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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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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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时候?〃

    〃那也难说;〃杨雪说;〃我自己也是不知不觉的。……那还是我在团卫生队工作的时候;虽然也听人说他这好那好;我根本就不在心儿。有一天;他突然跑到卫生队瞧病来了;我还是不在意;一直低着头在那儿练字。正在写着;写着;听得背后有人说:'这小鬼学习可真努力!'我回头一瞅;原来是他笑吟吟地偷看我写字哩。羞得我就连忙把字捂起来了。他说:'小杨;拿过来让我看看。'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像狗爬似的。'他又亲切地说:'别小资产了;谁也要经过这个过程。我刚才看你写了好几个错字。'我看他挺庄重;不像是跟我打喜诨的;就把手挪开了。他弯下腰来;看得可严肃可仔细哩;接着就掏出钢笔;把错字一个个改了;一笔一画;比文化教员改得还认真哩。改过以后;说还有要紧事;就急急忙忙走了。我想;这人多亲切呀;多热情呀;人家虽说是营首长;一点架子都没有。隔了几天;他又瞧病来了;一见我就热情地说'小杨;这几天学习怎么样?'我就把学习中遇到的困难跟他讲了。他说:'我也考虑了一下;你学习很积极;就是方法还不很对头。方法对了;可能快得多。'我一听就乐了;忙问他有什么巧法。他说:'你会注音字母不会?'我说不会。他说我假若学会注音字母;就可以查字典;很快就可以看书了。一听说会看书;乐得我嘴都合不拢了。他又说:'小杨;你别高兴!我可以教会你;但是我不一定每天都有时间。'我说:'营长;我不能占你太多的时间;只要你到团部开会的时候;顺便拐个弯儿教我几个就好。'从这以后;我们俩就'ㄅㄆㄇㄈ'起来了。〃杨雪笑了一阵;沉了沉;又说:〃人哪;真怪;有时候他时间长了不来;我还觉着怪别扭哩。当然;我也想过:他这么尽心竭力地教我;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可是整整几个月;人家没有说过一句淡话;没有任何不庄重的地方;我呀;千万不要冤枉了好人!……哈哈;一直到我们的关系确定以后;他才向我坦白了;嘎子;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这就叫'诱敌深人'!〃

    杨雪笑得咯咯的;靠在那棵老梨树上;把那片揉碎了的红叶扔到一边去了。

    郭祥也勉强地笑了一笑。

    〃当然光这个也不行;还有哩。〃杨雪收住笑说;〃就在那些日子里;我平常接近的人;比如说护士大刘;我们卫生队的队长;还有侯医生;他们同我扯起闲话来;都不断称赞他。有一次;贺华姐姐病了;我去看望她。正好团长也在家。我在外间屋里帮他们的孩子洗尿布;听见里间屋里团长对贺华姐姐说:'一个干部要全面很难。有的人是文的来得;武的来不得;有的人是武的来得;文的来不得。像我还能冲几下子;将来胜利了;搞建设了;准叫干部部门儿发愁。'又听贺华说:'你瞧咱们团的干部;有没有是文武双全的?'团长马上说:'怎么没有?我看一营营长陆希荣同志就是一个。'这时;我的心就跳起来了;但我还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洗着尿布;支起耳朵听。接着贺华又问:'他打仗很行吗?'团长说:'嘿;他军校毕业分到我这营当排长;头一仗就打得不错。那时候;老实说;我这轻视知识分子的毛病还没有改;以前分来几个学生;平常训练还能来几下子;一到打仗就顶不住个儿了。陆希荣来的时候;我一看他高高的个子;人长得很漂亮;军风纪也很整齐;我心里说:哼;这人拿去演电影倒不错。临发枪;我话都没有讲一句;心里说;我不指望你完成什么大任务;你不要丢了我这枪就行。第一次打仗;他就赶上了走马驿伏击战。敌人突围了;眼看就要从那个山口子突出去;我问守山口的是哪个排;三连连长说就是陆希荣带领的三排。我一听就火了;我说;你为什么单把那个学生排长放在那里?要是这几十个日本鬼子跑了;我要撤你的职!……哈哈!谁知道;这小伙子还真的把鬼子顶回去了;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战斗结束以后;陆希荣背后对人说:〃我来了几个月;今天咱们邓营长第一次对我笑了一笑。〃是的;是的;我对他是的确比较满意的。'团长说到这里;贺华插嘴说:'他文的方面也很行吗?'团长嘿嘿笑了几声;满口称赞地说:'你没有听说过吗?他们家乡一带都管他叫〃才子〃;还有人说他从小就是个〃神童〃!人们说;他们县里曾经举行过一次中学生的作文比赛;他那时候只刚刚十岁;还没有上高小哩;他就去报名参加。好多人劝阻他;讥笑他;结果;你猜怎么样?他竟考了个全县第一!据说作文题叫什么《中秋之夜》;这有什么好写的!可是他就写出来了。里边有这样的句子:〃月儿升;秋风起;这时我仰望天空;也不知道是月走;也不知道是云飞。〃你光听听这几句;有没有点儿才气?'贺华就笑着说:'这几句就是写得不赖。'只听团长又说:'这还不算;人家还写得一笔好字。那年执行任务路过他们县一座大庙;有人对我说;这庙里有一幢碑是他写的。我根本不信。下了马到里面一看;果然后面落的名字是:〃后学十三岁少年陆希荣沐手拜书〃。我当时想;吓;这人是不简单!是有点子名堂!再说;像这样的人;最容易骄傲了;可是他对我们团领导一直很尊重。不管大小事都来请示;虽然有些地方做得过分些。他对下级的关系也很好;很能同战士打成一片。你知道他还拉得一手好胡琴;会唱京戏;据说还很有梅派的味道。一有空;他就到班里去;同战士们拉拉唱唱;说说笑笑。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好几十个战士围着他;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又奏了一个曲子;仔细听;先是画眉;后是百灵;随后是鸽子、鹤鹑、布谷、黄莺等等各种各样的鸟叫。我一问;原来这个曲子叫什么《空山鸟语》;是他最拿手的。一个人的十个手指头有这么巧;这真是个多才多艺的家伙!……'团长说到这里;只听贺华说:'这人就是不错。不知道他在家结了婚没有?'团长连声说:'没有;没有;像他这样好条件;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姑娘才配得上呢!……'我在外间屋里;最初是边洗边听;到后来就光是听忘记洗了。再往下听;谈话已经结束;灯已经熄了。实说吧;就是从这时候起;我的心才有点儿活。……过了不多时;就过年了。你还记得吧;那时候咱们为了庆祝大西北的解放;大搞文化娱乐工作;我不是扮了一个坐旱船的姑娘吗?……〃

