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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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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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念毕泪如雨泻,低声道, “早知道,那日应该写完……” 祖荫回青浦那日,她雄赳赳地拿起毛笔,却如何也使不惯,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好容易才写 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散”字。他在旁看着,渐渐笑出声。她不好意思地放下笔,撅嘴道:“我 平常都用自来水笔,用毛笔当然写不好。” 今日用的是自来水笔,他却已经不能看到了。 想了想,又提笔在底下加了一首:“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 是离别情,那得分明语。盼得最长宵,数尽恹恹雨。” 两首词一上一下,极是整齐,仿佛心意相通的两人一唱一和。她惆怅地叹口气,轻声道:“祖 荫,虽然这封信你看不到,可是你一定要等我……带着咱们的孩子回来。”清泪如泉,汩汩而 下,啪啪地打在信纸上。字迹被泪水一浸,淡淡墨迹渐渐晕开,如船外无边无际的黑夜般, 悄然洇满桃花纸。
合章 为谁合掌光明,回风与照当时我。影青移壁,莲红并脸,静 中看破。愁到阑珊,传灯有分,焚香无果。剔寒灰三寸,此 花谢里,空对着,琉璃火。 燃尽因缘还堕,剩双蛾、翩然飞过。月销淡色,弹指微烬, 垂眉孤坐。试讯心期,浅开深结,那堪成叵。又凝眸蓦地, 一声毕剥,是归来么?
《水龙吟》——发初覆眉
第二十六章 从此月明江不渡
两年后 上海
正值六月酷暑,虽然还是清晨,太阳已明晃晃地挂在半空了。已过了十点,启铭钱庄的罗马 式大门却并未如常开启,前来办理存取款的储户们都聚在门口等待。暑天的日头里略待一会 儿,便让人汗水淋漓。有人等得不耐烦,趴在玻璃上朝大厅里张看,只见钱庄里所有的职员 也在厅里排成两行,像等待什么人,亦纷纷交头接耳。 又过了一刻钟,终于见陆经理带着一个面目慵懒的少年从后门进来,职员们忙整整齐齐地道: “欢迎三少爷。” 云淳像是宿醉未醒,眼光发直,含混不清地说了个“好”,便睡眼惺忪地看向陆豫岷。 陆豫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挥挥手道:“既然见过面了,就开始办公吧。”职员们在大厅等 了一早晨,结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不由得面面相觑,见陆经理脸色阴沉,也不敢多
问,忙打开大门营业。 顾客们一拥而入,算盘声如潮水般哗哗地响起。陆豫岷强按下怒火,躬身道:“三少爷,昨天 下午在火车站没接到你,害得二少爷狠狠地发了一顿脾气,昨晚又等了你整整一宿。请你这 会子跟我去见他吧。” 云淳打个呵欠道:“我好端端地在睡觉,硬把我抓过来。该见总要见,着什么急?”他被陆豫 岷从被窝里唤醒,心里极不痛快,忽然想到身上带的钱已全花光了,也无处可去,立刻换了 一副神气,微笑道,“二哥发什么脾气嘛。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怕在上海丢了不成?” 陆豫岷默不作声,转身在前引导上楼,一直走到二楼的办公室前,正待敲门,云淳却推门便 进。
