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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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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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上海就医,他的身体却不宜长途跋涉,这才想请医生去青浦诊治。多谢你肯施以 援手。” 她说话间连声道谢,却仍然忧心如焚,不自觉地深深皱着眉头。他咦了一声,轻声问道:“张 太太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她乍然回神,忙急急摇头。他却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道:“你不用着急,医生正在准备器 械药品,一会儿让汽车夫开车送你们回去,今天晚上就能到青浦替张先生诊治。”
她这才稍觉安心,叹口气笑道:“多谢陆经理。不是我着急,实在是外子的病……不敢再耽误 了。” 他显得十分理解,忽然蹙眉道:“方才在走廊里听你说,陈家少奶奶也感染上了?” 她倒没觉得意外,怔怔地点点头道:“陈家少奶奶倒不是特别严重。不过我今日到上海时,也 差人去闸北告诉陈家少爷了。恐怕他这会子正在回青浦的路上呢。”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皱起眉头道:“我若再与院长说一声,请医生一并替陈家少奶奶诊治,想 必不是难事。”说到此处却又略有些为难,摇头道,“只是我与陈公子历来不熟。其他事情都 好说,唯独求医问药,若万一不好,家属便要把怨气都发在荐医者身上。这个人情不做也罢。” 说毕朗朗一笑,极是谦逊。 清流这几日眼睁睁看着青浦的中医对病症束手无策,早已怨气在胸。她历来豪爽仗义,此时 听他这般推托,大不以为然,摇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跟陈公子不熟,我去跟 他说。他来上海三年多了,耳濡目染,想必也会觉得西医好,会同意用西医治疗。” 陆豫岷心里一喜,面上却丝毫不露,点头道:“我其实无可无不可。不过既然张太太说西医好, 我自然全力相助,”他突然面色凝重,缓缓地道,“不过要请张太太帮个忙,不管能否治好, 请你千万莫跟陈家提起,说这医生是经我推荐的。我不图恩报,却也不想惹麻烦上身。” 她略一沉吟便点头答应,扬眉笑道:“其实祖荫颇为开通,告诉他也无所谓,想必他不会是非 不分。陈家少奶奶的病症虽然不轻,倒也不重,定能医到病除。你既然担心,若万一有个好 歹,我不跟他说就是了。”
第二十七章 恋恋青衿西归路
连日下雨,院子里满是水洼,天气颇为阴冷。满院遍地都是深紫蓝的水绣球花,花球已被雨 泡烂了,被黄黄的泥水一搅,满地蓝白,一片凌乱。院中人来人往,谁也无瑕看管花草,因 为少奶奶已经快不好了。 荔红眼睁睁看着高个医生替玉钿量过体温后,面色凝重,朝另外一个医生点点头,竟开始收 拾药箱,心里蓦然惊慌,拉着他的白大褂急道:“你们怎么不诊治了?快给少奶奶开药啊。” 医生叹了口气,将衣襟从她手中拉回,摇头低声道:“恐怕顶多再能耽误两个小时。有什么话 还没说,赶紧嘱咐吧。” 荔红愣眉愣眼地呆在当地,突然大哭大喊,抓住他的医箱道:“我不信。张家那么重的病症都 治好了,怎么我家少奶奶反而被你们耽误了?” 她哭声悲苦,说话间已瘫倒在地,却仍然牢牢地抱住医箱。两个医生对望一眼,耸耸肩默默 静立,面色十分无奈。 祖荫本来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檐下淌水,见荔红吵闹不堪,便站起身道:“这两位是上海华慈
医院的医生,若他们治不好,就再也没人能治了。”走过来俯身拉起她,温言道,“你莫哭了, 快去请赵海安过来,跟你家小姐再见一面。” 荔红猛地止住哭声,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温和平静,见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摇 头微笑道:“难道没听清楚吗?你若走不快,就去跟进宝说,让他立刻骑快马去请。” 荔红如梦初醒,忙拭泪从地上爬起,急急冲出。祖荫叹了口气,低声对医生道:“多谢两位这 几天费心替少奶奶诊治。等日后到了上海,我再亲自去医院致谢。” 两名医生连声不敢当,低头便往外走,见他欲相送,忙摇手指指床上道:“差个丫环送我们出 去就是了。少奶奶……时日不多,你还是多陪陪她罢。” 他神情复杂,长叹一声,却不再坚持,拱手作别。房里去了好几个人,蓦然安静。只听檐下 水声嘀嗒,绵绵不绝。 床上的纱帐微微一动,玉钿本已昏迷一宿,此时却翻了个身,一只青白的手露出来,寒碜碜 地吓人。他忙走到床边,轻轻握起她的手送回被中,又俯身将被角掖好。