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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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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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得不错,15天后,他腹中的5个胎儿首先开始搏动,悄悄吞食着它们周围的血肉。艾吉弓马雄总是轻柔地抚摸着它们,完全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在进入蓝星的大气层前,他们转移到救生舱。这时艾吉弓马雄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首先是肚皮上鼓起一个圆包,圆包急速跳动着,然后噗哧一声,一个小小的尖脑袋顶了出来,两只小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随后6只细腿用力扒拉着,从那个小洞里挣扎出来。小家伙在原地转了两圈,向这个世界行了见面礼,就返回伤口,不客气地大吃大嚼起来。
  尖锐的疼痛从肚腹处射向脑中枢,同时伴随着强烈的快感。如果此后和蓝星人建立了交流,他们就会知道,这和蓝星女人新婚之夜的感觉,和她们第一次被婴儿咬住母乳的感受是一样的。艾吉弓马雄已经十分虚弱,仍勉强抬起头看着小吃客,欣喜地喃喃说:“贪吃的小东西,得给你的弟妹们留一些呀。”
  这种六足小怪物与普通责晶人很少相似之处,所以孛儿诺娅几乎难以接受它们。但几十亿年的基因更强大,它唤醒了孛儿诺娅身体深处的本能,迸射出强烈的母爱。小东西吃得十分惬意,孛儿诺娅忍不住轻轻摸摸它。小东西立即回头,咬住了她的腕足足尖,但又随即吐出来,很有礼貌地叫了两声,又回头大吃大嚼。
  艾吉弓马雄自豪地说:“你看,它已经会认人了,它只吃自己亲代的血肉。”
  艾吉弓马雄的4个孩子陆续钻出来,在血泊中闹闹嚷嚷,只有最后一个尚在一团脏器中挣扎着。孛儿诺娅觉得自己的胎儿也被它们催促着,努力用小脑袋戳着自己的肚皮,她感到十分欣喜。
  救生舱被弹射出来,宇宙艇化为一道白光射向沙海,传来震耳的爆炸声,然后剧烈地震荡……
  
  ……艾吉弓马雄和5个儿子在蓝星人的武器下刹那间化为灰烬,这场血腥的屠杀使孛儿诺娅惊呆了。刚才与蓝星人甫一见面,她就感受到这个纸级文明的尚武精神。但她相信这种尚武精神只是蒙昧时代的残留,因为他们的目光中分明充满了理性和友善,完全可以信赖。在沙丘顶上,她一直羡慕地打量着高个的雄性生物和低个的雌性生物,他们分明是镀金铝盘上那幅图画的模特儿。雄性脸型周正,线条刚劲;雌性长发飘拂,曲线玲珑。他们身上充满了阳刚和阴柔之美,这种神韵是画上无法表传的。在这一刹那,她欣慰地想,把艾吉弓马雄和自己的后代托付给他们,可以放心了。
  但随后就是毫无先兆毫无逻辑的大屠杀!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屠杀的目标甚至不是对准艾吉弓马雄,而是对准了5个懵懵懂懂、毫无心机的孩子!这5个刚出生的婴儿正在快乐地领受第一顿圣餐,基因之神赐予的第一顿圣餐。当客人来临时,善良的孩子们甚至中断圣餐表示欢迎,但得到的却是野蛮人的屠杀!
  怒火熊熊,她举起激光器对准这些残忍嗜杀的野蛮人……但责晶人的道德约束比怒火更强大,在最后一刻,她迫使腕足把死光转向直升机。随着轰然的爆炸声,她敏捷地逃走了……

  儿子不满地嚷道:爸爸,你的构思更糟!太血腥,太荒诞!你哪是写科幻呀,纯粹是黑色恐怖小说。
  真的吗?你要知道……
  儿子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进化论不责备残忍,只要它对本种族的繁衍有利。我知道公狮有杀婴行为,母蝎子在交配后常常吃掉公蝎,蜾蠃拿可怜的螟蛉幼儿当食物……但像你说的,子代吃掉父母的身体,还是太荒诞了。爸爸,你能想像我一生下来就把妈妈吃掉吗?
  我笑笑,没有吭声。
  从重庆坐江船顺流而下,儿子被我才买的几本书迷住了,几乎无暇观赏两岸的美景。到达夔门时,儿子走到船尾,靠在我的身边,低声说:爸爸,我知道你的构思是从哪儿来的,它也有生物学依据。
  我微笑道:是吗?你也看了那本书?
  嗯,美国生物学家、科学史学家斯蒂芬·杰·古尔德的《自达尔文以来——自然史沉思录》,真是一本好书,只是在这本书中,生物“有性无性”与环境优劣的对应关系正好与你构思中写的相反。
  
