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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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骑士-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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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盘旋,等待他们劫掠完毕。几抹朝晖照亮战场,白花花一片赤裸的尸体。秃鹫重新降落,开始盛大宴会。但是它们必须加紧享用,因为掘墓人很快就要到来,这些人宁肯让尸体喂地里的爬虫,而不允许空中的飞鸟来吃。

阿季卢尔福和朗巴尔多挥剑,古尔杜鲁舞镐,驱赶这些黑色的来访者,撵它们飞走。然后他们开始了一道令人发怵的必经工序:每人挑一具死尸,抓住两只脚往小山上拖,一直拖到一个适合挖坑的地点。

阿季卢尔福拖着一具尸体,想道:“死人啊,你有我从来不曾有过并且将来永远不会有的东西:这个躯壳。或者说,你没有躯壳。你就是这个躯壳。就是因为它,有时候,当情绪低落时,我会突然嫉妒存在着的人。漂亮的玩意儿!我可以说是得天独厚,我没有它照样也能干活,而且无所不能。无所不能——应当理解——这才是我认为最重要的本事;我能把许多事情做得比存在着的人更好,没有他们身上常见的俗气、马虎、难持久、臭味等缺点。存在着的人总要摆出什么样儿来,显示出一个特殊的模样,我却拿不出来,这一点倒也是事实。可是如果他们的秘密就在这里,在这一袋肠子里的话,谢天谢地,我可不要有。见过这满山遍野残缺不全、赤身裸体的尸首之后,再看到活人的肉体时就不会感到恶心了。”

古尔杜鲁拖着一个死人,想道:“死尸呀,你放出的屁比我的还臭哩。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为你哀悼。你失去了什么呀?从前你跑跑跳跳,现在你的运动转移到你滋生的爬虫身上了,你长过指甲和头发,现在你将渗出污水,使地上的青草在阳光下长得更高。你将变成草,然后是吃草的牛的奶,喝牛奶的孩子的血,如此等等。尸体呀,你看,你不是活得比我强得多啦?”

朗巴尔多拖着一具尸体,想道:“死人呀,我跑呀跑,就是为了跑到这里来像你一样被人抓住脚后跟拖走。现在你眼睁睁地死不瞑目,你在石头上磕碰的脑袋面朝青天,在你看来,这将我驱使至此的疯狂劲头究竟是什么呢?这战争狂热和爱情狂热又是什么呢?我要好好想想。死人啊,你使我思考起这些问题。可是能有什么改变呀?什么也不会变。我们除了这些走进坟墓之前的日子外没有别的时间,对我们活人是如此,对你们死人也是如此。我不能浪费时日,不能浪费我现有的生命和我将可能有的生命。应该用这生命去为法兰克军队建立卓越功勋,去拥抱高傲的布拉达曼泰。死人哪,我愿你没有虚度你的光阴。无论如何,你的骰子已亮出它们的点数。我的骰子还在盒子里跳跃。死人呀,我眷恋我的追求。不喜欢你的安宁。”

古尔杜鲁唱着歌儿,准备挖坟坑。为了测量坟坑的大小,他将死人在地上摆正,用铁铲划好界线,移开尸体,就非常起劲地挖起来。“死人,也许这样等着你觉得无聊。”他把尸体转为侧身面向坟坑,让它看着自己干活,“死人,你也能挖几铲土吧。”他将死尸竖立起来,往它手里塞一把铁铲。尸体倒下,“算了。你不行。挖坑的是我,填坑的可就是你啦。”

坟坑挖成了,但是由于古尔杜鲁胡乱刨土,形状很不规则,坑底狭小,像个水罐。这时古尔杜鲁想试一试,他走进坑里躺下。“噢,真舒服,在这下面休息真好!多软和的土地!在这里翻个身多美呀!死人,你下来看看,我替你挖了一个多么好的坑子呀!”接着他又转念一想,“但是,既然你我都明白是该你来填坑,我躺在下面,你用铲子把土撒到我身上不更好吗!”他等了一会儿,“动手呀!快干呀!你还等什么呀?这样干!”他躺在坑底,举起手中的镐头,开始把土往下扒。一大堆土倒塌在他身上。

阿季卢尔福和朗巴尔多听到一声细弱的呼叫,他们看见古尔杜鲁好好地把自己埋起来,不明白他的叫喊是惊恐还是快活。当他们把浑身是土的古尔杜鲁拉起来时,才发现他几乎因窒息而丧命。

骑士看到古尔杜鲁的活干得很差,朗巴尔多也挖得不够深。他却构筑了一块完整的小墓地,坟坑是长方形的,在坑两旁平行地修了两条小路。

傍晚时他们往回走,经过林中一块空地。法兰克军队的木匠们曾在此伐木,树干用来造战车,枝条当柴火。

“古尔杜鲁,这会儿你该打柴了。”

然而,古尔杜鲁用斧头乱砍一通之后,将干树枝、湿木块、蕨草、灌木、带苔藓的树皮一起打成捆。

骑士将木匠们干的活儿巡视一遍,他检查工具,查看柴垛,并向朗巴尔多说明在木材供应上一个卫士的职责是什么。朗巴尔多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耳里,此时一个问题一直烧灼着他的喉咙,眼看同阿季卢尔福一起的散步即将结束,他还没有向他提出来。“阿季卢尔福骑士!”他打断骑土的话。

“你想说什么?”阿季卢尔福正抚弄着斧头,问道。

青年不知从何说起,他不会找一个假借口以便迂回到自己心中念念不忘的惟一话题上去。于是,他涨红了脸,说道:“您认识布拉达曼泰吗?”