虽然天气裹头裹脑地湿热,云昊却仍然整整齐齐地穿着白色衬衫,连领结都打得一丝不苟。 坐在红木办公桌后,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极是专心致志,眉头微蹙,嘴角略含笑意。 门砰地被推开,他抬目一惊,见是云淳进来,忙站起身笑道:“老三,你一晚上跑哪里去了? 去火车站接你的人回来说没有,简直把哥吓坏了。若弄丢了你,让我怎么跟二姨娘交代?” 目光微动,已看到云淳领口上的半个红印子,心里一沉,朝陆豫岷斜斜一瞥。 见陆豫岷缓缓点头,他心中顿时了然,叹口气道:“二姨娘在信里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教你熟 悉钱庄各项业务。今儿算是第一天,你刚才既然已经见过钱庄的雇员了,就先让汽车夫送你 回家休息吧。”云淳本就困意沉沉,听此话如蒙大赦,忙忙点头。
听脚步声咣里咣啷地下楼去了,云昊脸上神色渐渐冷峻,低声笑道:“二姨太恐怕见云腾快不 好了,怕我日后大权独揽,急急打发云淳来上海分杯羹。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陆豫岷面色沮丧,叹口气低声道:“福州路。”福州路是沪上长三堂子密集处,他今日几乎挨 个班子找了一遍,才把云淳从被窝里揪出来,出门时又与老鸨纠缠一通,满腹怨气。 云昊见他气恼,微微一笑道:“那里的大先生都身价不低,云淳倒是有钱。” 陆豫岷火上加火,摇头道:“少爷小瞧他了,他昨晚叫的是小先生,还摆了一桌花酒。早晨我 带他出来时,老鸨硬拉着我结了账才许走,好生尴尬。咳,真是丢死人了。” 云昊却心情极好,哈哈大笑,道:“罢了,他刚从南京来,也别乍然就管得死死的。反正家里 开钱庄,多给他钱就是了。等他玩腻了,想诚心学钱庄业务时,我再教罢。”又低头去看桌上 的两页信纸。
桌角上的信封被撕得零七八落,恐怕只有三小姐的信才能让云昊这般心情灿烂。陆豫岷心中 亦是一喜,连方才的怨气也无影无踪,眉开眼笑地问道:“小小姐还是那么调皮吗?” 云昊含笑不语,从信纸下捡出一张黑白照片递过来。照片背面一行极娟秀的小字“祖荫:我 获巴黎美专一等奖学金并奖章,特与喧儿合影留念。樱儿”,他只装作没看见,翻到正面一瞧,
哑然失笑。 只见竹喧正拿着大大的奖章往嘴里塞,雪樱脸上表情哭笑不得,一手紧紧抱着她,一手与她 抢夺。看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把照片递回去,微笑道:“小小姐也有一岁多了吧?真是冰雪可 爱,恐怕都会说话了。” 云昊渐渐收敛笑容,叹了口气,神色复杂莫测,低声道:“已经能叫妈咪了。不知道会不会叫 舅舅。”情不自禁地垂目朝信纸看去。 满纸墨蓝色的清秀小字,无声无息地沉沉压往人心……“喧儿前日夜间发烧,喂她吃药时竭 力喊叫‘Papa,help!’直教人潸然泪下,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你重见……”这一行字刺目 刺心,直击心底。想她一人孤身在巴黎,又要上课,又要照顾竹喧,虽然也带着几个佣人, 恐怕平日还需自己劳心劳神,真不知境况何等凄凉。 他心里万分酸楚,良久叹口气道:“云濛都去法兰西两年了,从没收到祖荫的只言片语,却依 旧月月准时写信回来。难道她一点都没觉察到吗?怎么还是这般痴心不改?”推开椅子站到 窗边,默默地吸烟。 陆豫岷目光闪动,亦摆出一副沉痛的腔调叹道:“这两年我也一直暗中派人观察陈公子。他除 了维持纱厂日常事务外,几乎闭门谢客,与世隔绝。