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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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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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个南蛮子?〃

    大妈跳下炕;把墙上挂着的一个装相片的镜框摘下来。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土;递给郭祥;指着其中一个说:〃就是他!〃

    〃咳;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邓团长。〃郭祥说;〃他去年打兰州负了点儿轻伤;还在医院里休养呢。〃

    〃我不信。〃大妈说;〃要是负了点儿轻伤;他会一直住在医院里?〃

    〃确实;伤不太重。〃郭祥带着笑安慰说;〃现在快好了。〃

    〃怪不得他不来信。〃大妈又是怜惜又是赞叹地说;〃这个人革命可真叫坚决。一打仗就往前冲;当了团长还是那股劲。他那爱人还是我介绍的哩!现在两口子过得怎么样?〃

    〃很好。生了个白胖小子;听说有十来磅重。〃

    大妈笑起来;小烟锅子在坑沿上磕得乓乓的响。

    郭祥看到;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红枣木镜框里;挤满了军人照片。其中有他现在的团政委周仆;他现在的营长陆希荣;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这些人大都穿着当年的粗布军衣;也有的是农民打扮;手巾包着头;腰里束着皮带;皮带上掖着盒子。一个个面容清瘦;但精神奋发;姿态英武;充满了游击战争年代的风采。大妈对这些人一一问了一遍。可惜有许多人;郭祥不认识;未免使大妈感到遗憾。

    她小心地把镜框挂在墙上;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小迷糊不知道哪儿去了;连个相片也没有他的。〃

    〃哪个小迷糊?〃郭祥问。

    〃你不准知道。〃大妈摇摇头忧郁地说;〃他年纪太小。他爹妈都叫日本用刺刀挑了;11岁就参加了咱们军队。人猴瘦猴瘦;走也走不动;部队就把他托给了我。晚上不喊醒他;就给你尿一大炕。就那还非跟我钻一个被窝不行。天气热了;我说:'小子;这么热你还要跟我钻一个被窝?'你猜他说啥?他说:'妈;那咱俩就伙盖一个被单儿吧!'自他一来;大乱不能跟我睡一个被窝了;觉得吃不开了;就时常跟他打架;还说:'这是我亲妈;你算哪里的野小子!'小迷糊就哭了。我说:'小子;什么是亲的后的?你再长两年;好好抗日;你就是亲的;他不好好抗日;调皮捣蛋;我就把他轰出去。'小迷糊就笑了;说:'妈;我一定好好抗日。'这小子其实也不迷糊;也知道待我亲。他见到别人乱使我的烟袋;就用小刀刻上记号;专让我使。他一直在咱家呆了半年;后来部队又把他领走了。我真不愿让他走;弄得我哭了好大一阵。这多年;我老打听;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有时候做梦;还梦见他给我捅烟锅子呢……〃

    这时;只听屋门〃哐啷〃一声;大乱跳着走了进来。〃报告!任务完成。〃他故意装作军人的样子;在炕沿下打着立正;嗓音洪亮地叫。

    〃你看他那怪样儿!〃大妈用烟袋冲他一指。

    〃我瞧瞧你的钢笔!〃大乱说话就爬上了炕;扳住郭样的脖子。

    〃下来!〃大妈威严地晃晃烟袋杆儿。大乱手疾眼快;把钢笔抢到手里;拔开笔帽;在指甲盖上画起来了。

    〃你瞧见没有?〃大妈指着大乱对郭祥说;〃从小就是这样。不管是司令员;政委;一下就爬到人家脖子上。不是捅这;就是捅那。以前是让机枪班给他做弹弓;以后就死求白赖地要子弹壳;换底火;翻造子弹;打枪;瞄准;你们都野战走了;这又玩鸽子。你瞧瞧他那脸蛋上是什么?〃

    郭祥这才注意到;大乱的左眉梢上有一个小小的窝窝儿。

    〃那就是他跟人家玩弹弓英勇负伤的地方!〃大娘嘲弄地说。

    大乱翻翻一双猫眼:〃我的好处你干吗不说?〃

    〃你有什么好处?〃大妈说;〃你不过就是给八路送了两回信!还差点儿出了大事。你有你姐姐去的多吗?小雪又给我送信;又在门口给我放哨;一站就是半夜;一次亏都没吃过。叫你放哨;你净打磕睡!还自己吹;'我要当通讯员;准是个好通讯员!'……〃