  ……看一下瘿蚊的例子。如果我们滥用人类的社会准则去评判瘿蚊,就会对这种小飞虫的行为方式施予错误的爱憎。
  瘿蚊有两种生活途径。在正常情况下,瘿蚊从卵中孵出,经历正常的蛹和蛹蜕阶段,变态为有性生殖飞虫。但在恶劣的环境中,瘿蚊不经过雄性的授精,由雌性通过孤雌生殖繁育后代。瘿蚊的孤雌生殖十分奇特,后代在母亲的体内发育,但并不包在起保护作用的生殖腔里,而是直接长在母体的组织内。瘿蚊的母体不(通过某种管道)向幼儿提供营养,为了生长,幼儿在母亲体内直接蚕食母体。几天之后,幼虫出生了,留下的却是它们唯一亲体的一个遗骸,一个几丁质的外壳。而不到两天,这些幼虫又生育了新的后代,并“心甘情愿”地被后代所吞食。
  瘿蚊寄居在蘑菇中,并以蘑菇为食。先由那些由有性生殖生育的、能够飞行的瘿蚊发现新的蘑菇,然后,瘿蚊一旦生活在食物丰富环境中就开始了无性生殖。只要食物没有匮乏,这种孤雌生殖就一直继续下去,可以连续繁衍250代,可以达到每平方英尺20000只可生殖幼虫的密度。等到食物开始减少,就发育出雄性后代和兼有雄性和雌性的后代。假如雌性幼虫也不能得到充分的食物,就变成正常的飞虫。
  另一种复杂甲虫也进化出具有可怕变异的类似系统。这些甲虫的雌性通过孤雌生殖生出单一为雄性的后代,雄性幼虫附在母体的表皮上,然后将头插进母亲体内并蚕食之。母亲因至爱而献出躯体和生命。当然,说这种繁殖方式“可怕”,只是人类的偏见。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恰是这些生物进化出了地球的文明,那么瘿蚊或甲虫诗人一定为“子食母体”写出多少温情的诗篇!
  进化论认为,生物对环境的适应中,很重要的一环是对生殖活动的能量投入。对这种能量投入的调节叫做“生命史策略”。当面对恶劣环境时,生殖不啻为最后的赌注。
  
  在那之后,儿子反常地沉默着。夜幕沉沉,两岸山色空蒙。前方拉响了汽笛,一艘江轮交错而过。儿子凭栏眺望夜色,探照灯扫过时,我看见了他眼角晶莹的泪光。
  “爸爸,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可怜的外星人。”儿子苦涩地说,“她藏在精绝国的佛塔下,面对无法沟通的异星文明。她死了,留下5个毫无防御能力的孩子。当时,她该是怎样一种心境呀。”
  我说,不要太难过,这只是对真实世界的一种诠释,而且仅仅是一种。儿子烦闷地说,但愿它只是构思或诠释,可是,如果它真的是事实呢?
  
  孛儿诺娅挣扎着起身,用蛋形激光器割开了太空衣,5个小家伙都已经破壳而出了。它们的生命力确实强悍,立即适应了蓝星上含氧量过高的大气。它们欢快地叫着,在她的残躯上爬上爬下,而且个个都有一副好胃口。
  在初为人母的愉悦中,孛儿诺娅的怒火已经平息了,不再仇恨那些行事残暴的蓝星人。现在,她仍相信他们是理性的、友善的。至于他们为什么突然大开杀戒?这中间一定有可怕的误会,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深究了。她只是感到可悲,3500年的跋涉,3500年的期望啊。
  更为可悲的是这5个懵懂幼儿。它们能不能逃脱蓝星人的追杀?能不能逃出眼前的沙漠地狱?——即使能够逃脱,在失去了文明的浸润和延续之后,它们能有什么样的未来?是退化成一种强悍的兽类,还是凭借强大的“本底智力”逐渐冲出混沌,建立一种全新的X文明?这种X文明和责晶星文明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肯定不会有丝毫的共同之处。当责晶人的第二艘宇宙艇来到这儿时,但愿“父子文明”之间不要重演这幕悲剧。
  她的神智渐渐丧失,意识混沌中还能品味到孩子们撕吃肌体的痛楚,伴随着强烈的快感。她祈祷孩子们快点吃完,长得足够强大,可以逃脱蓝星人的追杀。
  在金红色的玛玛亚星沉入黑暗时,她已经死了,没有听到随之而来的直升机轰鸣声。

  注:作者在引用古尔德先生的文章时,作了删节、增添和修改。


 


 


    
  


