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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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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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保你吃饭以前赶到!〃赶车的打着喜诨。

    〃嘻!你看你多会耍嘴!半夜赶到;不也是吃饭以前到家吗?〃那个叫来凤的姑娘说。

    人们笑了一阵。赶车的还是不慌不忙。1950年那个时候;在冀中平原上;就有些富裕中农看上了赶脚这行买卖。地里活雇上个人用不了几个钱;他们赶一趟脚倒挣钱不少。这样倒腾两三年;就能买房置地。这匹小青骡子;就是赶车人的心尖子;他怎么肯累着它呀!

    这时;我们的主人公忽然笑了笑。他把包袱上系着的小桶悄悄解下来;用孩子的小褥子一盖;就挤挤眼说:

    〃赶车的;你那个给牲口饮水的小铁桶怎么不见了?〃

    〃啊?〃赶车的扭过头来;〃糟了!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我刚才还见着哩。〃

    〃过那棵大柳树的时候还有吗?〃

    〃有。〃

    〃那;掉下的工大不算大。〃他把鞭子递过来;〃麻烦麻烦;你替我赶一会儿;我去找找。〃

    〃那你可得买包烟请请我!〃

    〃行!行!〃

    赶车的一踊身跳下车向后跑去。车上的姑娘媳妇拼命地忍住笑。鞭子换了主人;乓乓两声脆响;虽然并没有挨着小青骡子;但它已经觉得马虎不得;立刻丢下高粱穗子走得起劲了。蚂蚱飞溅着;烟尘腾起;姑娘媳妇咯咯笑着;很快就赶出了十几里;在预定打尖的村庄一家小饭铺门前停下了。

    等赶车的满头大汗赶回来;这位年轻人正用小桶给牲口饮水哩。他摸出烟荷包;递给赶车的说:〃你看;车也给你赶到了;小桶也给你找着了;也不让你买烟;来;先抽我一锅吧。〃逗得姑娘媳妇又笑了一阵;姑娘笑得弯着腰;把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这时只听店里有人喊道:

    〃那不是嘎子吗?嘎子!〃

    大家扭头一看;只见小店里走出一个胖乎乎的汉子;腰里系着水裙;肩上搭着手巾;赶过来用两只手摸着年轻人的手说:〃嘎子!你回来啦!多少年了;还记得我呗?〃

    嘎子哈哈大笑说:〃烧饼老王;忘了你可就没有烧饼吃了。〃原来这人做的烧饼方圆三五十里出名;就得了这个绰号。

    老王拉着他笑了一阵说:〃快进来歇着!嘎子;这些年你钻到哪儿来着?这街上的人老念叨你;说;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我们的嘎子哪儿去了!〃

    大家到小穿堂屋坐下。赶车的问:

    〃他是哪个嘎子?〃

    老王眉毛一扬说:〃你这人真糊涂!坐你一路车;还不知道车上的大哥是谁!他就是那个烧炮楼、打汉奸、捉日本鬼子的嘎子呗!还有哪个嘎子?〃

    〃哟!他就是嘎子!〃那个媳妇惊讶地说;〃早就听人说嘎子长;嘎子短;我老想看看他那嘎样儿;这回说了一路话;还不知道是他!〃

    〃他刚才还说自己是个通讯员呢。〃姑娘用指头点着他说;〃怪不得人叫你嘎子;你真嘎呀!〃

    〃嘎不嘎;反正把我摆弄得够呛。〃赶车的擦着汗;气喘得很不匀实。

    老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把脸一抹哈哈大笑着说:〃人的心眼儿是七十二窍;他这心眼儿三百六十窍也多;连日本鬼子都斗不了他;你还斗得了他?〃

    姑娘说:〃听说你扮新媳妇拿了大李村的炮楼;你是怎么装扮来着?〃

    嘎子只是笑。

    〃光龇着牙笑哩;你可说呀!〃姑娘又催。

    嘎子嘻嘻一笑说:〃那一回;我们政委给我借了个大花褂子;还有四两粉。大花褂子我倒是穿上了;就是那粉;我搽了半夜也没搽白;弄得我困得不行。第二天在轿里;我抱着一挺机枪睡了一小觉;就走到了……〃

