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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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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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樱扑哧笑道:“你这个大少爷,也知道如何收拾屋子?” 他的脸色却忽然阴沉下去,转目默默看着窗户,半晌道:“我以前常常收拾的。大冬天里,水 冰得刺骨,那时候看到家具上雕着累累赘赘的花,心里简直恨得要死。”若有所思地想了想, 轻笑道,“我也不是大少爷。” 雪樱见他脸色不好,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恰好此时上了第一道奶油芦笋汤,他不再说话, 伸手拿起汤匙。银勺与瓷器相碰,叮叮轻响,袖口上的银色琢钢扣亦在阳光里跃跃闪动。餐 厅角落里断断续续地传来梵阿铃的清音,渺茫得如同梦境一般。 他今日穿着银灰色衬衣,倒添了一种内敛温和的气质。默默地喝了两口汤,抬头见她只用汤 匙在碗中轻轻搅动,诧异问道:“味道不好吗?” 她放下汤匙,摇头道:“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气味有些腻。” 他眉头一皱,朝侍者打个手势道:“拿杯香橙汁。”看着她微笑道,“本来要吃完烤龙虾才能喝 果汁的,你既然觉得腻,让他们先上这个也是一样。” 侍者将香橙汁端上来,却又俯身到云昊耳边悄声说话。他脸色一变,扔下餐巾慢慢站起来。 陆豫岷昨日在信中说明,一旦有消息便会先派人禀告。果然跟着去青浦的人已被差回,正恭 恭敬敬地垂手立在餐厅门口。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雪樱,只觉得一瞬间心里错综复杂。日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来,她的身 影如花枝般微微倾斜,正低头捧着金黄色的橙汁轻抿,杯中澄澄光影,映得眉间莹然如玉石, 燕然温婉。 万一她不是……如果她不是——不如就让时光在此时静止,还能再多奢想一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来,见她目露诧异之色,朝她笑笑,柔声道:“我去去就来”。
第二道菜是牛柳番茄配黑胡椒粒。法国菜中的蔬菜只略略过油,看上去鲜翠欲滴,她却仍然 胃口不开。忽然身侧椅子被轻轻拖动,抬头还未看清楚,他已直接坐到身边来了。见她仍不 动刀叉,皱眉道:“看你这么单薄,还不肯好好吃东西?”拿起叉子拣了一块牛柳,送到她嘴 边。 她的脸腾腾便热了,慌乱摇头道:“谢谢齐公子,我自己来就行了。”他像没听到一样,稳稳 地举着叉子,坚定地道:“我看着你吃。”声音却又沙又哑。 他的语气极为固执,她也不敢争辩,只得慢慢张嘴咽下。听他在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 正忐忑不安,脖中却一凉,似有冰凉的东西滴下来,沿着衣衫蠕蠕流动。身边椅子突然哗啦 啦乱响,云昊已猝然站起,右手覆眉,左手按在桌子上微微发颤。 她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齐公子,你……你怎么哭了?”手忙脚乱地掏出洋 线帕子递过去。他挥手挡开,张嘴却说不出话,摇头间泪水流得更凶了,如小溪般哗哗而下。 在这里用餐的人大部分都是熟客,颇有几个人认得云昊,见他失态至此,都站起身张看。餐 厅的领班疾步走过来,正要开口询问,他却已坐回椅子,掏出手帕按在眼睛上道:“菜里有洋
葱,快撤下去。”领班忙躬身道歉,速速将桌上的菜肴撤下。
