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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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骑士-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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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跟踪到酒窖,他们在那里找到头一天晚上剩下的一坛酒……每逢这种场合,阿季卢尔福总得踌躇片刻,思忖着应当像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当权者一样挺身而出,无言地以自身的权威加以制止,还是像一个出现在不应当露面的地方的人那样,心甘情愿地退出,假装不曾到过那里。他顾虑重重,犹豫不决。他不能采取前一种或后一种态度,他只感到需要故意惹是生非,他要干点什么事情以便同别人发生一种随便什么样的关系,如大声喊口令,像十二等兵那样骂人,或者像在酒肉朋友之间那样说说风凉话和粗鲁话。然而,他只是在嘴里咕哝厂两句叫人不易听清的打招呼的话,表现出傲慢掩饰之下的胆怯,或者说是被胆怯削去锐气的傲慢。他往前走,但又觉得这些人似乎在对他回话,他刚转过身去说道“噢”,可是马上就明白他们不是在同他说话,他急忙走开,形同逃遁。

他走向营地的边缘,走到无人的偏僻处,登上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夜是静谧的,只有一些无定型的影子无声地扇动翅膀,轻盈地翩翩飞舞,它们毫无定向地转来转去,这是一些蝙蝠。连它们那种介乎老鼠与飞禽之间的不确定的混合型身体也总归是一种可以触;得着的实在的东西,可以展翅扇动空气,可以张嘴吞食蚊蝇,而呵季卢尔福和他那一身铠甲却从每条缝隙中被清风穿过,被蚊虫飞越,被月光射透。一股无可名状的怒火在他胸中升起,突然爆发开来。他拔剑出鞘,双手举剑,使尽全身力气,朝在空中低飞的每一只蝙蝠劈过去。白费力气:它们在流动着的空气的推动下继续周而复始地飞旋。阿季卢尔福挥舞抡劈,终于不再攻击蝙蝠了。他的劈砍动作按照最正规的程式进行,根据剑术教程上的规范姿势循序渐进。阿季卢尔福好像已经开始有意识的演习,为即将来临的战斗进行训练,他做出理论规定的横劈、推挡和搭虚架子的动作、

他陡然停止。一位年轻人从山头上的一个掩体里探出头来,向他张望:那青年只有一柄剑作武器,胸前围着一件轻便的护甲。

“喂,骑士!”他喊道,“我不想打断您!您在为迎战练武吧?因为拂晓将有战事,对吗?允许我同您一起练习吗?”他稍微停顿一下,义说,“我昨天刚来到战场…·今天将初次上阵,对于我来说……一切都与我预想的大不相同……”

阿季卢尔福侧立,两臂交叉,一只手将剑握在胸前,一只手持盾牌,整个人遮挡在盾牌之后。“每次战斗的部署由司令部决定,在开战前一小时通知全体军官先生和参战部队。”他说道。

青年抑制住他的激动,略显拘束,但是他克服了轻微的口吃,恢复了起初的热情,接着说:“是这样,我正好赶上……为了替父亲报仇……我恳请您这样的年长者指教我怎样才能在战场上同那条异教徒狗哈里发伊索阿雷直接交锋,对,就是他,我要在他的肋骨上撞折长矛,就像他对我英勇的父亲所做的那样,愿上帝永远保佑无父,已故的盖拉尔多·迪·罗西利奥内侯爵厂

“这很简单,小伙子。”阿季卢尔福说,他的声音里也显出一些热情,这是对规章制度了如指掌的人在炫耀自己的知识,并使对此无知的人听后变得诚惶诚恐时所特有的得意情绪,“你应当向主管决斗、复仇、雪耻的督察处提出申请,申述你提出要求的理由,由他们考虑怎样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

青年原来期待提到他父亲的英名时,至少可以看到对方惊讶的表示,一听他的语调先就泄气了,接着讲出的那些话更令他沮丧。他竭力思忖骑士的话,可是从心底里否定他之所言,他努力维持原有的热情:“可是,骑士,我所担心的不是缺少别人的督促,请您理解我,因为自信本人所具备的勇敢和顽强足以挑死不是一个而呈上百个异教徒。我受过良好的训练,武功娴熟,您知道吗?我要说的是在混战之中,在我开始出击之前,我不知道……能否找到那条狗,他会不会从我眼前漏过,我想知道您在这种情况下如伺做。骑士,请告诉我,如果打仗时牵涉到一个您个人的问题,一个对您至关重要的问题,而且仅仅关系到您自己……”

阿季卢尔福干巴巴地回答:“我严格听从调遣。你也这样做吧,这样你就不会出错。”

“请您谅解我,”小伙子说,他很不自在地挺立在那里,姿态显得有些僵硬,“我不想惹您生厌。如果能同您,一位武士,一起练习剑术,我将深感荣幸!因为,您可知道,我把动作要领背得烂熟,但是有时候,在清晨,肌肉麻木冰凉,不能伸展自如。您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没有。”阿季卢尔福说道,并已转身走开了。