    姑娘咯咯地笑着;又问:

    〃那年;听说在这铺子里也打过一仗?〃

    老王正给大家做面条;小铁勺儿叮当乱响。这时扭过头来说:〃你就别提了;差点儿没叫他把我吓死!〃老王顺手一指;〃那回嘎子就在这个地方坐着;他正端着碗冬瓜汤喝哩;我眼一扫;从对过来了一个日本兵;一个特务。把我的脸都吓白了。嘎子手疾眼快;把我那脏水裙一束;拿起抹布就抹桌子。那两个家伙一进门;嘎子就笑嘻嘻地迎上去说:'太君的请坐!'那两个家伙坐下了;我才'放了心;就给那俩家伙张罗吃的。谁知道那个特务眼尖;浑身上下老是打量嘎子。嘎子正端着两碗汤走上去;那个特务突然说:'你是什么人?'嘎子说:'我是跑堂的。'那个特务说着站起来就要搜他;我心想坏了;可是嘎子嘻嘻一笑;说:'别忙;你先喝碗汤吧!'说着他把两碗滚汤兜头泼过去;烫得那两个家伙怪叫;正要掏枪;嘎子那把大净面盒子已经逼住了他们:'不许动!'……哈哈;他在我这儿喝了一碗冬瓜汤;捉了两个俘虏。可也真把我吓死了;好几天我心里还扑腾。〃

    〃别说了;老王。〃嘎子说;〃那时候;你呀;就怕在你这小铺里打仗。〃

    〃那也难说。〃老王说;〃我这政治觉悟是不高;可我一家老小就指望着这个小铺子吃哩!你在这儿一打;我这饭碗就得叫你踢了。可是你们也没少打呀!别人专爱在僻静地方躲着;夜里出来打;你倒好;专爱找热闹地方。你说说这明月店每逢大集;你哪回不来?倒是也沾了你的光;那些汉奸特务收税的;到底来混闹的少了。〃

    大家扯了一阵闲话;汤面、烧饼已经端上来了。大家匆匆吃过;付了钱;走出门外。

    这时候;小青骡子也吃饱了。它是在街上吃的;面前摆着一条长凳;上面放着半筐青草;不用说;它早已习惯了这种打尖方式。

    大伙上了车。听说嘎子回来了;有不少人挤到车前来看。弄得嘎子怪不好意思的;他笑着说:〃我是新媳妇吗?你们这么看我?〃

    〃嘎子;你比新媳妇还希罕哩!〃一个老头笑着说。

    〃回去吧;乡亲们;有工夫再来看望你们。〃

    那辆花轱辘马车已经开动;它又滚动在那高粱叶像流水一样哗哗响动着的平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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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柳笛
 
 
    离开明月店;走了30多里;前面就是梅花渡。那个姑娘和媳妇兴奋地说:〃可到家了!〃马车赶过堤坡;就看见了大清河。太阳已经平西;那一湾满荡荡的绿水;抹上了一层红色。对岸那棵老柳树上;系着一只木船。旁边有一个纸烟摊子;散坐着几个人。卖纸烟的正在晚风里收卷起他那白色布篷。

    大伙下了车。赶车的摆着手喊:〃老波哥!快摆过来吧!〃

    只听对面说:〃老亨!你捎来好东西没有?〃

    〃我可养活不起你们这帮大肚小子。〃赶车的和对岸那几个人笑骂着。

    说笑间;船撑过来了。撑船的和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花轱辘马车上了摆渡;小青骡子单另由赶车的牵着;人们坐好;船就开动了。

    过了河;大家随意付了渡钱;船家也不争执;只是对赶车的说:〃老亨!你这人是光吃不拉;小心撑破了肚子。〃赶车的打着哈哈。原来他来往过路熟了;也不拿渡钱;只在逢年过节带来一瓶半瓶酒;算作报酬。

    进了梅花渡大街不远;姑娘和媳妇就嚷:〃停下吧!到了。〃嘎子用眼一扫;这一带都是一色青砖瓦房;占了小半道街。嘎子问:

    〃这不是许家大院吗?〃

    〃是呀;〃来凤下了车回答说;〃现在我们就在这儿住呢;是土改时候分的。〃

    〃怎么院墙不见了?〃

    〃你说的是花垛口大高墙呀;早就拆了。几十家进出一个大梢门;真别扭;咱们又不防穷人;也不要他那个势派!〃

    〃门口那眼井呢?〃

    〃你眼花了;那不是吗?〃来凤顺手一指。

    原来那眼井就在眼前。水井旁边有一大块青石。嘎子看着看着;不由一阵激动;背过脸去。临分手时;那姑娘叫他嘎子哥;那媳妇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听见……

    出了梅花渡大街;这辆马车就滚动在迷离的月色中了。真是最快活的人也害怕孤独。嘎子顺手扯了一片高粱叶子;卷着卷儿;望着在夜色里微微发白的路。13年以前;也是这样的黑夜;那个11岁的嘎子;光着小黑脚丫;从家里逃出来;走的不就是这条路吗!在刚才那块大青石上哭的;不也是他吗!想起这段辛酸的往事;嘎子把那片高粱叶子扯碎了;滴落了一滴晶亮的眼泪;因为夜色的掩护;没有人知道……

    1937年春季。一个大风天;又黑又瘦的小嘎儿;正爬在一棵高高的榆树上去捋榆叶。树底下放着他的小棉袄和一双小鞋。他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开花棉裤坐在树杈上;两只小黑脚丫在下面搭拉着。树枝上吊着小篮子;风一吹;小嘎子和他的小篮子就随风摆动。他愉快地捋着榆叶;还不时地唱一两句小戏。

    他的伙伴小堆儿在另一棵树上。树底下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小破花袄;在那儿挑野菜。

    快晌午了;小女孩挑的野莱才刚刚盖住篮底子。她就仰着头喊:〃嘎子哥!给我扔下几枝儿吧!〃

    〃那你可得接住!〃

    小女孩同意了。小嘎子用小镰砍了几枝扔下来;小女孩在树底下接。小堆儿在那边树上喊:〃小雪!我也给你几枝儿!〃

    小雪就在两棵树下来回跑着;笑着。突然;小嘎子一个不小心;镰刀掉下来了;不知碰到小雪哪儿;小雪蹲在那里哭起来了。

    小嘎子赶忙下了树;一看小雪的小腿上;破了一个小口子;流出了几滴血。〃别哭啦;还没瓜子皮儿大哩!〃小嘎子伸手捏了一撮细沙;捂在小口子上。又说:〃你别告我妈;我给你做个柳笛儿!〃

    小嘎子腰里别上镰刀;像小猴子一样爬上柳树;砍了几根柳枝跳下来。他皱着眉头拧了好半天;才做成一支柳笛递给小雪。小雪开头有点儿不好意思;接过来一试;嘟嘟地响;不由得笑了;就一面嘟嘟地吹着;跑到那边孩子群里编她的柳笛去了。