眼睛无意往枕边一 溜,却吓了一跳,慢慢直起身道:“你醒了?” 玉钿竟然苏醒了。她已在病榻上缠绵一月,开始时只是疟疾,后来竟转成肋膜炎,眼睁睁地 一病不起。她的脸本来颇有福相,此时却瘦得颧骨高耸,眼睛微睁一缝,亦是毫无光彩。 他见她欠身欲起,忙伸手按着被褥道:“还是躺着吧。我已经让荔红去请海安了,估计他马上 就到,你心里还有什么话,过会儿就说给他听罢。”她却像没听懂,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眉头 一皱,竟然奋力坐起,却到底病得虚弱不堪,还没坐稳便摇摇欲坠。 他情急之下伸臂便将她搂住,正要慢慢送回被中,她却拉着他的袖子微笑道:“别放……就这 样……”喘了一口气道,“祖荫,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脸上并没有悲切之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心里瞬间百感交集,侧脸低声道:“别乱说, 你不会死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知道自己快死了,不然你也不会在这屋里呆着,还对我这么 好……”皱眉唉哟一声,轻声道,“我的右胸好痛,好像有把刀子在里面搅……” 他忙伸手捂着她的嘴,柔声道:“痛就别说话,先睡会儿吧。等海安来了我就叫你。” 她眉间现出疑惑的神色,皱眉道:“又叫安哥儿来做什么?他都快被我烦死了,别再扰他了。 不然把他弄恼了,就不骗你写信了。”她忽然神志不清,说话间语无伦次,看着他微笑道,“虽 然我知道是安哥儿骗着你写的,可只要是你的亲笔,我看着就好欢喜……” 祖荫心中蓦然混乱,轻轻摇着她的肩膀道:“玉钿,你说什么呢?” 她仍是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真累啊,总算熬到头了……下辈子投胎去做棵桑树,等你一 张张摘桑叶的时候,就从我身上摘吧……”说了几句话像是累了,闭目静静喘息。 祖荫见她不言语了,悄悄地将她送回被中,心里乱得仿佛院里的绣球花儿,只是分不出个头 绪。却见海安大踏步地进来了,荔红跟在他身后,匆匆地拿手帕拭泪。 海安俨然一副饭铺老板的模样,衣服下襟别在腰带里,脚步极快,进屋走到床边看了一眼,
泪如雨下,轻声唤道:“玉姐儿,你睁眼看看,谁来瞧你了?” 祖荫长叹一声,挥手令荔红退出,低声道:“趁着她还没走,你有什么心里话,赶紧说给她听 吧。”正要关上门转身出去,却见海安怔怔地直起腰道:“你这话怎么听着没头没脑的?祖荫, 你差人请我来,到底是什么心思?” 他胸中痛楚,欲言又止,摇头道:“没什么心思……她跟你最亲近,你又写了那么多信给她, 却天意弄人……如今说什么都是枉然了,你好好送她一程吧。” 海安目光微闪,叹口气道:“当初她跟我亲近,只不过因为……你跟我最亲近。”俯身见玉钿 面色蜡黄,呼吸微弱,不由得心里一酸,抬手拭泪道,“玉姐儿当年心心念念地喜欢你,可你 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除了我谁也不搭理。没办法,她只好老来找我玩。我被烦得要死, 后来灵机一动,假托自己想写信给她,又找你代笔,才哄得她高兴了……你细想想,当初我 一言一句让你往纸上写的话,可像是我赵海安平日的语气?那大半都是玉姐儿的心里话啊。” 见祖荫呆如木鸡,摇头道,“后来你娶了她,我总算放心了。可好好地才过了三四年,怎么又 听说你弄来个乡下丫头,把她扔到一边不闻不问?” 海安还要说什么,却听背后的床上有动静,俯身一看,又惊又喜地笑道:“玉姐儿,你醒了?” 玉钿也不知道睁开眼多久了,伏在枕上咳了两声,侧目满地巡视。海安直起腰狠狠地瞪着祖 荫,蹬蹬走过来,将他一把拖到床边,微笑道:“玉姐儿,你还有什么话,赶紧交代罢。”
因为屋里有病人,临院轩窗都敞敞打开,湿气随着风狠狠扑进,扯着黄铜帐钩乱响。床前纱 帐在风里轻快地飞扬,她整个人却像死沉沉的大理石,一点生气都没有了,除了眼里还残余 几分清明,默默地看着他,忽然清泪涔涔,低声道:“你待我一直冷冰冰的,开始那几年我还 以为,你就是这个性子……后来你有了雪樱,也不往我房里来。直到那次,七夕夜你为了她 跟我大发雷霆,我才知道原来你心里竟然……可是也没法跟你分辩了……雪樱她还好吗?” 他眼中酸痛不堪,半晌咬牙说了个“好”字,已是泪如雨下。热泪簌簌地打在她的脸上,她 却微微笑了:“你别哭……那时我心里嫉妒得要命,再听别人教唆,就身不由己地刻薄她…… 当初我爹逼你答应不许娶妾,那是他疼我,怕你日后待我不好。却让雪樱白委屈了这么多 年……等我死了,你就正正经经地娶她回来罢……”唉哟一声,伸手抚着胸,深深地蹙起眉 头。 他只觉心如刀绞,想忍也忍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下,摇头道:“你别说了……静静 地……别说话。” 她吸了口气,泪落纷纷,低声道:“我知道我不好了。祖荫,我就要死了……你能不能像亲她 一样……亲我一下?”慢慢仰起脸,含笑闭目。 他忍住眼泪,犹豫半刻,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亲。她短促地啊了一声,挣扎着要说话,张口 却上不来气,喉咙里嗬嗬作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渐渐失了光彩,一滴大大的眼泪从 眼角渗出,沿着腮帮慢慢滚下。
