,爱护她,也照顾她。不久,她也生了一个小女孩,为
了纪念我所失去的那个女儿,我让这新生的婴儿顶替了另一个的名字——皑皑。”他望著皑
皑:“这就是你。”又望著中□说:“那张照片里的是头一个皑皑——也就是忆湄。”一段
沉默。他又说了下去:“从此,雅筑的病时愈时发,任何触起她回忆到绣琳的东西都会让她
发病。我送走了绣琳所乐养的小动物,独独留下嘉嘉,因为那是个无法独立生存的女人,是
绣琳下过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们一直住在重庆,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
经打听到绣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经改嫁。五年前,到了台湾。然后就直到去年,收到绣琳
一封信,说女儿已长成,而她将病逝,要我们照顾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学毕业。收信之后,
我立即托人调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绣琳其人,还没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视我:
“已经来了。”

我啜泣著,用手帕拭去了泪,新的眼泪又来了。我无话可说,在泪雾之中,我看到的是
我那可怜的妈妈,长期挣扎于贫穷和疾病之中,那么困苦,那么艰难,到生命的末期,还不
肯把这一段历史告诉我!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菟丝花40/41

“这之后的事,不用再说了,”罗教授放低了声音说:“我想,你们都了解了。皓皓!
你不认认你的妹妹吗?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们有一个很伟大的母亲。这就是为什么我
必须反对你们太接近,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风流自许,比我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雅
筑,她实在被忆湄所惊吓,她一直以为,你是代替你母亲,来向她讨还那笔债的!但,忆
湄,她不会伤害你,她一直是个胆小而善良的小东西。将近二十年来,她受著内心的谴责和
折磨,她怕你!又愧对你!想对你好,又本能的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种种变态的
行为。她——以为你是有意争取中□,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来对你!”

我泣不成声,我不管罗教授和罗太太——罗太太!她是“罗太太”吗?——我也不管皓
皓和皑皑,我心中只有妈妈,我那可怜的妈妈!在这整个故事中,她是个无辜的牺牲者!她
有什么过失?该半生困顿?因为她救助了一个将送命的女孩子!我想起我们的生活,贫苦、
挣扎,那破旧的小屋,那简陋的三餐,和妈妈的病!假若不那么苦,她怎么会那样年轻就离
开人世?这世界多么不公平!

“今天,”罗教授又说:“我把这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你们,不管你们作怎样的想法。
对我,对雅筑,作怎样的看法。我只希望表明一点,我有个失去的女儿,现在,她回来了!
不是个投奔的孤儿,是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在这个家庭里,她有她的身分和地位——我希
望,皓皓,你重新来认识你的妹妹。皑皑,你也来认认你的姐姐……”

罗教授的话没有说完,皓皓站了起来,他站得很急,带翻了椅子。接著,他就纵声狂笑
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刺激而可怖,一面笑,一面喘息的说:

“哈哈!怎样荒谬的事情!忆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一个漠不相关的女人,我竟把她
当作母亲!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后仰。“爸爸!这是怎样一个疯狂的世界?”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跌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皓皓流泪。他踢开椅子,大踏步的对门外走
去,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皓皓刺激了我,站起身来,我望著罗教授,泪水在我面颊上奔流,我哭著喊:“不!
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我不是你的女儿!罗家给过我什么?你又给过我什么?我和妈
妈困苦的生活,你却和那个女人逍遥自在!这世界太不公平!你们该受罚!该受罚!我不要
做你的女儿!永远不要!”

“忆湄!”罗教授叫。“你再也唬不到我,我要离开这儿!永远离开!我恨你们!你和
那个女人!那个没有心的菟丝花!”

我哭著跑出门外,我选错了门,跑进入饭厅。我听到罗教授在我身后狂吼狂叫,我神志
昏乱,头脑不清,只知道心碎神伤,而急于逃避。我跑进了花园,后面有人在追我,狂叫著
我的名字。仓卒中,我无目的的沿著小径向前面疾冲,一面冲著,一面哭著,泪水使我看不
清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直到树木的阴影遮住了月光,而树叶拂过了我的面
颊,我才知道我已经跑进了那小树林。风在树木间低幽的呜咽,幢幢的黑影如同妖魔鬼怪,
我慌乱的在树丛中乱冲乱撞,头脑里更加昏昧不清。然后,我撞到一件物体上,那东西立即
荡开了,我站住,喘息的望著地下。月光从树隙中漏入,地上有一双女性的白色绣花拖鞋,
我迷茫的瞪著那双拖鞋,脚像生根般的不能移动。接著,那件荡开的物体又荡了回来,碰到
我的身上,我看过去,触目所及,是一双人脚!顺著人脚向上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尸,正
赫然的吊在那棵缠著菟丝花的松树上!我恐怖的大叫起来,我的叫声在夜色中尖锐的响著,
然后,我昏倒了过去。菟丝花41/41

尾声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

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

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

……”一片叶子飘落在我的唐诗上,打断了我正看著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了叶
子,我抬起头来,呆呆的凝视著面前那棵松树,和松树上缠著的菟丝花。这是夏天,菟丝花
正盛开著,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细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怜的缠绕在松树
上,绿褐色的藤和粗壮的松树相比,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感觉,我看呆了。

一段小树枝弹到我的脸上,惊醒了我,中□含笑站在我面前。“你的画画完了?”我
问。

“唔,一张很成功的画。”他笑著说。“是么?”我望著那支著的画架:“你画了张什
么?”

他把画板取下来,递给我。画面是一个小丛林,丛林中的一块石头上,坐著一个托腮的
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摊开的书,而她的眼睛却凝视著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题目叫‘凝思’,好吗?”中□问。

“你把我画进去了。”我说。

他取开了画板,蹲下身子来,捉住了我的双手。

“你在想什么?”他低低的问。

“菟丝花。”“还在想那件事吗?”他凝视著我:“半年多了,你也该从那个恐怖的记
忆中恢复了。”

“我不是想那个。”“你在恨她吗?”他说,我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的罗太太,
不,是雅筑。“她已经用她的死赎了罪,人死了,什么都可以原谅了。是不?忘记那些事
吧!”

“她偏偏选择这棵缠著菟丝花的松树来上吊!”我感慨的说:“她也以菟丝花来自比!
是吗?我记得有一天,她曾经和我谈起菟丝花,她说,如果生来就是菟丝花,怎样能不做一
株菟丝花?这就是她的悲哀。”我叹息。“或者,她并没有太大的过失,她只是一株菟丝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