古尔杜鲁正抱着一捆他自己砍的柴火向他们走来,听见这个名字,他跳了起来,柴火棒飞散开来,有带着花儿的香忍冬枝条,挂着果子的刺柏,连着叶片的女贞。

阿季卢尔福手里拿着一把极其锋利的双刃斧。他助跑一段,然后将斧头朝一棵橡树的树干猛砍过去。双刃斧从树的一边进,从另一边出,动作干脆利落,技法是如此精确,以致树干砍断了,却没有离开树桩,没有倒落。

“怎么啦?阿季卢尔福骑士!”朗巴尔多惊跳一步,“什么事情惹您生气了?”

阿季卢尔福此时抱起胳膊,绕着树干一边走一边打量。“你看见了吗?”他对青年说,“一刀两断,纹丝未动。你看看刀口多么整齐。”

六 

我着手写的这个故事比我预想的要难写得多。现在到了我该写人间尘世里最疯狂的情感——男女爱恋之情的地方了。修行的誓愿、隐修的生活和天生的羞怯使我回避爱情而来到了这里。我不是说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这种事情。就在修道院里,为了提防诱惑,我们在一起议论过几次,凭着朦胧的臆想我们好像能够略窥其中的奥秘。有时我们之中的某个可怜的姑娘由于缺乏经验而怀孕,或者有人被不敬畏上帝的强人掳去之后,回来向我们讲述那些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每当这些时机,我们便会有所议论。因此,关于爱情,我也将像描写战争那样,随便讲讲我所能想像得到的一些东西。编写故事的技巧就在于擅长从子虚乌有的事情中引申出全部的生活;而在写完之后,再去体验生活,就会感到那些原来自以为了解的东西其实毫无意义。

布拉达曼泰大概对此感受更深切吧?当她历尽女骑士的全部戎马生涯之后,一种很深的不满足感潜入她的心扉。她当初走骑士之道是出于对那么一种严格、严谨、严肃、循规蹈矩的道德生活的向往,对极其标准规范的武功和马术的爱好。然而,她周围有些什么呢?尽是一些汗臭熏人的男人。他们功夫不到家,打起仗来却满不在乎。一旦从公务里脱身出来,马上开始酗酒,或者傻乎乎地跟在她身后转悠,等待她从他们之中挑出一位带回帐篷过夜。众所周知,当骑士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这些骑士却是这般愚顽,他们对待如此高尚的事业一贯敷衍塞责,马虎至极;他们起初曾宣誓遵守严明的纪律,对于一成不变的死板的军规,懒得动脑筋挑剔反对,但都逐渐学会了在军规之下快活舒服地混日子的本事。打仗嘛,既是厮杀拼命,也是例行公务,不必拘泥于那套繁文缛节。

布拉达曼泰其实与他们是大同小异,也许她心中念念不忘对简朴而严肃的生活的渴求,正是为了同她真正的性格相对抗。比方说,假若法兰克军队中有一个邋遢的人的话,那就是她。她的帐篷,如果说还算一个帐篷的话,是整个军营中最欠整洁的。可怜的男人还勉强做着那些一向被认为是女人分内的事情,像缝补浆洗、扫地抹灰、清除垃圾等。而她呢,从小像公主一样娇生惯养,在这些事情上从不动手,如果没有那些总是围着连队转的洗衣物和干杂活的老妇——她们个个都是极会侍候人的——她的住处连狗窝都不如。她在里面待的时间不多,她的日子是穿着铠甲在马上度过的。实际上,一旦将兵器披挂好,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头盔的眼眶里目光炯炯,浑身上下光彩逼人,崭新的锁子甲上密合无缝的块块甲片闪烁出耀眼的金光,串连甲片的是淡紫色的彩带,倘若有一根带子散脱,那可就不得了。她有着要做战场上最辉煌的人物的雄心,再添上女性的自负,她不断地向男性武士们挑战,表现出一种优越感,一股傲气。她认为无论在友军还是敌军中,武器保养得好和使用得妙就是心灵健全完美的体现。如果她遇上她认为堪称勇士的人,她就会对其追求给予相当的回报,那时具有强烈爱欲的女性的本性就在她身上苏醒了;也就是说她把一套冷峻的想法取消得一千二净,突然变成一个温柔而热烈的情人。可是,如果那男人顺势纠缠不休,过分放肆,举止失控的话,她就立刻变脸,重新寻找更坚强的男性。然而她能再找到谁呢?不论基督徒军还是敌军中的勇士里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打动她的心,她领教过他们每一位的软弱和无聊。

