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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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骑士-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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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金发美人儿,他躺上床,不是太轻飘飘没有分量了吧?”战友们大声训斥她。布拉达曼泰这一下摔得真惨,她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前谁敢用这样的语调跟她说话呢?

“你说呀,”那些男人继续放肆下去,“如果你把他的衣服脱光,随后你能摸着什么呢?”他们冷嘲热讽地讥笑。

听到人们这样议论布拉达曼泰和骑士,朗巴尔多承受着双份的心痛,他明白自己与这个故事毫不相干,谁也没有把他看成是事情起因中的某一方。他不由得气恼,他本来沮丧的心里爱怜与恼怒交织在一起。

布拉达曼泰这时拿起一根鞭子,挥鞭驱散围观的人们,朗巴尔多也在其中:“你们认为我是一个可以让任何男人随意摆布的女人吗?”

那些人边跑边喊,“哎唷!哎唷!布拉达曼泰,你如果需要我们借给他什么东西,只消对我们说一声就行啊!”

朗巴尔多被人推搡着,跟着这群穷极无聊的大兵走散。从布拉达曼泰那里回来后,他心灰意懒,与阿季卢尔福见面也会使他感到难堪。他偶然在身旁发现了另一个青年,他叫托里斯蒙多,是科诺瓦利奥公爵府的旁系子弟:他吹着忧郁的口哨,眼帘低垂看着地面走路。朗巴尔多与这个他几乎还不认识的青年偶然走在一起,他感到需要向别人倾诉衷肠,便与他搭讪起来:“我初来乍到,不知为什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切希望都落空了,永远不能实现,简直不可理解。”

托里斯蒙多没有抬起眼皮来,只是暂时停止了他那沉郁的口哨,说道:“一切都令人厌恶。”

“是呀,你看,”朗巴尔多回答,“我不算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有时候我感到自己充满热情,也充满爱,我觉得能理解一切事情,然后我自问:我现在是否找到了认识事物的正确角度,在法兰克军队里打仗是否就是这么回事儿,这是否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然而,我对什么都不能肯定……”

“你要肯定什么?”托里斯蒙多打断他的话,“权力、等级、排场、名誉。它们都只不过是一道屏风。打仗用的盾牌与卫士们说的话都不是铁打的,是纸做的,你用一个指头就可以捅破。”

他们来到一个池塘边。青蛙呱呱地叫着在池塘边的石头上跳来跳去。托里斯蒙多转身面向营地站住,对着栅栏上插的旗帜做了一个砍倒的手势。

“但是,皇家军队,”朗巴尔多反驳,他想发泄苦闷的愿望被对方的绝对否定态度压灭了,此时他努力不失掉内心的平衡感,为自己的痛苦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皇家军队,必须承认,永远为捍卫基督教、反对异教的神圣事业而战。”

“既不存在捍卫,也不存在攻击,没有任何意义。”托里斯蒙多说,“战争打到底,谁也不会赢,或者说谁也不会输,我们将永远互相对峙,失去一方,另一方就变得毫无价值。我们和他们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要打仗……你听见这些青蛙叫了吗?我们的一切所作所为与它们呱呱乱叫和从水里跳到岸上,从岸上跳到水里的举动有着相同的意义和性质……”

“我不认为是这样,”朗巴尔多说,“相反,对我来说,一切都太条理化,正规化……我看见人的力量、价值,却是那样的冷漠无情……有一个不存在的骑士,说实话,他使我感到恐惧……但是我钦佩他,他把任何事情都做得那样完善、扎实,似乎我理解了布拉达曼泰……”他脸红了,“阿季卢尔福当然是我们军队中最优秀的骑士……”

“呸!”

“为什么‘呸’呀?”

“他也是一副空架子,比其他的人更差劲。”

“你说‘空架子’,是指什么而言?他所做的一切,都干得扎扎实实。”

“全不是那么回事!都是假的……他不存在,他做的事情不存在,他说的话不存在,根本不存在,根本不存在……”

“那么,既然同别人相比他处于劣势,他为什么要在军队里找那样一份差使干呢?为了追求荣誉吗?”

托里斯蒙多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在这里荣誉也是虚假的。一旦我愿意,我将把这一切全毁掉。连这脚下踩着的土地也不留下。”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幸免吗?〃

“也许有,但不在这里。”

“谁呢?在哪儿?”

“圣杯骑士。”

“他们在哪儿?”

“在苏格兰的森林里。”

“你见过他们?”