    杨雪望望郭祥;郭祥苦笑着点了点头。她又接着说:

    〃就是那天晚上;我卸了妆以后;他要送我回卫生队。谁知道在路上;他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弄得我躲也躲不及;闪也闪不开;我这'攻不破的堡垒'就垮台了!〃

    杨雪低着头笑了一阵;才抬起头来望着郭祥说:

    〃你知道他搞的这叫什么战法?他事后才告诉我;团长和贺华姐姐;还有卫生队的干部;都是他事先去说好的。他说他的战法;先是'诱敌深入';接着就是'严密包围';最后就是'勇猛突击';争取'一举歼灭'!……你说说;叫我有什么办法!〃

    杨雪的脸透出幸福的红晕;就像飘到她脚下的那几片红叶似的。

    这时候;传来火车威严的汽笛声。郭祥趁机站起身来说:

    〃快走吧;车进站了!〃

    两个人跑步进了剪票口;不一时火车进站;车上人很挤;穿了好几个车厢;才找到了座位。火车在这里只停了一分钟;就长鸣一声;继续向南驶去。

    这条纵贯中国大地的铁路线;穿过故乡的千里沃野;一直到祖国遥远的南方。如果是在平时;在郭祥情感平静的时辰;这条路该引起他多少回忆呀!自从党的军事力量发展到北方以来;这条先是日本帝国主义后是国民党反动派所占据的铁路线;就始终是铁路两边千百万群众的冲击目标。尽管敌人在铁路两侧挖了一两丈深的大沟;沿路筑了密密的碉堡;铁甲列车在不断地巡逻;从黄昏到拂晓都没有停止过更梆;可是十数年来;没有一个晚上不燃起爆炸的火光不响起袭击的枪声。有时候;几百里铁路线;就在同一分钟一齐瘫痪在熊熊的火光里。我们的郭祥;自从光着小脚板背着小马枪的时候起;就没有断过同它打交道。他能够一字不差地扳着手指头讲出从北京到石家庄每一个小站的站名;他记得在哪里放过炸药;在哪里打过铁甲车;在哪里歼灭过敌人某团某营;他也记得自己的哪个战友在哪里负了伤或者洒尽了自己的鲜血。……不要讲整个国家;就是单讲夺取这条铁路也是多么不容易呵!而今天能够坐上自己的火车;在这条线路上飞驰;该是多么的愉快!要搁平时;他一定会说上一路;笑上一路;唱上一路;可是现在……

    这条线路的路基;由于过去激烈斗争的年代损坏得过于严重;又没有来得及修得平整;车身晃悠得厉害;再加上明晃晃的夕阳直射车窗;不知什么时候;杨雪已经歪着脖儿睡熟了;她的黑发垂在了一个白发老大娘的肩头。

    郭祥的思绪;现在像一团乱麻似的。除了平常千百次困扰着自己的那些想法之外;现在又增添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这就是要向她当面表白一下自己的内心。尽管这祥做已经迟了;而且他丝毫无意来转变她的感情;可是他现在总觉得要把这些彻底地谈一谈;把自己经年累月埋藏起来的感情连根挖出来扔掉;这件事情才结束得痛快。从今以后;就再不想她;免得对自己也对别人产生任何的影响。是的;是的;就这么办吧。他要立刻把她叫醒;在前面路上已经越来越少这样的机会了……

