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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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逝幽幽莲-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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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止于这小小的偏院,那么鹅掌便是唯一能唤起他回忆的希望。只是,心内终究惶惶,再三问,他可否记得,可否记得?
  四周极静。一丝喧嚣也无,拓跋宏如今是威仪赫赫,不需排场。冯夙匆匆而来,亲自接过鹅掌,低声道:“姐姐,皇上与始平王正在用膳。”我迟疑,颤声问:“皇上……如今可好?”冯夙道:“皇上今日未动用簿卤仪仗。不谈朝事,只话家常。至于爹是否进谏,就不得而知了。”
  稍歇,他又说道:“我方才已告知皇上,家中的厨子善做鹅掌,请务必一尝。”我心中惴惴,只瞅着他不言不语。他说:“皇上并无特别的反应,只说,已有三年不食鹅掌了。”我不禁一震,冯夙却已转身去了。
  我的心魂,似乎随着他过月洞门,跨深院,过花径,穿长廊,然后到了厅外,禀报,再举案奉上。我也仿佛看见年轻沉默的皇帝,端坐下箸,与投契的弟弟把酒相谈。他是怎样的神情,眉宇间锁着怎样的心意,我却看不清。
  只是,心头蓦地一震,倘若他全然不记得了呢?这也是一场豪赌。只是这不动声色的赌,即便输了,我仍有些体面而已。但我输掉的,却是这一生。
  我只剩了一副躯壳,倚着那厚重沧桑的垣墙,想那玲珑清丽的汉家装束,绮丽忧伤的南朝乐府,泠泠清响的七弦古琴,繁花影中的桑落芬芳……旧日风光,浮生繁华如梦。然而,赋予我那六年锦绣风光,是为了抚慰我注定凉薄的人生,还是为了让我在心魂俱碎后安于宿命?然而,我就真的万劫不复了么?
  当门外纷沓的步履渐次靠拢时,我目不转睛,一手抚着胸口,按住狂跳不已的心。他穿玄色衣袍,朱色纹饰,于白石甬道上疾步而来。四周是一片静默。他拂了满身明亮的光影,灼灼的目光,如火一般有着烫人的温度。而湿润中却又蕴含着惊喜、期许,以及凄苦。四目相对,我心中只是轰然一声,凝滞了所有声响。
  许久,才含泪道出:“皇上……”
  “妙莲……”这一声极其低沉。他的眼角亦积蓄了细碎的泪光,但也只在那一瞬间。“你……”他嘴唇翕动,惊喜之极便有些无措。深浓的剑眉下,深棕色的眸子光彩熠熠,望着我,却说不出什么。
  刹那相逢,恍如隔世。他的面目,分明是我心底的烙痕,为何如今看来,却如陌生人一般?我双手扶着左胯,缓缓屈膝,一如九年前与他初见时那般,行“裣衽之礼”。他深深一怔,便也想起了当年,神情有一瞬恍惚。随即以左手握住右手,向前平推。我心中霎时又悲又喜。蓄了满眼的泪,便待此时,沉沉地坠下。
  重逢的欢喜略去了诸多疑惑,他勉力自持,温和地问:“你的病已经好了?”我的睫毛轻轻一扇。此时仍是素面朝天,等待中的心力交瘁,使我清瘦的颜色又添了憔悴。他终于,大声地,坚决地说:“那么,跟朕回去吧。”

  第十章 无情有恨何人见(7)