又略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拿开手帕,双目仍然潮湿,见雪樱脸色惊惶,微微一笑道:“对 不起,刚才点菜时忘记嘱咐厨师了。居然弄到这么狼狈,让你受惊了。”对侍者略一示意道, “请琴师过来替小姐演奏。”伸臂放在椅背上,几乎已将她拢入怀中,身上淡薄的淡巴菰味道, 丝丝清苦,夹着成熟男子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袭来。 她不敢动弹,背部渐渐僵硬,麻酥酥地又痒又痛。他却轻笑一声,伸手抚着她的肩膀道:“平 时在学校一定很用功,不然怎么生得这么单薄?一会儿演奏你喜欢的曲子时,你乖乖地多吃 点东西,好不好?”他的瞳仁浓黑,眼神诚挚,语调中有种异样的宠溺,简直要将人融化了。 她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轻轻点头答应。他后来亦不怎么动刀叉,只端着一杯白兰地浅嘬, 看她将整整两只烤龙虾吃下去,才含笑道:“还想去哪里玩?” 小提琴的乐章断断续续地落在耳朵里,像临睡前的催眠曲。许是吃得太饱,浓浓倦意一阵阵 涌上,她忙摇头道:“不去别处玩了,忽然间困得厉害。能不能请齐公子……送我回去?” 他突然脾气极好,百依百顺,立刻叫过领班付账。从餐厅出来,上车往软软的后座一靠,她 只觉得眼皮如粘了胶水般睁不开,掩嘴呵欠连连。他轻轻地笑了,倾身嘱咐汽车夫慢点开, 柔声道:“你困了就睡吧,一会儿到学校我叫你。”
这一觉睡得极香甜。梦里仿佛去年乞巧节,躺在书房的榻上渐渐睡着了,睡梦里有软风从耳 边吹过,她不睁眼也知道是祖荫来了。他握住她的手,含笑说南京路的伊汶思洋行里,卖的 西洋画颜料最好。后来她竟然考了第一,他高兴得要命,带她去杏花楼吃粤菜。她极喜欢甜 滋滋的雪蛤汤,一口气喝了好多碗。后来好长时间内,看到乳白色的汤,心中就闷得喘不过 气…… 醒来的时候,也只觉得心中烦闷,腻腻的感觉在胸间萦绕不去。身下的床软和到了极点,几 乎浑身都在濡汗。头上的黄铜镂座吊扇嗡嗡转动,吹得大幅的深紫天鹅绒窗帘扑啦啦地翻飞, 如垂天云霞般遮蔽了整个房间。屋内光色不明,也不知道几点钟了。 她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手微微一动,身上盖的一件极华丽的男子礼服便窸窸窣窣落到地上 去了。远处角落的桌上亮着一盏小小的水晶灯,他坐在光影里,正拿着自来水笔伏案写字。 室内静到了极点,只闻笔尖从纸上嗤嗤划过。 许是听到衣落带风,转脸朝她微笑道:“醒来了?”笑容安详温暖。 她心里一喜,懵懵间几乎脱口而出:“你回来了?”却突然清醒,心里悚然一惊,撑着沙发坐 起,皱眉道,“齐公子,你……我怎么在这儿?” 云昊看着她脸上神色惊疑不定,笑道:“到了学校,怎么叫你都不醒。只好把你带到我的办公 室。” 她默不作声,赤足下地走到窗边,唰唰地拉开窗帘,淡墨似的夜色一拥而入,临窗正望见黄
浦江上点点灯火,如惺忪的睡眼眨动。
第二十一章 教我如何不想她
屋里忽然铃声大作,“叮叮叮叮……”一口气地响,简直容不得人喘气。云昊立刻伸手拿起听 筒,喂了一声便皱起眉头,声音却忽然低下去,像微不可闻的耳语般唔唔应答,那边是个娇 滴滴的女音,嗔骂了句什么,却又咯咯地笑起来。 他又敷衍了两句才啪嗒挂上电话,抬眼看向雪樱,见她嘴角隐隐含笑,自己也觉得颇不好意 思,咳嗽一声道:“看你睡了整整一下午,中午又吃得油腻,恐怕会积食。我带你去跳舞场疏 散疏散。”她还未答话,电话铃却又朗朗响起。 他眉间闪过一丝恼怒,将手按在听筒上想了想,正要朝她解释,她却走到沙发边上俯身穿绣 花鞋,并不搭理他。只得拿起话筒,不耐烦地喂了一声。室内安静,话筒里的电流声清晰可 闻,他的声音又忽然低下去,销魂入骨地道:“每分钟都想你,蜜糖。可是我这几天很忙。” 那边立刻“咣当”掼了电话,嘟嘟的一片忙音。 他耸耸肩膀,把话筒放回架子上。见雪樱双眸如含着清水般直直扫过来,不觉脸微微一红, 笑道:“今儿不知道怎么了,旧爱新欢齐齐找上门。不用管她们,咱们先去跳舞场,等晚上饿 了再吃宵夜,好不好?”