    时间已经到后半夜了。车声隆隆;大约正行走在一座大铁桥上。杨雪睡得很熟。当郭祥正要去推醒她的时候;他不由得从内心里惊叫了一声:〃天哪;你是在做着怎样的事呵!〃他立刻意识到;刚才的想法是一种错误!我郭祥决不能做这样的事!对她表白自己长时间的感情;只不过图一时痛快;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有什么好处呢?难道这对别人已经形成的感情不会有损害吗?这不同样是搞破坏吗?何况她是我的知心朋友;营长又是我的上级和同志呵!想到这里;他的脑筋;豁然清醒过来。他甚至从内心里把营长和自己做了一番比较;觉得营长许多方面都比自己要强。杨雪同他一起生活;一定会得到他很多帮助;今后一定会进步得更快。他觉得自己不仅不应该烦恼;而且应当为她;为自己少年时代的朋友高兴……

    火车轻快地向南急驰。夜;大约已经很深了。全车厢的人都沉在睡梦里。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郭祥也斜靠着车厢睡熟了。在桔黄色迷离的灯光里;可以看到他的头发覆盖着前额;嘴角含着笑容;在他那褪色的军衣的前胸上;还像孩子似的流着一小片提起来叫人害臊的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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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征鞍
 
 
    北京的秋夜是这样静谧;静谧得就像平静幽深的湖水一样。即使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刻;你从外面也看不出它有任何不安的征兆。

    可是新从外地来的一位年迈军人;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他住在北京饭店的三层楼上。虽然这里是闹市区;但夜晚11时过后;喧嚣的市声就已经平息下来。来往汽车很少。古旧的有轨电车;也叮叮当当地回厂去了。街头卖夜宵的摊贩;正在纷纷散去。偶尔有一辆三轮车走过;显得格外冷清。稀疏幽暗的街灯;也似乎昏昏欲睡。窗外;除了风吹落叶的簌簌声;几乎没有什么声音来打扰他。可是不知为什么竟是这样难以成眠。

    他是今天奉急令从西安赶来的。自从大西北解放以后;他就被任命为西北军区司令员兼西北局的书记和西北军政委员会的主席。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大前天;他同西北人民度过了开国后的第一个国庆节;还在庆祝大会上讲了话。会后正有一大堆事情要做;突然今天中午从北京飞来一架专机;接他到中央参加政治局会议。通知急若星火;要他即刻动身;一分钟也不要停留。这样;他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只带了洗漱用具;就从办公室赶到机场来了。同行者只有秘书林青和警卫员张秋囤两人。幸亏天气晴和;于下午两点二十分就飞抵北京西苑机场。接着就赶往中南海颐年堂了。

    当他穿着一身褪了色的黄军服;风尘仆仆地走进会议厅时;显然会议早已开始。他立刻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严肃气氛。政治局委员们到得很齐;还有几位老总也列席了。人们见他进来;纷纷站起来同他握手。毛主席也站起来笑着说:〃彭德怀同志;你来得好哇!〃说着坐下来;又说:〃恐怕催你催得急了一点;可是这有什么办法;是美帝国主义要请你来呀!〃大家笑了一阵。毛主席又说:〃我们的恩来同志早就警告过;说你不要过三八线;你要过了这条线我们就不能置之不理。可是人家就硬是不信;硬是过来了;我们可怎么办哪?究竟是出兵参战;还是听之任之。请你彭老总也准备发表意见。〃毛主席说过;点了一支烟;继续听别人的发言;脸上又恢复了潜心思虑的表情。彭总一听讨论的原来是这样一个重大问题;不由心里一震;脸上也严肃起来。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静静地抽着烟;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发言;沉重地思虑着……

    他听来听去;基本上是两种看法。一种是主张不出兵或暂不出兵;理由是:第一;我们连续打了22年仗;战争创伤极为严重;财政经济十分困难;第二;广大新解放区(三分之二以上的国土)土地改革还未进行;人民群众并没有发动起来;第三;国内大约有l00万左右的土匪、特务和国民党残余武装;还不断在各地骚扰破坏;第四;我军的装备相当落后;训练也很不充分;第五;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一部分军民己产生了厌战情绪。……总之;我们还没有站定脚跟;一切都没有准备好;如果贸然出兵;将会使刚刚诞生的新中国遇到极大的风险。而另一种意见是积极主张出兵。理由是:第一;我们准备不够;美帝也准备不够。他们兵力不足;补给线过长;弱点很多;战争很难持久;第二;如果使美帝得逞;国内外反动派必然会嚣张起来;不仅国防边防会处于极为不利的境地;新生的人民政权也难以巩固;第三;三年以后再打;松口气当然好;但是我们这三年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东西;还是会被打得稀烂。既然如此;就不如打了再建设;第四;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已经改变了世界力量的对比、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果只看到本民族的利益;对朋友见危不救;袖手旁观;就会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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