青年向营地走去。这是黎明之前的朦胧时刻。可以察觉出帐篷之间有人开始活动。在起床号吹响之前,参谋部的人们已经起身了。在司令部和连队办公室的帐篷里火把已点燃,烛光与天空中微露的晨曦融合在一起。已经开始的这一切表明这确实是一个有战事的日子。夜里已经走漏了消息吗?新入伍者情绪高涨起来,但这不是预想中的那种紧张,与他一路而来时的急切心情也不相同。或者最好说是,从前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焦虑不安,现在则是亢奋不已,头脑晕眩得有些飘飘然起来。

他遇见一些武士,他们已经穿好闪光发亮的铠甲,戴上饰有羽毛的有孔头盔,脸被面罩遮住。青年扭过头去看他们,他想模仿他们的动作,他们扭动腰肢走路的雄赳赳的姿态:铠甲、头盔、护肩好像连成了一整片。他终于跻身于常胜不败的基督徒武士的行列之中了。他紧握武器,准备像他们一样去战斗,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可是,他正盯着看的这两个人没有跨上战马,而是在一张堆满了纸片的桌子后面坐下了。他们肯定是两名高级指挥官。青年跑过去向他们自我介绍:“我是青年骑士朗巴尔多。迪。罗西利奥内,已故的盖拉尔多侯爵之子'为了替父报仇前来从军,父亲英勇地战死于塞维利亚城下!”

那两位把手伸到头盔上,将头盔与颈甲拆开,把头盔摘下,放到桌面上。从头盔下面露出的是两个秃顶的黄皮脑袋,两张皮肤松弛、眼睑浮肿的脸,两张书生气的脸,两副伏案劳作的老文官的刚L。“罗西利奥内,罗西利奥内,”他们一边说,一边用口水濡湿指头,翻弄一些卷宗,“我们昨天就已经将你登记注册了!你还需要什么?为什么不在你所属的连队里?”“不需要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一整夜睡不着觉,总惦记着打仗。我应当替我父亲复仇,你们知道.我应当亲手杀死哈里发伊索阿雷,于是我就寻找……对了,寻找决斗、复仇、雪耻督察处,它在哪儿?”

“您听,这位刚到就谈起什么事来了!可是,你知道督察处是怎么回事吗?”

“一位骑士告诉过我,他叫什么名字,就是那位穿一身白铠甲的……”

“哼,又是他!我们知道这家伙总是向四处伸他那并没有的鼻子。”

“什么?他没有鼻子吗?”

“由于他自己绝对不会生疮。”桌子后面的那另一位说,“他就以揭别人的疮疤为能事。”

“他为什么不会生疮呢?”

“你让他在哪儿生疮啊?他没有地方,那是一位不存在的骑士……”

“为什么不存在?我看见过他!存在呀!”

“你看见什么啦?铁皮……他是一个空虚的存在,嫩小子,你明白吗?”

年轻的朗巴尔多从前哪能想像得到表面现象竟会如此虚假。自从他来到军营后发现一切都似是而非。。。。。。

“那么在查理大帝的军队里当一个有姓名有封母的骑士,甚至成为勇敢的斗士和尽职的军官,却可以是不存在的!”

“且慢!谁也没说,在查理大帝的军队里可以怎么样。我们只是说,在我们团里有这么一位骑士。全部事实仅此百已。我们对概括地讲可以有什么或不可以有什么不感兴趣。你懂了吗,”

朗巴尔多向决斗、复仇、雪耻督察处的营帐走去,他已经不会再上铠甲和插羽毛的头盔的当了。他知道了那些坐在桌子后面,甲胄掩护之下的是蓬头垢面、枯瘦干瘪的老头子。值得庆幸的是里面总算还有人!

“原来是这样,你要为你的父亲报仇,他是罗西利奥内侯爵,一位将军!我们看看,为了替一位将军复仇,最佳方式是于掉三个少校。我们可以分配给你三个容易对付的,你定能如愿以偿。”

“我还没有说清楚,我应当杀死的仇人叫哈里发伊索阿雷。他是杀害我那可敬的父亲的凶手!”