前年将两人强行拆开……恐怕确实操之 过急,有欠妥当。” 云昊在窗边如雕塑般静静伫立,冷哼了一声,忽然一扬手,将烟头向窗外高高抛出,沉声道: “老三那儿,你替我多费心,在隔壁收拾一间办公室给他用。若真是可造之材,别埋汰了他。” 他话锋一转,陆豫岷也不能继续旁敲侧击,应了一声后便悄悄退出。 听木门吧嗒地在身后关上,室内蓦然静得出奇。他竟没有勇气转身面对那两张薄薄的信纸。 临窗而望,只见黄浦江水被酷日烈烈照耀,如一条暗灰色的带子,夹着两岸俗陋的洋房,在 漠漠青天里苍然蜿蜒。不管阴晴风雨,江水总是这般急急奔流,万里滔滔,永不休止。
一连几日云昊都心情甚好,往日贷款报告都由陆豫岷审核,今天他也心血来潮,去经理办公 室拿了几份亲自察看。略略看过一遍后,抽出一份对陆豫岷道:“这家申请建电影厂的,不必 贷款给他们。现在电影赚钱又快又省心,不如咱们直接持股,等过几日把老板叫过来谈一谈。” 想了想微笑道,“让云淳也来看看。” 陆豫岷咳嗽一声道:“三少爷还没来呢。” 云昊缓缓皱起眉头,看墙上挂钟已指着下午两点了,忍无可忍地怒道:“云淳这几日都在忙什 么呢?我以为他初来上海,眼界乍开,见到一片灯红酒绿未免心痒,才容他多玩几天。怎么 就像野马开了笼头,跑得无踪无影?立刻把他找回来。”陆豫岷低头不语,伸手拿起电话,啷 啷拨号。 室内虽然开着吊扇,却仍是蓬蓬的热。他不知怎的,只是心里不安,汗水涔涔地沿着脊背往 下流。电话转了几次,终于接通了,见陆豫岷俯身拿起笔,沙沙地往纸上记地址,他略微放
下心,摇头冷笑道:“从明日起,让他先跟着门房实习,也学着看看眼高眼低,别光知道摆花 酒、叫局票,一味瞎玩。” 陆豫岷缓缓挂上电话,直起身来,眼神竟是十分惶恐,慢慢道:“三少爷第一天找的是小先生, 我也就没多留心。谁知他……”见云昊目光如电般扫来,咽了口气道,“谁知他第二日就换了 大先生,这几日越发不堪……昨晚竟然去了花烟间。” 云昊又惊又急,将桌子一拍怒道:“你难道没给他钱吗?他怎么能去那种脏地方?” 陆豫岷摇头道:“我给了他五千块,难道还不够花?这几日更由着他爱去哪里便去哪里,这些 地方都是三少爷自己选的。” 云昊一言不发,抬脚便往外走,狠狠地道:“在哪家花烟间?” 陆豫岷却伸手拦住他,冷冷地道:“云昊,你难道真要等他来跟你分享一切?” 他身体一僵,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白色秒针只是极细的一线,滴滴答答地一格格地挪着。 记得当初孤身来上海接管钱庄时,云淳才刚满十一岁,穿着白色的孝服,怯生生地从二姨太 身后探出头,羞赧地朝他微笑。却原来时光飞快,这么多年已悄然过去了…… 秒针眼看着已走到尽头,又从零重新计数,他缓缓咽了口气,只觉得满腔凄凉,痛心地道: “无论如何,他也是我弟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五光十色的上海滩……吞没了。” 陆豫岷眼中精光闪烁,摇头道:“二少爷,恐怕已经迟了。那家花烟间,是十六铺出名的玉堂 春……”将方才记下地址的纸片递给他。 他像是乍然惊呆了,拿着纸片的手竟瑟瑟发抖,半晌醒过神来,恨声道:“让申帮里管十六铺 的头目,立刻去玉堂春等着我。” 陆豫岷却仍站着不动,一字一顿地道:“大少爷眼看就这两个月的光景了,在这节骨眼上,若 让三少爷知道咱们与申帮有关联,保不齐他将来回了南京不乱说……” 云昊将门重重一甩,怒声道:“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老三的性命要紧。大太太那边,等云腾 死了再好好打算。你先打电话给广慈医院,让医生做好准备。”