祖荫亦是泣不成声,满脸泪水纵横,握着她的手垂首哭道:“玉姐儿,这么多年……将你扔在 宅中不管不问,确实是我做错了。你好好地去吧,我在沉香寺替你抄四十九天经书祈福,保 佑你来生……来生投胎个好人家,别再把心思错许给人了……” 她的手仍然很柔软,却渐渐寒凉如水。檐外雨丝细如牛毛,如飞花闲愁般纷飞,等定睛看时, 又像什么都没有,只是无边无际的飞烟。或许有一只巧夺天工的手,织成这般幻网,将天地 密密笼罩。 细雨靡靡,两柱雪亮的灯光由远至近而来,在迷迷雾气中终于看得清楚了。旷野风大,嗖嗖 地凉寒侵骨,两位医生在城外等了半个小时,见到汽车如约到来,蓦然轻松。高个医生抬腕 看看表,摇摇头道:“九点整,估计已经咽气了。”
陆豫岷此番亲自开车,上车后又暗暗嘱咐一通,才将两位医生送回华慈医院。从医院出来, 转身去邮电局往法国拍了电报,心里大石扑通落地,连走路也要轻快几分。回到钱庄居然见 云昊在大厅里巡视,真是破天荒的事情,迎上去微笑道:“二少爷,怎么今日倒有心情?” 云昊见他满脸春风,心下已是了然,将手中的电报递过来道:“二姨太这次十分明理,只说让 咱们送云淳回南京调养,旁的一句重话都没提。”眉峰一挑,嘴角露出浅浅微笑,“明儿你先 送老三回南京吧。等你回来后,咱们列个清单,先替云濛好好预备一份嫁妆。她乘邮轮要在 海上走一个多月,想必八月初才能到上海。” 日子在期盼中渡过时,便显得分外慢。临近七月底,云昊天天要给船务公司打好几通电话询 问。船务公司实在被问烦了,将八月份抵港离沪的邮轮时刻表抄了一份送来。雪樱已拍电报 说明,回来时乘坐英国公司的玛丽号邮轮,八月初八抵港。 八月暑气稍退,初七正是礼拜日,云昊召集了家中佣人,将明日的事宜又吩咐一遍,见天气 极为晴好,便搬把凉椅到花园里看报纸。阳光如金,照在丛丛叠叠的灌木丛里,像跃动的音 符般闪耀。他连日操心,此时见风和日丽,心神陡然一松,看了几条新闻便觉得困倦,伸手 将报纸覆在脸上,渐渐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微风吹过,将报纸轻轻掀落在地。日光虽是淡淡的,射在脸上亦微 微发热,他叹了口气,正要睁眼去捡,却听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在身侧焦急地喊道:“喧儿,不 要乱吃报纸!” 日光乍然竟耀得人睁不开眼,他一瞥之下正要张口说话,眼泪却哗哗而下,忙忙伸手擦拭, 半天才微笑道:“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打电话让家里去接。” 雪樱唇角浅浅微笑,亦是泪水满面,低声道:“邮轮在香港少待了一天。” 两人已经两年未见,却不知为何,说完这两句话,竟然面对面地沉默了。竹喧却在旁咯咯大 笑,指指玫瑰花丛里扑腾的几只小雀,摇摇晃晃地便朝它们走去。 雪樱如梦初醒,眉间立刻换了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紧追两步将她拉回来,摇头道:“雀儿有 翅膀,一碰就飞了,这个不能要。”
竹喧却不依不饶地扭动,嘴里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嘟着嘴仰头向云昊看来。见他俯身来抱, 便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将手指在嘴上一比,轻轻按在他的手上。 云昊哈哈大笑,眉目斜飞,极是开心,立刻将她高高举起,抡了两圈后架在肩膀上,扭头笑 道:“好喧儿,你快叫舅舅,我立刻让人抓小雀儿给你玩。”她像是有些怕生,扭头找了一圈, 挣扎着又朝雪樱扑来。 雪樱在旁扑哧笑了,从他肩膀上把喧儿抱下,交给旁边的保姆带走。见他恋恋不舍地盯着背 影看,微笑道:“喧儿有些晕船,这一个多月都没好生睡觉。让保姆哄她休息一会儿,等傍晚 精神好了,再跟你玩罢。” 云昊无可奈何地将目光转回,又细细地打量她半日,微笑道:“云濛,你好像……跟走的时候 不一样了。”她穿着一身白底黑点的西式洋装,眉宇间依然温柔如兰,却到底岁月无声,整个 人像被磨砺后的珍珠,淡淡珠辉映人。 她意味深长地道:“哥,你也不一样了。”头向侧面一歪,微笑着朝他张开双臂。 他胸中气血翻腾,深深吸了口气,伸臂与她紧紧相拥。只觉得心中酸楚,语不成声:“云濛, 你……不怪哥哥狠心了?” 她用力摇头,侧脸微笑道:“巴黎很美。”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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