    〃我不是把信团成蛋儿吃了吗?我又没暴露军事秘密!〃大乱梗着脖子。

    〃我问你;〃大妈又用烟袋指指;〃今天你嘎子哥来;你这个好通讯员干吗不到地里喊我?〃

    〃他也没对我说他是嘎子哥!〃

    大妈用手一指:〃你听听!这小兔崽子嘴有多巧!〃

    〃八路军可不许骂人!〃大乱把头一歪;〃你还吹自己是老八路呢;你让嘎子哥听听!〃

    〃得;得;〃郭祥笑着说;〃你别喊我嘎子哥了;我看你小子比我小时候还嘎!〃

    〃这都是八路军惯的。〃大妈说;〃我一打他;他们就拦住我;就把他惯到天上去了。你瞧着;我迟早要把你送到军队里去;叫八路军来管管你!〃

    〃去就去。〃大乱说;〃我也不怕打仗!〃

    〃老东西来了。〃大妈说着欠身下炕。

    郭祥静听;才听出〃踢——啦〃〃踢——啦〃的脚步声。就从这脚步声;也可听出这是那种性格缓慢但却扎实的人。郭祥真佩服大妈分辨风吹草动的好耳力。这也是游击战争年代养成的。

    老杨大伯进来了。手里提着沉甸甸的一大块猪肉;怀里抱着一大捆小茴香菜。他向郭祥嘿嘿一笑;没有说出什么;手里的东西;一时也不知道放在哪儿好。

    大妈接过东西;就皱了眉。她把小茴香捆一拨开;对杨大伯说:〃你瞧瞧;这准不是今儿早起割的;一辈子想叫你办个漂亮事也难。〃大妈把茴香择了择;哗啦舀了一瓢水;动手洗菜。又对大乱说:〃去!磨磨刀。〃

    杨大伯不反驳;也不言声。从腰里摸出一盒〃大婴孩〃香烟;撕开个小口;抽了一支;抖抖索索地递到郭祥手里。然后佝偻着腰坐在炕沿上;从腰里解下旱烟袋;装了一锅;用胳膊夹住;打起了火镰。显见这盒烟;是他特意为郭祥买的。

    这杨大伯比大妈大十五六岁;已经60开外;郭祥看他那被烈日烤晒了一生的皮肤;还是红刚刚的;显得异常坚实。他的容貌和举止;都流露出朴实和善良。

    大妈剁着肉馅指责地说:〃嘎子多年不回来;你就找不着一句话?真是三锥子扎不出血来!跟你一辈子;没有把我屈死!……〃

    大伯还是不响;看来他听这话有多少遍了。

    〃我这个家;数这个脑瓜儿落后!〃大妈又说。

    〃我;我怎么落后?〃大伯开言了:

    〃嘎子说;你闺女也入党了;现在除了大乱;全家都是党员;就你一个挂翅膀的!〃

    〃那;那是你们支部不讨论我。〃大伯说;〃你凭心说;革命工作我少做了不?〃

    〃没少做!〃大乱正在那儿烧火;插进来说;〃黑间开门;领道儿;号房;领柴禾;领米;全是我爹。下大雪;牵着牛;尾巴上吊着扫帚;给八路军扫脚印;也是我爹。领着八路突围;摔得他乓地一个跤;乓地一个跤。八路来了;我爹就起来开门儿;回来往墙角里一蹲;我妈炕都不下;盘着腿一坐;衣裳一披;净动嘴儿;和人讨论讨论;像个司令员似的……〃