  后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只是多年后想起父亲的话,我叹之,伤之,恸之,深恨之。
  父亲倚在枕上,嗫嚅而不能成言。“你……”他眼中有疑惑,有埋怨,也有无奈,我只是垂手立于拓跋宏身后。然后,他长叹一声,道:“妙莲,我不能拦你。”
  他噙泪顿首,深沉道:“老臣有罪,当日刻意向皇上隐瞒。但小女确在家庙,且病入膏肓,臣和太皇太后的心情一样,不愿因此耽误皇上……”拓跋宏微微蹙眉,温和地劝道:“太师不必如此,朕并未怪罪。”
  父亲喘了片刻,又道:“如今,臣依然阻挠,只为太皇太后在世之日已定下了皇后之分……”拓跋宏再次出言打断:“朕谨记尊卑之份,不敢有违。”我心中一沉,便将头深深低下。
  “不,老臣不是担心这个。”父亲老迈,仍艰难地说下去,“臣身为人臣,也是身为人父,以平常心思量,不忍两个女儿生了嫌隙,各自委屈……”我潸然泪下,伏于地,深深稽首。父亲并不看我,又道:“老臣斗胆,望皇上恕罪。”拓跋宏亦深为动容,郑重地说:“太师请放心,朕明白该怎么做。”
  “好,皇上金口,臣也就放心了……”父亲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脸上,注视了片刻,肃然说道:“妙莲,你听我说一句。”
  “是,女儿听着。”我仍跪着,膝行上前。父亲努力欠起身子,在我耳边以气息告诫:“记着,清儿是皇后,也是你的亲妹妹。”我垂下头,轻声应道:“是,女儿记住了。”
  “不知皇后能否谅解……”他这一句,轻而无力。我眼中带泪,泪中含怨。他最后叹道:“我的死期亦不远了。”
  然而,我终究随着拓跋宏,踏上归程。车檐上垂下的一串银铃,心思便如它一般,随着每一次轻微的颠簸而飘摇不定。
  身畔的男子却有些陌生了。他凝眸望着前方,骨子里的英锐之气让我敬重而又不安。他时时侧目看我,终于长叹:“竟有今日重逢,我以为……”他微微一笑,“妙莲,那么多年不曾得到你的消息,我一度以为……然而,心里总不愿相信。”
  我亦微笑:“我出宫后,总盼着皇上来找我,让我见最后一面,我死而无憾……”他微惊,正了正身子,歉然道:“朕并非不来找你,而是……”我含笑,缓缓摇头,“臣妾后来思量,也就明白了。大概是不曾见到皇上,也就不甘心如此死去,这才捱到今日。”这话说来,有些委屈,却又是深情的口吻。
  拓跋宏从袖底紧握住我的手,郑重道:“以前,是朕多有亏欠。但如今,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们了。”我为他话中的决绝而怔忡。他目中的炽热消融于眼底的寒潭之中,深不见底,却时时泛出一点。
  “妙莲,朕还要和你说,中宫如今已经有人了。”他终究冷静地提醒我。我心中委屈,只是沉默。他正色道:“清儿的地位固然无可变更,但朕敢向你说一句,后宫之中,无人可以超越你。”我旋即淡淡一笑:“今日得以重逢,妙莲已别无所求。”
  他握着我的手,更用了几分力,以此表示宽慰。然后又问:“你们姊妹也有多年没见了吧?”我徐徐说道:“上次皇后省亲,我们见过……”他的眉头微微一蹙,但并没有说什么。
  沉默了些时,他果然问:“你们姐妹……是叙旧么?”我略一思忖,眼神楚楚地撩过,终于点头道:“是,我们相谈甚欢。”他没有再问。但他压在心底的那点疑惑,正遂了我的意。
  车驾于薄暮时分驶入宫城。
  我的神情蓦然庄肃起来。巍峨连绵的宫殿,缓缓从身边退去。我的眼里泛出泪光,缠绵经年的悲喜,被这恢宏大气所承托,终于落到了实处。
  原来家庙和宫廷,不过一步之遥。
  昔日寝宫,一切陈设,恍如旧日,竟连那些绫罗绸缎、霓裳羽衣,都一丝不乱。只是,终究经不起岁月的消磨,黯淡了。我欢喜地奔过去,柔软的缎子上有我昔日的气息,我将它们贴在脸上,和着泪,轻轻摩挲。拓跋宏在身后微笑道:“这里的摆设,朕一直保留着,谁也不许动。”
  这次,他郑重其事,给了我仅次于皇后的地位:左昭仪。
  御前听封,只觉恍如隔世。

  第十一章 惆怅妆成君不见(1)