暮色渐起,云昊呆呆地坐在广慈医院的贵宾室里,看着窗外草地茵茵,夕阳如流火,红艳艳 一片如烧到心上般,只是心神不定,见院长推门进来,忙站起来问道:“怎么样?” 院长从病房直接过来,连橡胶手套还没来得及摘,朝他歉意地笑笑,摇头道:“所幸就诊及时, 还没染上梅毒。可是淋病病菌已经侵入身体,不得不注射六零六。以后恐怕会丧失生育能力。” 又微一点头,默默地转身出去。 云昊像是被雷击了般,痴痴立在当地,良久身体微微颤抖,低声道:“让我怎么跟二姨太交代?” 陆豫岷在旁面有不忍,却终究轻声道:“云昊,其实长远来看,这未必不是好事。大少爷眼看 就两个月的光景了,三少爷又无法生育。日后这份家业,再无人能跟您争了。” 云昊重重地跌坐回椅中,目光疲惫,伸手重重地按着太阳穴道:“你不懂。云腾已经病入膏肓, 无可救药,这是我一手促成,毫不后悔。可如今云淳在上海出事,虽然咱们问心无愧,可这
笔账还是会算到我头上。日后家中上下,人人都会……恨我入骨……” 陆豫岷摇头道:“你忘了三小姐?还有冰雪可爱的小小姐呢。” 云昊目光蓦然温柔,缓缓地放下手,微笑道:“呵,还有云濛。只有在她心里,我才是个好哥 哥。我也只有她了。”沉吟半晌,轻声道,“拍电报叫云濛回来吧,他们这两年也够苦的。祖 荫……当初是我错看他了。只要他肯离婚,我也不再计较,哪怕登门亲自道歉都无所谓。” 陆豫岷面上一喜,微笑道:“二少爷终于想通了?真是可喜可贺。只是……祖荫不肯给小姐名 分,是因为当初允了岳丈大人临终前的遗言。依着他一诺千金的性子,让他离婚,那是千难 万难。” 云昊目光闪动,叹口气道:“那怎么办?他家少奶奶性情阴毒,云濛却心地善良,难道真的永 不回青浦,名不正言不顺地跟祖荫躲在上海一辈子?况且如今还有喧儿。” 陆豫岷摇头道:“小小姐冰雪可爱,如何能让她也跟着受委屈?”略一沉吟,缓缓地道,“方 才我在医院走廊里,看到一个熟人……就是云濛小姐的启蒙老师俞清流。” 云昊哦了一声,皱起眉头问道:“她来医院做什么?” 陆豫岷道:“我问了她几句,原来青浦城中流行肋膜炎,她的丈夫也染上了。本地大夫束手无 策,她才急急地到华慈医院来找西医,想请医生去青浦治病。” 云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点点头道:“既然是云濛的启蒙老师,咱们也不可袖手旁观。你去跟 院长打个招呼,派个医术精湛的随她去吧。”见他脸上神色悬疑不定,奇怪地皱眉道,“怎么?” 陆豫岷将心一横,放低声音道:“听说陈家少奶奶也染上了。” 云昊眉峰一跳,伸手去摸香烟,却摸了个空。许是刚刚从钱庄走得匆忙,并没有带着烟盒。 转眼看着椅子的涡轮花纹,默不作声地将手按在椅背上。樱桃木的质地硬朗,触指冰凉,在 炎炎夏日里仿佛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他终于侧过脸去,淡淡地道:“如果是为云濛好……你就看着办吧。”
清流在医院里转了半日,只要听说要远途去青浦诊治,医生便纷纷以各种理由推托,正急得 无法,却有个差役来告诉说,院长预备派两个医生与她同去,请她此时去顶层办公室商量。 她又惊又喜,一直走到顶层房间,进门便见一男子含笑立起,微一鞠躬道:“张太太,别来无 恙?” 他的面目颇为熟悉,她在脑中略略回想,便微笑着道:“陆经理,原来是你暗中相助。本来预 备让外子来上海就医,他的身体却不宜长途跋涉,这才想请医生去青浦诊治。多谢你肯施以 援手。” 她说话间连声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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