她已穿好鞋子,天青色鞋面上绣着兰芝杜若,踩在厚厚的牡丹花鸟地毯上,如簇锦堆绣中凛 凛然立着一棵绛珠草,微扬眉道:“齐公子,我跟她们不一样。请你不要浪费时间,枉费心思。” 想了想微笑道,“我已经嫁人了。” 祖荫那日送她的钻戒原是贴身收藏的,她刚才俯身穿鞋时,已悄悄取出攥在手心。见他眉间 浮起疑惑之色,犹似不信,便将手摊开给他看。 他看了一眼便像怔住了,脸上一种极其失落的表情,半晌“哦”了一声,慢慢地道:“你嫁人 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脸上微微发红,想到祖荫只觉心中甜蜜温馨,微笑道:“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他很好很好……”
云昊似未听见,伸手拿过戒指,捏在指间细细察看。这枚戒指做工上乘,恐怕亦只有南京路 上的祥云珠宝行里,才能有这般纯净的蓝白色级晶钻。钻石在灯下幽幽闪耀,晶润柔和,他 心中十分欢喜,却又有些怅然,叹了口气微笑道:“他也在上海吗?是做什么的?” 雪樱犹豫片刻,慢慢地说:“他在闸北办了间纺纱厂……不过现在人不在上海。” 云昊见她提到纱厂时眉眼微笑,想必两人融洽亲密,如释重负地嗯了一声笑道:“倒是个正经 生意。既然如此……”话未说完,电话铃又叮叮响起。
她以目朝电话示意,揶揄地道:“既然如此,就请齐公子送我回去吧,好有时间照应你的蜜糖。” 他却倚着桌子笑了,伸手从兜里摸出烟匣子递给她,转身接起电话。 金色的烟盒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光亮耀眼。她不知道他用意何在,疑惑地抬头欲询问,他却 面色凝重,只听电话那边的男声禀告事情。这声音厚重低沉,落在耳中颇有点熟悉,仿佛是…… 陆经理。 见他说完电话后兀自沉吟,目光复杂莫测,她想了想,掀开烟盒取出一枝香烟,微笑道:“齐 公子,谢谢你今天的招待,雪樱无以为报,就替你点根烟吧。”将烟点燃递到他手上。 他却伸手便将香烟在水晶烟灰缸里摁熄,神色凝重地拿过烟盒,也不知道按了什么,啪的一 声轻响,盒盖里又弹开一层。默默地对着它看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将烟盒重新递过来, 眼神极为温柔,轻声道:“你看看,跟你像不像?” 她莫名其妙地朝他手中看去,当下也呆住了,沉默了好一阵才点头道:“眉目确实相似。这是 齐公子的……什么人?” 他深深地看着她,嘴角渐渐浮上微笑,话音却很悲伤:“这是亡母的遗照。她去世那年我刚四 岁,那时……你才生下几个月。”他顿了顿,只觉心中狂乱如风中野草,气血翻腾,一时竟致 失语,吁了口气才慢慢地说:“云濛,这么多年,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室内一时静如隔世。玻璃花瓶里插着一大捧百合,在桌子角落里优雅盛开。空气闷热,头上 的黄铜镂座吊扇嗡嗡转动,旋起的气流里亦含着花香,芳馨沁人。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秒 针走到正点后,又从头开始重新转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终于开口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笑了一声,拉起她的手便往门外走,语调中有种异样的宠溺:“云濛,让我带你回家。”