“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

“我知道。”

他们都不说话了。只听见青蛙在聒噪不休。朗巴尔多被恐惧感攫住,他真怕这蛙鸣淹没一切,将他也吞进那正在一张一合的绿油油、滑腻腻的蛙腮里去。他想起了布拉达曼泰,想起了她作战时高擎短剑的英姿,他忘记了刚才的恐慌。他等待着在她那双碧绿似水的眼睛面前奋战拼搏和完成英勇壮举的时机。

七 

在修道院里,每个人都被指派了一项赎罪的苦行,作为求得灵魂永生的途径,摊到我头上的就是这份编写故事的差使,苦极了,苦极了。屋外,夏日的骄阳似火,只听得山下水响人欢,我的房间在楼上,从窗口可望见一个小河湾,年轻的农夫们忙着光身子游泳,更远一点的地方,在一丛柳树后面,姑娘们也褪去衣衫,下河游起来。一位小伙子从水底潜泳过去,这时正钻出水面偷看她们,她们发觉了,大惊小怪地叫喊。我本来也可以在那边,同与我年纪相仿的青年们、同女佣和男仆们一起成群结伴,戏德欢笑。可是我们的神圣的天职要求把尘世的短暂欢愉置于它以外的什么东西之后,它以外的东西……然后,还有这本书,还有我们的一切慈善活动,大家做着这些事情都怀着一颗冷如死灰的心,这颗心也还不是死灰一团……只是同河湾里那些打情骂俏的人相比黯然失色。那些男女之间的调笑挑逗像水面的涟篇一样不断地向四周扩展……绞尽脑汁写吧,整整一小时过去了,笔上饱蘸黑色的墨水,笔底却没有出现半点有生气的东西。生命在外面,在窗子之外,在你身外,你好像再也不能将自己隐藏于你所写的字里行间了,但是你无力打开一个新的世界,你无法跳出去。也许这样还好一些,假如你能愉快地写作,既不是由于上帝在你身上显示奇迹,也不是由于上帝降圣宠于你,而是罪孽、狂心、骄傲作怪,那么,我现在摆脱它们的纠缠了吗?没有,我并没有通过写作变成完人,我只是借此消磨掉了一些愁闷的青春。对我来说,这一页页不尽如意的稿子将是什么?一本书,一次还愿,但它并不会超过你本人的价值。通过写作使灵魂得救,并非如此。你写呀,写呀,你的灵魂已经出窍了。

那么,您会说,我应当去找院长惊惊,请她给我换个活儿干。派我去打井水、纺麻线、剥豆子吗!不可能。我将继续写下去,尽可能地履行好一个文职修女的职责。现在我该描述卫士们的宴席了。

查理大帝违反明文规定的皇家规矩,当其他同席的就餐者尚未来到之时,他就提前人席了。他坐定之后,便开始遍尝面包、奶酪、橄榄、辣椒,总之,尝尽桌面上已摆好的所有东西。不仅吃遍尝尽,而且是用手抓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往往使哪怕最能克己的君主也会失去约束,变得骄纵任性。

卫士们三三两两地到来,他们穿着锦缎制成的、镶着花边的军礼服,没忘记将紧身的锁子甲的铁网显露出一部分,这种锁子甲的网眼又稀又大,是闲暇时穿的胸甲,像镜子一般提亮,但只消用短剑挑一下,就会裂成碎片。起初是奥尔兰多坐在他那当皇帝的叔父的右边座位上,随后来了蒙多邦的里纳尔多、阿斯托尔福、巴约那的安焦利诺、诺曼底的利卡尔多和其他的人。

阿季卢尔福坐在餐桌的另一端,仍然穿着他那件一尘不染的销甲。他没有食欲,没有一个盛食物的胃袋,没有一张供叉子送东西进去的嘴巴,没有一条可将勃良第出产的美酒灌进去的喉咙,他坐在餐桌边来干什么呢?尽管如此,每逢这种长达数小时的盛宴,他必定出席,从不放弃机会——他善于充分利用这些时间履行他的职责。而且,他也同其他人一样有资格在皇帝的餐桌上占一席。他要占据这个位子,并以他在日常其他典礼中表现出的一丝不苟的态度来认真参加宴会。

菜肴是军队里常吃的那几样:填肉馅的火鸡、烤鹅肉串、炯牛肉、牛奶乳猪、鳗鱼、调鱼。不等传者送上餐具,卫士们就扑上去,用手拿取,撕扯起来,弄得胸甲上油渍斑斑,沙司汁水四处飞溅。这情景比战场上还要混乱。汤碗打翻了,烤鸡起飞,当侍者刚要撤去某一盘菜时,就会有一位贪吃鬼赶上去把残余统统收罗进自己的盘里。