    等到嘎子刚刚爬上榆树;就看见小雪一路哭着跑回来;说有人夺去了她的柳笛儿。

    〃是谁?〃嘎子在树上探着头问。

    〃是谢家小子。〃小雪哭着说。

    一提谢家小子;小嘎子就知道是本村大地主谢香斋的小子家骧。

    〃他还骂我;〃小雪越发哭得伤心;〃说我娘还是他家的使唤丫头哩……〃

    小嘎子的小拳头攥起来了。

    小堆儿也在那棵树上挥着拳头喊:〃下去、打他个财主羔子!〃

    小嘎子急手忙脚地两手抱着树干;嗤溜一下就下了树;老榆树皮把他的小肚子擦了一道道红印。

    〃走;找他去!〃小嘎子登上开花鞋;提着小破袄;在前面领着小雪。小堆儿也下了树;握着小拳头跟在后面助阵。

    他们在村头一片枣树地里找见了谢家小子。那谢家小子跟嘎子差不多一般大小年纪;穿着蓝色茧绸小袄;头戴着缀着红珠子的小瓜皮帽;正把弄着柳笛吹呢。

    小嘎子把小破袄往地上一撂;走上去说:〃你干吗抢她的柳笛儿?〃

    〃你管不着!〃谢家小子瞪着眼说。

    〃我怎么管不着?那是我给小雪拧的。〃

    〃树还是俺家的哩!〃

    小堆儿也抢上去说:〃是你家的;你干吗不自己拧一个?〃

    谢家小子看他们人多;把柳笛往口袋里一装;拔腿想跑。小嘎子上去一把拉住;就伸手去夺那个柳笛。小堆儿也上了手;柳笛就扯破了。

    〃嘎子打人哩!嘎子打人哩!〃谢家小子鬼叫起来。

    〃你还叫哩!〃嘎子想;上去就是两拳头;把他那个小瓜皮帽也打掉了。小堆儿在一边助阵:〃打呀;哎呀呀;打死王八我还喝汤呢!〃那谢家小子一路大哭大叫着跑回去了。

    大家打了胜仗;不由一阵高兴。嘎子望望天;天空也显得格外瓦蓝。他正想唱几句小戏;忽然想到篮子还在树上吊着;就拼命地跑起来了。小堆儿也跟着跑。弄得小雪都有点儿跟不上了;但是她老是想笑。

    等到小嘎子提着篮子;一路唱着小戏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小嘎子瞅瞅太阳;心才有点慌。心慌的倒不是刚才那件平常小事;而是妈正等着他的榆叶下锅哩;已经晌午错了。但是他看了看满满一篮子榆叶;心想;随便编个什么瞎话也混得过去;就推开小栅栏门;走进了院子。

    刚要跨进他那小破坯屋;只听屋里妈妈抽抽咽咽地哭;还听见爹粗声粗气地骂:〃还哭哩!不是你那混账小子;怎么会给我惹下这么大事!〃妈妈哭着说:〃我孩子混账;可小孩子打架格孽的;也不能吐我一脸哪!〃爹又说:〃吐你一脸是小事;你没听见人家太太还说:你们要不想种我这地;就言一声!我看你没有地种;跟你那混账小子喝西北风去吧!……〃

    小嘎子一听;事情坏了!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正犹豫不定;只见爹跨出门来;他扭头要跑;被爹上前一把抓住说:〃你这小兔崽子可回来了!〃说着褪下一只鞋来;按倒就揍。小嘎子觉得小屁股烟熏火燎地疼;就哭着喊:〃妈呀;不怨我呀!不怨我呀!〃〃不怨你?我这一辈子背兴就背在你身上了!〃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打。妈妈冲出来死拉硬拽;好半天才把父亲拉开。小嘎子的泪在地上流湿了一小片;篮子早滚到一边;满满一篮子榆叶撒了一地……

    嘎子爹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因为他只有三亩来地;主要靠种谢家几亩租地过活。虽然一年起早贪黑;辛苦到头;粮食落不下多少;可是要失去这几亩租地;就更没有一点儿活路。刚才谢家婆娘来这里说了几句恫吓话;早已使嘎子爹魂失魄散。就在这个下晚;嘎子爹让嘎子洗了脸;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空着肚子;硬拉着他到谢家赔罪。嘎子半道要溜;又被爹打了两巴掌;才赶进谢家大门。谢家婆娘和谢家小子大模大样地站在台阶上;他父子俩站在台阶底下;嘎子爹磕磕绊绊说了无数好话;又强捺着嘎子爬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最后还说:〃少爷;过几天到俺家去吧;叫嘎子给你做好多好多柳笛儿!〃嘎子哭了;谢家小子笑了。

    一回到家;嘎子就全身发烧;倒在破炕席上;饭也不吃。娘也没有吃饭;爹也没有吃饭;全家守着嘎子;嘎子满眶眼泪。他弄不懂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他恨那个戴瓜皮帽的谢家小子;他恨那个鹰钩鼻子的谢家婆娘;他恨他们的花垛口、黑梢门。他也怨不讲理的父亲。他说着胡话;迷迷糊糊地睡了……

    这当然不会是一件事情的终结。

    过了没有几日;这一天日丽风和;谢家出门打猎。在大清河北;这家地主虽不算最大;可一切行动都颇有些势派。谢香斋在前面骑着一匹雪白大马。他兄弟谢清斋坐着一辆两套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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