    大伯脸上露出笑容;看了看郭祥。

    〃烧你的火!〃大妈斥责着;又面向大伯;〃可你怎么不申请呢?〃

    〃我不申请!〃大伯说;〃你有眼就看。〃说过;他把烟锅乓地一磕。

    〃大伯;我给你写申请书!〃郭祥把袖子一挽。

    〃不;不;〃大伯连忙摇摇手;〃侄子;你不知道;我60多岁的人啦;递上去;支部一讨论不准;我脸上挂不住!〃

    〃你条件也不够!〃大妈说。

    大伯欠欠身子:〃我怎么不够?〃

    〃凭你说这活就不够。〃大妈一只手从面盆里伸出来;指着他;〃那年;敌人把房子烧了;你说的什么?你说:'看你住到哪儿?八路不管你了吧!'你不给我消愁;还给我添腻味;散布坏影响!我问你;你说了没说?〃

    〃我;我;〃大伯脸霎地红了;舌头打着结;〃那是我的错误;影响是不太好。〃

    大妈像少女一般地好胜;乘机警告说:

    〃你听着!往后我们家一个落后的不要。〃

    〃我看你也有点儿那个……〃大伯还嘴;声音低低的。

    〃有点儿什么?〃

    〃骄傲。〃

    〃嫌骄傲;咱打离婚!〃

    〃离就离吧;老用这话压我!〃

    〃你别光欺负人哪;大妈。〃郭祥笑得嘎嘎的。

    〃你不知道;小嘎儿。〃大妈说;〃按理;你是下辈儿;这话我不当讲。我这人说话就不管他上级下级;长辈晚辈。你想想;我十六七过的门;我花枝儿似的;他比我大十五六岁;要不是谢家那王八蛋;我怎么会落到这步!你说我心里屈不屈?〃大妈的声调里带出了伤感;这是平时很少听到的。

    郭祥从小就听说;大妈原先是谢家的使唤丫头;至于怎么嫁给大伯的;却不知细情。原来这也是凤凰堡的一段血泪故事。大妈是附近孙家庄人;也是谢家的一个佃户。有一年大旱;颗粒不收;大妈的父亲交不上租子;出于无奈;就将女儿以工顶债;这样到了谢家。大妈那年才十二三岁;每天挨打受气;自不用说。等到大妈长到十五六岁;由于人品出众;那谢香斋就生了歹心;要纳她傲小。这大妈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哪肯答应;就在一天深夜只身出走;逃到一个亲戚家里。谁知第二天;就被谢家捉回。那谢香斋心毒手黑;狠狠地骂:〃我娶你不成;也得把你毁了。〃就找了三五个打手;将大妈的上衣剥去;由两个大汉扭住她的两个膀子;其余的点起成捆的香;伸到她怀里熏她、烤她、烧她;将她治得死去活来;整个胸脯都烧烂了。大妈的父亲听到此事;痛不欲生;就托人说情;情愿还清欠债;将女儿赎回。但是这个穷得当当响的贫农;衣食尚且无着;到哪里去找这笔款子呢?就放出话说;谁替他还了这笔账;就将女儿嫁他。这时杨大伯正在谢家扛活;己经30多了;还没成家。亲戚邻友就撺掇他说:〃老杨;你看这姑娘怪可怜的;你不如收留了她;大家帮补你一些;你再摘借摘借;也将就着把事办了。〃杨大伯好容易将钱凑够;这才把大妈领到自己家里。大妈虽然逃脱虎口;但一看男人比自己大十五六岁;自不免有委屈之感。刚才大妈说的;就是这段心酸的往事。

    她一边揉面;一面继续说:

    〃那时候;我真想跟他离婚;可是别说离婚;连离婚这个名词儿也不知道。我想;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吗?夜里一宿一宿地睡不着;两只眼泪巴巴的;连枕头都打湿了。可是他睡得死猪似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暗暗下了决心:我一定要走;要跑;我要走南闯北;任他狼拉狗啃;死就死了;活就活了。可是;我又一想;我也多亏了他!走东邻;串西舍;给我求医问道;洗伤抹药;我这伤才好了;是他救了我。我要扔下他走了;丢下他孤零零一个;谁照管他?我也对他不起。我不是亏了心吗?唉;算了;虽说他比我大这么多;可是心眼儿实在。人说;丑人还有个俊影儿呢!我这才有心跟他过了。直到八路军来了;共产党来了;同志们一天价给我讲这个;说那个;我就觉着这天也大了;地也宽了;眼也亮了;心气儿也高了;浑身上像长了翅膀;老想飞;想跳;想说;想唱。一个劲儿地追革命!奔革命!没有第二个心眼。伪村长要让日本鬼、白脖儿吃面条;我就要给八路军吃烙饼;他们要吃炒豆腐;我就要给八路炒鸡蛋;我一定要压倒他!因为这共产党、八路军就是我的。我要跟着他!扶着他!举着他!我不能听一个人说他一个不字。是水;是火;他说过我就过;他说跳我就跳!我恨不得把那些日本鬼、汉奸、地主、恶霸、国民党像苍蝇、跳蚤似地一个个掐死;捏死;一古脑儿地扫平!……〃