当热切地寻找她的朗巴尔多第一次目睹她的真实风采时,她正在自己帐篷前的空地上练习拉弓。她穿着一件短短的紧身衣,裸露的手臂撑着弓,面色由于使劲而微微泛红,头发挽在颈后,蓬蓬松松地系成像马尾似的一大束。但是朗巴尔多的目光并没有停下来如此仔细地端详,他只看见一个完整的女性,她本人,她的色彩,这只能是她,那个他几乎还未见过而又一心渴慕的人儿。他早就觉得,她不可能是别的模样。

箭从弓上射出,正好射中靶心,那里已经插着三支箭了。“我邀请你比试射箭!”朗巴尔多说着,向她跑过去。

青年总是这样追逐着少女。真是对她的爱情在推动着他吗?或许首先不是爱情本身,他是在追求只有女人才能给予的自我存在的确实感吧?青年一片痴情地跑过去,他既感到欢欣鼓舞,又觉得忐忑不安,抱定孤注一掷的决心。在他看来,女人就是眼前实实在在存在着的那一位。只有她才能给予他那种体验。而女人呢,她也想知道自己存在还是不存在。她就在他的面前,她也是心急如焚而又信心不足,为什么青年对此毫无察觉呢?两人之中谁是强者、谁是弱者又有什么要紧呢?他们是相同的。然而,青年不懂得这一点,因为他不想弄懂。他如饥似渴地需要的就是存在着的女人,实实在在的女人。而她懂得更多的东西,或者懂得更少一些;总之,她懂得另外的东西。现在她一心追求的是另一种生存方式。他们一起进行一场射箭比赛。她大声呵叱他,并不赏识他。他不明白她在捉弄他。四周是法兰克军队的帐篷,旌旗随风舞动,一行行战马贪婪地嚼食着草料。男仆们准备军人们的饭食。等待午餐的武士们在他们身边围成一圈儿,观看布拉达曼泰同小伙子一起射箭。“你射中了靶,但纯系偶然。”“偶然?我可是箭无虚发呀!”“你就是百发百中,也是偶然!”“那么怎样才不算是偶然呢?谁能够不是偶然的成功呢?”阿季卢尔福慢条斯理地从营地边上走过,他在白色的铠甲之外披着一件长长的黑色披风。他在一旁踱步,明知有人在注意自己,却佯装不睬,自信应当摆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相反心里却是很看重,只是以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与众不同的方式表现罢了。

“骑士,你来让他看看该怎么做……”布拉达曼泰这时的声音里没有了平素一贯的轻蔑的腔调,态度也不那么傲气十足了。她朝阿季卢尔福走过去两步,呈上一张弦上搭箭的弓。

阿季卢尔福缓缓地走过来,接过弓箭,向后抖落披风,将两只脚一前一后成直线摆好,举臂向前,他的动作不像肌肉和神经为瞄准靶子所做的运动,他发放出一股股力量,并将它们依次排列好,使箭头固定在一条通向目标的看不见的直线上,那么他只消拉弓就成,箭离弦,绝对无误,中的之矢。布拉达曼泰大声喝彩:“这才叫射箭!”

阿季卢尔福置若罔闻,两只铁手稳稳地握着那张还在颤动的弓,接着他将弓扔到地上。他系上披风,两只手在胸甲前握成拳,抓住披风的衣襟,便走开了,他无话可说,什么也没说。

布拉达曼泰捡起弓,甩一下搭在背上的马尾式头发,张臂举起弓。“没有人,没有别的人能射得这样干脆利落吗?有人能够做得每个动作都像他那样准确无误吗?”她这样说话时,脚踢着地上的草皮,将弓在栅栏上砸断。阿季卢尔福径直远去,没有回头。他头盔上的彩色羽毛向前倾,好像他在弯着腰行走,拳头紧紧地握在胸前,抓着黑色的披风。

围观的武士中有些人坐在草地上幸灾乐祸地看着布拉达曼泰失去常态的场景:“自从她迷上了阿季卢尔福,可算倒了楣,日夜不得安宁……”

“什么?你说什么?”朗巴尔多脱口而出地问道,一把抓住说话人的一条胳膊。

“喂,少年郎,你心急火燎地追求我们的女骑士!她如今只爱那件里里外外都很干净的铠甲哩!你不知道她迷上了阿季卢尔福吗?”

“怎么可能是……阿季卢尔福……布拉达曼泰……是怎么回事?”

“当一个女人对所有的存在的男人都失去兴趣之后,惟一给她留下希望的就只能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男人……”

怀疑与失望时时刻刻折磨着朗巴尔多,一定要找到穿白铠甲的骑士的愿望成了他难以遏制的心理冲动。假如现在找到他,他也不知道怎样对待他,是一如既往地征求他的建议,还是将他看做一个情敌。

“喂,金发美人儿,他躺上床,不是太轻飘飘没有分量了吧?”战友们大声训斥她。布拉达曼泰这一下摔得真惨,她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前谁敢用这样的语调跟她说话呢?

“你说呀,”那些男人继续放肆下去,“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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