“对,对,我们明白,可是你不要以为将一位哈里发打翻在地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你要四个上尉吗?我们保正在一个上午之内向你提供四名异教徒上尉军官。你看,为一个军级将军给四个上尉,你父亲只是旅级将军。”“我将找到伊索阿雷,把他开膛剖腹!他,我只要他!”“你将被拘捕,而不是上战场,你当心点!开口说话之前要先动动脑筋!如果我们阻止你与伊索阿雷交锋,也是有理的。。。。。。比如,假设我们的皇帝正在与伊索阿雷进行谈判……”军官中有一位一直埋首于纸堆里,这时欢欣地抬起头来:“全都解决了!全都解决了!没必要再干什么了!什么报复,不必了!前天,乌利维耶里以为他的两位叔父在战斗中牺牲了,他替他们讨还了血债!而那两位只是醉倒在一张桌子底下!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多余的两起替叔父复仇事件,好麻烦的事情。现在所有的这些个事情都可以安排停当:我们将一次替叔父雪恨的报复行为折算为半件替父亲复仇的事情,这样如果我们还欠一件代父报仇的话,就算已经完成了。”“啊,我的父亲!”朗巴尔多几乎晕倒。“你怎么啦?”起床号吹响了。沐浴在晨光中的营地里兵士们熙熙攘攘。朗巴尔多不想把自己与这些逐渐排成小队、组成连队方阵的人混为一体,他只觉得,那些铁器的碰撞仿佛是昆虫的鞘翅在扇动,从干燥的空壳里发出响声。许多武士腰带以上套着头盔与胸甲,腰部以下和胯部以下露着穿裤子和袜子的腿,因为要待坐上马鞍之后才套腹甲、护腿和护膝。铁胸甲下面的两条腿显得更细,就像蟋蟀的腿;他们说话时晃动没有眼睛的圆脑袋的模样,还有他们伸曲覆盖着一节节臂甲与掌甲的胳臂的动作,都像蟋蟀或蚂蚁;因而他们的一切忙碌操劳都像是昆虫在糊里糊涂地团团转。朗巴尔多的眼睛在他们之中搜寻着一件东西:阿季卢尔福的白色铠甲。他希望与之重逢,因为也许它的出现能使军队中除它之外的其余部分显得更加实在,或者是因为他所遇见的最坚强的表现偏偏属于那位不存在的骑士。

他在一棵松树下发现了他要找的骑士。只见他坐在地上,将落地的松球排成一个规则的图形,一个等边三角形。在这黎明时分,阿季卢尔福总是需要进行一番精确性的练习:计算,把什么东西排列成几何图形,解数学题。这是物体挣脱在夜里一直紧迫不舍的黑暗的包围,逐渐恢复本色的时刻,然而,这时它们仅仅露出模糊的轮廓,光明刚从它们的头上掠过,几乎只给它们加上了一道晕圈。这是世界的存在尚不确实的时刻。而阿季卢尔福,他,总是需要感觉到面对的东西像一大堵墙那样实在,他的意志力可与之抗衡,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一种肯定的自我意识。相反,如果周围的世界显得不确实,显得模糊不清,他会感到自己沉沦于这柔和的半明半暗之中,无力在空虚里产生出清晰的思想、果敢的决断、执着的追求。他感到很痛苦,这是他发生眩晕的时候,他往往要竭尽全力才能使自己不致消散。每逢此时,他就开始计数,数树叶、石头、长矛、松果、他眼前的任何东西。或者把它们排成队,用它们组成方形或金字塔形的图案。从事这些专注的活动,可以使他镇痛祛病,安神醒脑,消愁解闷,恢复平素的敏捷思维和庄重的仪态。

朗巴尔多看见他时,他正在这样做。他迅速准确地将松球摆成三角形,然后沿三角形的每条边摆出四边形,不厌其烦地清点组成矩形的松球的数目,并与组成任意四边形的松球数目相比较。朗巴尔多看出这只不过是一种习惯行为,他在以一种习以为常的方式摆弄着,而在这一行为之下掩盖着的是什么呢?当他想到超过这种游戏规则之外的东西时,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那么,难道他要报杀父之仇的愿望、渴望参战、渴望成为查理大帝的卫士的愿望,也都只不过是像阿季卢尔福骑士摆弄松球一样,是不甘寂寞、难耐空虚的一种平庸的表现吗’在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的困扰之下,年轻的朗巴尔多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搁到了他的头发上,是一只手,一只铁手,但是很轻。原来是阿季卢尔福跪在他身旁:“小伙子,出什么事情啦?你为什么哭呀?”

别人身上出现的或是惊慌、或是失望、或是愤怒的情态都能使阿季卢尔福立刻变得心平气静,产生出良好的安全感。他意识到自己可以免受存在着的人们所遭受的惊恐和忧愁,便摆出一副保护者的优越姿态。

“很抱歉,”朗巴尔多说,“也许是太疲倦了。我一整夜没有合眼,现在我觉得心烦意乱。如果能打一会儿盹也好……可是已经天亮了。而您,也早醒了,您是怎么啦?”

“如果我打瞌睡,哪怕只是一瞬间,我就会神智消散,失去我自己。因此,我必须清醒地度过白天和黑夜里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一定很难熬……”

“不。”那声音又变得干涩、严厉起来。

“您从不脱下身上的铠甲吗?”

他又讷讷地说不出口了:“我没有身体。脱和穿对我没有意义。”

朗巴尔多抬起头来,直愣愣地从他的面罩的缝隙向里面打量,仿佛要在这黑洞洞之中找到闪亮的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不这样,又该怎么样呢?”

白色铠甲的铁手还放在青年的头上。朗巴尔多只感觉到它像一件物品搁在头上,没有感觉到丝毫人的接触所特有的抚慰的或恼入的热力,同时觉察出仿佛有一股执拗的劲儿压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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