爱默虞献路上的梧桐长得极繁茂,路灯都被拢在枝叶间,一点点晕黄的光,照得绿叶几近透 明。街上的巡警见到小汽车驶过来,立直行个礼,又接着往前走了。云昊含笑指指街尽头的 一栋洋房,心满意足地道:“你看,咱们家就在这条路的最西边。” 从花园穿过去,沿着宽大的石阶倾斜而上,大厅门已敞开,灯火辉煌。陆豫岷含笑站在门边, 见到云昊拉着雪樱的手进来,深深地鞠下躬去:“恭喜二少爷今日心愿得偿,阖家团圆。” 杂役佣人们也在厅中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随着他参差不齐地说:“恭喜二少爷。” 云昊倒没预料到他竟预备了如此大的阵仗,紧紧握住雪樱的手,朗声笑道:“陆经理,你怎么 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这一天一夜真个挨得我心惊胆战,惟恐最后以失望收场。”又转向杂役 佣人们道,“谢谢诸位。这月工钱翻番,今天也可以去歇了。”杂佣们欢声雷动,顷刻间便散 得一干二净。 陆豫岷见厅中安静了,才含笑道:“没找到真凭实据,我怎么敢跟少爷禀告?”转目向雪樱道, “三小姐,昨日豫岷虽然心中疑惑,却未证实,不敢贸然相认。因此嘱咐少爷,在我回来之 前,要对小姐多加照拂。若有什么不敬之处,请三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雪樱一路都如置身梦境般,此时见到他语言诚恳,略觉心安,微笑道:“陆经理言重了。齐公 子对我很好,没什么敬不敬的。” 云昊眉头一皱,目中精光闪耀,斜斜朝她看来。她亦无畏地与他对视,静静地说:“即使齐公 子心中认定,我却不可随随便便地相认。此事非同小可,万一弄错,齐公子与真正的亲妹就 再无相见之日,岂不遗憾?”她的声音如清泉流泻,垂目道,“我虽然身世不明,但若没有真 凭实据,能证明确实是你的……亲妹,我……宁可一直等下去。” 陆豫岷面上闪过一抹惊讶之色,语中颇多赞许:“三小姐,就凭你这份心胸,亦让豫岷心悦诚 服。”微笑着扫了云昊一眼,摇头道,“沪上的名媛明星们,若能跟二少爷套近关系,早就飞 扑着过来了……倒是你,这般好的机会也不肯轻易承认,不愧是……四姨太的女儿,好,好。” 一时颇多感慨,声音哽咽,连着说了两个好。 雪樱温然微笑,歉意地看向云昊,他却皱眉道:“你这傻孩子……若没有真凭实据,我就能随 随便便地认了你不成?豫岷已经把你的养母带来了,她就在楼上的藏书室里等着呢。”指指楼 梯,微笑道,“我与豫岷还有话要讲,你自己上去问她吧。”
楼梯用黑白两色大理石镶嵌,配着大厅的淡黄色墙壁,线条不可思议的简洁,仿佛有种稳定 坚固的魄力。云昊目送雪樱上楼,看她一抹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微 笑道:“陆哥,这次多亏你,才能这般顺利。” 陆豫岷心里亦是悲喜交加,顿了顿才低声道:“我跟美术学校的校长要了介绍信,到青浦后径 直去找三小姐的启蒙老师,一路几乎没耽误时间。也许是四姨太九泉下有知……冥冥中引导 小姐归来。” 云昊听他声音异样,只装作不知,远远地踱到沙发处坐下,将扶手边上的雪地纱罩落地洋灯 揿灭又打开,打开又揿灭。黑暗与光明切换间,茶几上的玻璃花瓶如舞台上的布景般幽幽隐 灭,只见瓶中插的红玫瑰娇艳欲滴,迷离彷徨。 他静静地吸了两根烟,叹了口气道:“陆哥,我曾经梦到过云濛好多次。在梦境里,她只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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