七重外壳
   
    97年8月23日,小甘和姐夫乘坐中航波音747客机到达旧金山。姐夫斯托恩吴,中文姓名吴中,自己买的是单程机票,给甘又明买的却是往返机票。因为小甘必须在七天后返回北京,去上他的大学三年级课程。在旧金山他们没出机场,直接坐上了西方航空公司去休斯敦的麦道飞机。抵达这个航天城时已是万家灯火了,高速公路上的车灯组成流动跳荡、十分明亮的光网,城市的灯光照彻夜空,把这座新兴城市映成一个透明的巨大星团。飞机开始下降,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个巨大的亮星团开始分解出异彩纷呈的霓虹灯光。直到这时,甘又明才相信自己真的到了美国。下了飞机,他们乘坐地下有轨电车来到一个停车场,吴中找到自己那辆银灰色的汽车,用遥控器打开车门。十分钟后他们已来到高速公路上。吴中扳动一个开关后便松开方向盘,从随身皮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办公机,开始同基地联络。
  “我在为你办理进基地的手续。”他简短地对甘又明说。甘又明惊讶地看着无人驾驶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路上,除了对面的汽车刷刷地掠过去之外,百里路面见不到一个行人和警察。在这道机械洪流中,甘又明真正体会到为什么“汽车人”在美国的动画片中大行其道。可当他们的汽车尾追前边汽车太紧时,甘又明又免不了担心。斯托恩吴猜到了他的心思,从办公机上抬起头,平淡地说:“放心,它有最先进的防撞功能。”甘问:“它是卫星导航?我见资料上介绍过,说这种自动驾驶方式是下个世纪的技术。”姐夫微微一笑:“国内的资料常常有 5至10年的滞后期,我带你去的 B基地又是美国国内最超前的。你在那儿可以看到许多科幻性的技术,它可以说是21世纪科技社会的一个预展,比如这辆汽车,你知道它是什么动力吗?”不是姐夫问,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看汽车,外形和汽油车没什么区别,车速表上的指示已超过了 210英里,汽车却行驶得异常平稳。他猜测道:“从外形看当然不是太阳能汽车,是高能电池的电动汽车?氢氧电池的电动汽车?高容量储氢金属的氢动力汽车?在我的印象中,这些都是二OOO年以后的未来汽车。”吴中摇摇头:“都不是。这辆汽车由惯性能驱动,它装备有十二个像普通汽车汽缸大小的飞轮秒速30万转,所以储能量很大,充电一次可以行驶一千公里。飞轮悬浮在一个超导体形成的巨大磁场里,基本没有磨擦损失,使惯性能在受控状态下逐步转化为电能。这是代替汽油车的多种方案之一,但还不一定是最好的方案。”甘又明半是哂笑地说:“也许, B基地里还有能给植物授粉的微型昆虫机器?有克隆人?有光孤立子通信?有激光驱动的宇宙飞船?”斯托恩吴扭头看一眼,平静地说:“没错,除了激光驱动的宇宙飞船还限于‘后理论’研究外,其它的都已开始小规模试用。”这之后他就不再说话,在他的办公机上专心致志地办公。甘又明不由得再次暗暗打量他的侧影,他的相貌平常,身体比较单薄,大脑门,有如女性般的纤纤十指在电脑键盘上翻飞自如,时而停下来在屏幕上迅速浏览一下从基地发来的数据。
  如鱼得水。甘又明脑子里老是重复这几个字,这个文弱青年在科技社会里真是如鱼得水。无怪乎姐姐是那样爱他,崇拜他,这种人正是21世纪的弄潮儿,在女性心目中,他们已代替了那些肌腱突出的西部牛仔英雄。
  七天前,34岁的斯托恩吴突然飞回国内,第三天就同31岁的星子姑娘举行了婚礼。婚礼上,新娘满脸的幸福,新郎却像机器人一样冷静。
  刚从老家返校的甘又明借着三分酒气,讥讽地对姐夫哥说:“谢天谢地,我姐姐苦苦等了八年,你总算从电脑网络里走出来了。你知道吗,很长时间,我认为你已经非物质化了,或者只剩下一个脑袋泡在美国某个实验室的营养液中。”斯托恩吴平静宽厚地笑笑,同小舅子碰碰杯,一饮而尽。甘又明对他一直非常不满,甚至可以说是抱有敌意。八年来,至少是从他考进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三年来,他极少在姐姐那儿见到吴先生的消息,最多不过是在电脑网络中发回几句问候。甘又明曾刻薄地对姐姐说:“你的未婚夫是吴先生,还是一个ZHW@07。BX。US机器人。”姐姐总是笑笑说:“他太忙,现在是美国 B基地的虚拟试验室的负责人。”不过弟弟的话并非没有一点影响,那天晚上,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委婉地说想要一张他的近影。第二天一张表情漠然的照片传回来了——仍是在电脑网络中!为此,甘又明一口咬定这张照片是虚拟的:“美国的警务科学家早把面孔合成软件发展得尽善尽美,你想叫这张照片变胖变瘦,是哭是笑,或者想从10岁的照片变化出34岁的模样,都只用几秒种的时间!你想,他为什么不寄一张普通相片呢,这里面一定有鬼!”即使婚礼过后,甘又明仍然敌意难消。客人走后,他悻悻地对姐姐说:“他为什么不接你去美国?这位上了世界名人录,名列美国二十位最杰出青年科学家的吴先生养不活你吗?姐姐,我担心他在那边有了十七八个情人,甚至已成了家。我知道你是个高智商的学者,但高智商的女人在对待爱情上常常低能。用不用我再提醒一次,那个国度既是高科技的伊甸园,又是一个世界末日般的罪恶渊薮。”星子已听惯了弟弟的刻薄话,她笑着说:“你不是说他是没有性程序的机器人吗?这种机器人是不需要情人的。”“那他为什么不你去美国?”“他说这儿有他的根,有他童年的根,人生的根。他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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