    郭祥看到;大妈的眼睛闪着青春时代的火星。从她那眼睛、眉毛、脸盘都可以看出;她年轻时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的声音一时又变得柔和起来。

    〃也就从这时候;我对他那不如意;才一点点儿淡了。到这会儿;总算有了个家;儿是儿;女是女;离婚;我才不离呢!你倒说'离就离';卷个小包袱儿;滚你的蛋吧!一晃几十年;我的好时候也过去了。小嘎儿;像现在八路军兴自由、当面挑;那多好!可惜共产党来得迟了……〃她叹了口气;恨恨地说:〃想起旧社会;真他妈的没有一条儿好处!〃

    〃大妈。〃郭祥笑着说;〃这离婚是刚才你先提起的呀!〃

    〃我是出出这股闷气;〃大妈噗哧乐了;〃也捎带着警告他一下!〃

    〃要说心眼实落;大伯在凤凰堡得占第一!〃郭祥有意安慰地说。

    大伯高兴地瞅瞅大妈。

    〃说得也是。〃大妈同意地说;〃人也不算忒笨;他种的烟叶全村出名。抽着有那么一股格别的香味。挑到集上去卖;给人的斤两又大;一哄就抢光了。挑去十斤;最多只换回八斤的钱。〃

    〃那;那;〃大伯受了表扬;心里乐滋滋的;笨笨磕磕地说;〃一个自己种的;咱能少给?让人家吃亏?〃说着嘿嘿地笑了。

    大妈把面揉得白生生的;不硬不软。馅儿已经拌好了;又汩汩地加进了不少香油;郭祥在炕上就闻见了喷鼻的香味。

    〃我显显手艺。〃郭祥兴奋地叫着;急忙下炕。大妈拦住他说:〃去你的吧!多少八路军我都伺候下了;还要你来?〃说过;小枣木擀杖清脆地响着;不一时;蓖帘上摆满了精致的小饺;包得又好;摆得又齐;像是一大盘初五六的新月。

    郭祥看天还不到小晌午;就说:

    〃大妈;我瞧瞧齐堆去;回来再吃饺子行不?我跟小堆儿从小在一块儿;参了军他东我西;真想得慌;听说他不是复员了吗?〃

    〃真是不巧!他昨儿个到省里开民兵会去了。〃大妈说;〃这孩子也是个人尖子;他是两次参军;两次复员;叫干啥就干啥。家里姐妹都出嫁了;留下一个瞎爹;饭也不能做;我正张罗着给他找对象哩!〃

    郭祥只好作罢;又卷了一个大喇叭筒;准备提起昨晚母亲所谈的问题;忽听窗外有一个非常柔婉的声音叫:〃大妈在家吗?〃郭祥听声音很生疏;不知道来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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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金丝
 
 
    郭祥从纸窗上糊的小玻璃镜向外一望;见窗外站着一个个儿高高的美丽的女人。她约有三十左右年纪;一头丰茂的黑发;用酱紫色的卡子挽在脑后;脸色略显有些憔悴。她穿着黑色宽腿裤子;用白线和紫花线织成的小方格土布褂子。手里拿着鞋底子;一面低头做着活儿;一面柔声地说:

    〃大妈;我想找你谈个事儿。〃

    〃快进来说。〃大妈热情地招呼着。

    〃谁在屋里呢?〃

    〃你进来呀;跟他相相面就知道了。〃大妈开着玩笑。

    她红红脸走了进来。靠着隔扇门;瞅了瞅郭祥;说:〃咦!这不是大兄弟吗?长得这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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