相反,在阿季卢尔福所在的桌子的那一角里,一切都进行得干净、从容、井然有序,但是,他这位不吃喝的人却比桌上的其他人需要侍者们更多的照顾。第一件事情——当时桌子上胡乱堆放着脏盘子,侍者们只顾上菜而来不及换盘子,人人都就便吃起来,有的人甚至把饭菜放在桌布上——阿季卢尔福不断地要求传者们在他面前更换餐巾和餐具:大盘子、小盘子、碗碟、各种形状和大小的杯子、叉子、汤匙、小匙和刀子,刀子不锋利的不行,他对器具的清洁很苛求识要发现一只杯子或一件餐具上有一块地方不太光洁,他就退回去。其次,他什么都吃,每样只取一丁点儿,但他是吃的,他一道菜也不漏过。比如,他切下一小片烤野猪肉,放人一只盘子里,在一只碟子里放沙司,然后用一把刀子将那片肉切成许多细条儿,再将这些肉一条一条放人另一只盘子里用沙司计拌和,一直拌到计水浸透为止;他把拌好的肉条再放到一只新的盘子里;他每隔一会儿就要唤来一位侍者,让他端走刚用过的盘子,换上一只干净的。他在一道菜上就这样折腾了半小时的功夫。我们且不说他怎么吃鸡、雉、鸽了,那都要整小时整小时地对付。如果不给他送上他指定要的某种特别的刀子,他就不动手;为了从最后一根小骨头上剥离那残留的极细的一丝肉,他多次叫人换刀。他也喝酒,他不断地倒酒,把各种酒分装在他面前的许多高脚酒杯和小玻璃杯里,在银杯里将两种酒搀兑好,不时将杯子递给侍者,让他拿走并换上新杯子。他用掉大量的面包:他不断地将面包心搓成一些大小相同的小圆球,在桌布上排成整齐的队列;他把面包皮捏成碎渣,用面包渣堆起一些小小的金字塔。不到他玩腻时他不会叫十役frl用管帚打扫桌布。扫完之后他又重新开始。

他做着这些事情的同时,不放过餐桌上的任何谈论话题,总是及时地插话。

卫士们在宴席上说些什么呢?同平时一样,自吹自擂。

奥尔兰多说:“我说呀,阿斯普洛山那一仗开头打得不好,就是在我与阿戈兰特国王短兵相接、将他击败并夺得他的杜林达纳宝剑之前。当我一刀砍断他的右臂时,他的手掌还死死地握在杜林达纳剑柄上,擦得那样紧,我只得用钳子把它扳下来。”

阿季卢尔福说:“我不想伤你的面子,但是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在阿斯普洛山战役之后的第五天举行的停战谈判会上,敌人交出了杜林达纳宝剑。它被列人根据停战协议的条款规定敌方应当交出的轻便武器的清单之中。”

里纳尔多说:“无论如何不能与富斯贝尔塔之战相提并论。翻越比利牛斯山时,我遇上了那条龙,我将它一刀斩成两段。你们知道,龙皮比金刚石还硬啊。”

阿季卢尔福插嘴:“这样吧,我们把事情的顺序理清楚。经过比利牛斯山的时候是四月份,谁都知道,在四月份龙蜕皮,变得像新生婴儿那么柔软细嫩。”

卫士们说:“可是,是那一天还是另外一天,不是在那里就是在另一个地方,总之,有过这么一回事儿,不要在鸡蛋里挑骨头嘛…··”

他们很厌烦。那个阿季卢尔福总是把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对于每一件事情他都能说得有很有据,当一桩业绩已经名扬天下,被所有的人接受,连没有亲眼见过的人也能从头至尾原原本本地讲清楚的程度时,他却要把它简化成一件普通的例行公事,就像上交团指挥部的每日记报上所写的东西那样枯燥无味。从古至今,在战争中发生的真事与后来人们的传说之间总是存在一定的差距,而在军人的一生之中,某些事情发生过与否是无关紧要的。有你的人品在,有你的力量在,有你的一贯作为在,可以保证如果事情的点点滴滴不完全是这样,但是同样能够做到是这样,也可能有一次与之相似的经历。而像阿季卢尔福这样的人,不论事情的虚实如何,他本人没有任何可以为自己的行为担保的东西,他所做的事情存在于每天的记录之中,存在于档案里,而他自己是一个无物的空洞,是可怖的一团漆黑。他想使同事们也变成这样,把他们的吹嘘像海绵里的水一样挤干。他们是讲故事的能手,他们替过去做出种种设计,而从不设想现在应当如何,他们替这个人、那个人编造传奇之后,总会找到自己想扮演的角色。

有时候有人会请查理大帝作证人。但是皇帝参加过无数次战争,总是将许多战争互相混淆,他甚至记不清目前正在打的是一场什么仗。他的使命就是打仗,打仗比思考、比战后发生的事情都重要。仗打完就过去了,至于人们的传说,历史学家和说书人自然知道应当去伪存真。如果皇帝应当跟在人们的屁股后面去进行修正,岂不太麻烦。只有发生了一些影响到军队建制、晋级、封爵和赐地的纠纷的时候,皇帝才应当说出自己的主张。他的意见只是说说而已,大家明白,查理大帝的个人意志无足轻重。必须考虑调查结果,依靠已掌握的证据下判断,并使之符合法律和习俗。因此,当有人向他质疑时,他就耸耸肩膀,泛泛而论,有时候他想摆脱某人,就说:“可不!谁知道哩!战时误传多得很呀。”说罢一走了事。

阿季卢尔福的手不停地搓面包心,嘴不断地将别人提到的事件—一否定掉,虽然有些人说法欠准确,但这些都是法兰克军队引以为荣的事情。查理大帝真想给这位圭尔迪韦尔尼家的骑士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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