  回宫后的第三日,正是望日。那天,理当去觐见皇后。
  我仍着汉装,月白披帛,一身榴花红,简静至极,却也有灼人眼处。昭阳殿的户限之外,我默然立了半晌,心觉难堪,但重回宫廷毕竟也有得色。当内侍唱报出左昭仪之名后,殿中一切声响,刹那凝滞。我昂首进门,目不斜视,唇边只有淡漠的笑意。
  径直向冯清走去。她缓缓抬眼,面色森然。一身雪青色翻领夹袍,窄小的袖口处镶着一圈银丝贴边。发间除了一枚赤金凤簪,别无他物。待我踱到她跟前,凝视片刻,叫出的却是一声:“妹妹。”我眼中含笑,正是为了提醒她省亲当日所说过的话。
  冯清起初沉默,忽然将手中的佛珠往案上一掼,冷淡地说:“昭仪……”仿佛也在刻意提醒我的身份,“宫中自有规矩,请自重。”我冷笑,不待她说完便躬身下拜:“臣妾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行的是汉人之礼,双手扶在左胯。冯清不满,但因拓跋宏早已许可,也只得视若无睹。随后吩咐道:“上座,奉茶。”
  左昭仪的名位低于皇后,又高于众人,于是,宫女在皇后的左手边添了一张椅子。我款款坐了,双目亦适时流转。
  袁贵人冶艳,目眶冉冉动,恣意中倒也并无憎恶;高贵人端美,默默的神情中有疑惑和戒备;罗夫人静雅,依然是温和的神情。我的目光与她短暂相接,终于有了一丝轻松的笑意。她仍以她眼中的一泊安宁,无声地承接。我忽然想,这三年间,皇上竟不曾纳妃?而我也听说,这三年间并无皇子降生。
  许是唇角因此而牵动了几分,冯清忽然问:“昭仪,你在笑什么?”她这般谨慎,倒显得可笑。我便笑道:“哦,臣妾看皇后的鬓角有些松了。”众人不禁转头细看。冯清被看得颇不自在。我故意起身过去,帮她抿紧了鬓发。她恼恨而又无奈。含着一丝戏谑的笑,我唇角一撇:“这样才有皇后的样子啊。”
  袁贵人笑道:“皇后和昭仪真是姐妹情深。”她大概也窥知一些,说到“姐妹”二字,便衔起一丝轻笑,“我们埋怨也是无济的,天下的风光全让冯家姐妹占了去。妹妹是皇后,姐姐是昭仪……”她眼角一溜清光掠过。我便听出了嘲讽之意。
  高贵人也接口:“我们岂敢埋怨,如今后宫一团和气,正是求之不得。”我暗忖,一团和气?倒不知冯清是如何服众的。
  此刻,她已开言:“时辰也差不多了,你们都回去吧。”我睁目看她,果然,她又说道:“昭仪请留片刻。”
  众人鱼贯而退。当四周重归于静时,冯清屏退侍女,问道:“爹的病怎样了?”我如实回答:“还是那样。”她沉默半晌,终于迟疑道:“那日,你如何见到皇上?”我忽然清扬地笑出声来:“原来皇后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昭仪!”她面色微微一红,以谴责的口吻阻止我。我微笑道:“回禀皇后,臣妾未敢出偏院一步。但皇上要来,谁也阻止不了啊。”她疑惑地望着我,“皇上又如何知道……”话未问完,或许是察觉到多问无益,反而失了身份,她无奈之下只好收口,故作豁然道:“也罢,这件事就不提了。”然而,她旋即又告诫道:“我们是姐妹,既然共事一君,希望好自为之,以和为贵。”
  然则过去的事就可一笔勾销么?我心里冷笑,以戏谑的口吻应道:“是,以和为贵。”
  冯清恍若无闻,忽又沉吟道:“那日,皇上御驾亲临,爹有没有和皇上单独说什么?”我心知她指的是南伐之事,只摇头道:“我一无所知。”我确实一无所知。只是隐约感觉到,这事情背后,藏了宏大的叙事。
  冯清并不信我,只攒起清亮的目光,平静相视。我恨她这般神情,冷笑道:“莫非皇后也干预政事?”她顿时警觉起来,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旋即却又黯然垂目,缓缓摇头:“不。只是担心皇上此举过于轻率,然而妇人言微,无可奈何。”
  细思量,她这番用心也是可怜的。我在那一瞬间,亦有些怜悯她。
  步出昭阳殿时,阳光明晃晃地扎人眼。短暂的目眩中,我颓然阖目。宫女以为,我在躲避炽烈的光影,而我心知,自己是有些倦了。只是,身倦,心却不倦。

  第十一章 惆怅妆成君不见(2)

  拓跋宏那日听政于皇信堂。归来时,我含笑立于门户之外,款款施礼。然后相携入内。他的目光渐次流转于瓶中新插的带露芙蓉、案上新燃的莲花香印、墙隅新铺的织锦云毯,又游移于我新抹的“额黄”、新点的“娇靥”。
  他的神情渐渐安然、惬意,温柔凝目,轻声问:“今日去见过皇后了?”我神色一黯,刻意不去掩饰,只将头轻轻一点。他迟疑,欲问还休。我奉上阳羡茶水,笑道:“臣妾多谢皇上赏赐的南朝贡品,您也尝尝这新茶。”
  他的双唇只是轻轻一沾,心不在焉,只是浅笑:“不错。”隔了半晌,到底探问道:“今日,可有什么事?”我垂下头,仿佛心事重重,却只切开一个小口:“近来,臣妾听众人都在议论南伐的事……”
  甫一开口,拓跋宏便是一笑:“谁在议论?”神色颇有几分不屑。我只是缄默。终于等到他问:“是皇后说的?”我故意不去答他,旋即作出恳切的神色,说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他以目光示意我说下去。箭在弦上,已没有思虑的余地。我终于大着胆子说:“那日,陛下驾临冯府,若父亲他老人家说了什么不合意的话,求皇上在心里也原谅他。”
  拓跋宏一惊,神色凝重起来,“妙莲,你何出此言?”我垂目看他腰间的丝穗,轻声道:“臣妾深知,陛下怜悯家父,即便他有得罪之处,也不会与他计较。但臣妾不愿陛下搁在心里,自此生了嫌隙……”
  拓跋宏先是疑惑,随即直截了当地问:“皇后到底与你说了什么?”我踌躇良久,方道:“今日皇后问起,父亲那日可曾向皇上进谏?臣妾心中忧虑……”拓跋宏一怔,心中已经了然,“皇后那日回府省亲,定然是请太师向朕进谏吧。”
  我流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佯作不知:“难道是皇后的授意?”拓跋宏不置可否,面上倒看不出是怒是恼。忽又含笑问我:“妙莲,你是否也要进谏?”
  我并不了解南伐,但我清楚,此刻必须选择立场。我很快就答道:“皇上近来筹备南伐,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何需进谏?何况臣妾不预政事,不知如何进谏。只相信皇上必有自己的主意罢。”拓跋宏在我的话语里朗声一笑:“正是。妙莲说得有理,和太师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这一次是真的惊诧:“爹?”拓跋宏颔首笑道:“朕驾临冯府,并非完全为了探病。因而不带皇后同往。朕其实也想单独和太师谈谈。”我沉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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