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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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逝幽幽莲-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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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宫前,我也曾悄悄地问过母亲。她闻言一怔,笑意慢慢地隐去,沉吟道:“眼下,掌权的是太皇太后,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她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妙莲,你心里要有个分寸!”我未曾和母亲说过什么。但从那时起就隐约浮起的念头,此刻却忽然清晰起来:是站在拓跋宏身边罢!毕竟,他再怎么不得志,也终究有亲政的一天。
  我蓦然抬头,声音微颤,却清晰突兀得犹如晨钟暮鼓:“臣妾永远都是站在您这边的。等着您亲政,等着您变法改度,等着您开创盛世……”说得急了,微微变了调,似乎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他怔怔地望着我,似重新认识一般。许久,才迟疑道:“你忘了,你是太皇太后的侄女……”
  “但我是您的妃子啊。”我即刻接口,失望而又悲哀的。我不敢说“妻子”,说到底,我也只是他的妃子!这一刻,忽然体味到名分的虚无。
  他无语,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温柔如旧,却又分明不同旧时。我眼中的泪,打了个转,到底没有落下来。
  “我昨天读到一首汉诗。”他忽然说,无关任何话题。“我背给你听。”他依然握着我的手,那声音原本也是有棱角的,此刻却温和淳厚:“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是卓文君的《白头吟》。其实早已成诵,但听他吟哦,却仿若初次相闻。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这是卓文君在得知丈夫司马相如准备纳妾后,写下的一首诗。这个勇敢而坚贞的女子,当初选择私奔时是绝对料想不到,后来显达的夫君竟有“两意”。
  我从此不再艳羡《凤求凰》。世事无常,女子的痴情往往敌不过岁月的无情。
  咫尺相对的拓跋宏却依然动情地念下去:“唧唧复唧唧,嫁娶不须啼……”我心中忽有所感,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声音微微地颤,既惊且忧。
  四周忽然静了。拓跋宏惊异,目光中却有淡淡的喜,柔声问:“妙莲,你知道这首诗?”
  我的神思在那一瞬间恍惚起来,答非所问地呢喃道:“这世间可有一心人?”忽然想,什么荣华富贵都不要了,只要一个“一心人”,天长地久地宠着我……我望向远处,又深深地念了一遍:“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拓跋宏怔住,张口欲言,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揽住了我。一瞬间,只有一种欲落泪的心疼。

  第二章 一春梳洗不簪花(1)

  残冬过后,便是太和九年。
  正月里,太皇太后在太华殿大飨群臣,言笑晏晏间,颁布了她亲笔所作的《皇诰》十八篇。这是为告诫皇家子弟要勤勉好学、戒骄戒躁而作的。
  那日,拓跋宏着明黄便袍,束玉色腰带,于殿上朗声宣读《皇诰》。他用的是鲜卑语,而另一位翩翩少年——着青色翻领袍子,窄袖管的贴边却用了明黄;面上犹带几分稚气,神情却清奇从容;与拓跋宏并肩而立,两人几乎一般高,但他的身形似乎稍稍怯弱了些——他随后以汉语重复《皇诰》的内容。
  一幅画屏迤逦于殿角,隔出一个精致的所在,用来招待女眷。我尽管在说笑,心中却留意着画屏之外的声响。那清雅的汉语,让我屏息静气,暗暗叫好。只是,但闻其声,不见其人,心中不免疑惑。
  后来,终于小心翼翼地向拓跋宏寻问,他笑道:“是朕的六弟,名勰,字彦和。”我这才恍然。献文帝有七子,拓跋宏居长,底下六个弟弟,年龄相仿。拓跋勰行六。“彦和年龄虽小,却是众兄弟中天赋最高的。”拓跋宏如此赞誉。
  到了三月,皇帝下诏分封兄弟——自然是通过太皇太后认可的:拓跋禧为咸阳王,拓跋干为河南王,拓跋羽为广陵王,拓跋雍为颍川王,拓跋勰为始平王,拓跋详为北海王。
  分封之后,各位亲王陆续搬离宫廷,独辟王府。我依然没有见到拓跋勰。时日渐久,当日那口闲雅从容的汉语,已渐渐淡忘。
  这一年开春,因分封六王,宫中宴饮频繁。觥筹交错的喧闹中,我寻一个间隙,悄悄移步至偏殿,方有机会单独见母亲。千言万语在心头翻转,她问出来的却只有一句:“妙莲,你过得好不好?”
  我心中感伤,又不免自矜,只是深深地点头。
  娘拉过我的手。一双皓腕,覆着一截藕色罗袖,精致而不张扬的碎花疏密有致地铺陈于袖口。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衣袖,握住我的臂,欣然叹道:“这宫中绝无仅有的汉装,便是他对你的情份了。”
  我心中微微怅惘。五个月来朝夕相对,我为他栉发,为他砌茶,为他抚琴,为他吟唱南朝乐府,为他诵读汉家诗赋……他却不知,我心中的顾盼。
  去给太皇太后请安时,总会经过昭阳殿——那是皇后的居所。殿前繁花似锦,万木含春,晨曦映照下的琉璃砖瓦,白玉雕栏,总是别样华丽。但这座宫殿却寂寞地空着——拓跋宏并没有立后,似乎也无意立后。
  正因此,才留给人隐约的期许和疑惑。
  我忽然悠悠地叹了一声:“他的情份,也不过如此罢了。”
  “妙莲,他如此待你,已足够了。”娘先是欣然一笑,随即正色敛容,低声嘱咐道,“若为长远之计,你应该争取未来的太子。”
  此时,拓跋宏已经有了一位皇子。
  比之北魏的前几代皇帝,这个孩子晚了几年。文成帝十五岁得子,献文帝十四岁得子,而拓跋宏是十七岁。
  皇长子的母亲林妃,是已故平凉太守林胜之女,分娩不久,太皇太后就以皇长子将为储君之由,命她自尽——北魏有两条残忍的祖制:一、立皇后,须让待立女子亲手铸一个铜人,成之,方得立;二、立太子,须杀其母,以防母后干政。
  林妃薨于太和七年的春天。
  宫人已很少再提起林妃,但我依然可以从偶得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温婉沉静的深宫女子。我很想知道,她在托跋宏心中有怎样的地位。他却从来都不提起。
  那孩子一直养在太皇太后宫中。
  不到三岁的孩子,眼角眉梢里有他母亲的影子,抱在乳娘手中,拓跋宏凝视着,却微微发怔。我一直记得娘的嘱咐,要争取未来的太子,于是粲然一笑,趋前逗弄他,口中咿咿呀呀地模仿着他并不纯熟的发音。他在乳娘怀中也不安分,皱着眉头,摆弄手足,就是不肯安静地笑一笑。我心中不是不遗憾的。
  拓跋宏笑了:“这孩子真有些吵。”
  “孩子正是要吵的呢!大皇子将来必定会威武非凡。”接话的是拓跋宏的另一位妃子——贵人袁璎华。
  我的余光忽然触到一抹深紫色的浮影,目光微转,正好对上那双幽深狭长的眸子。袁贵人和林妃同时入宫,亦同时怀孕,但她的孩子未能保住——四个月时竟小产了。太和七年夏天,她第二次怀孕,于去年春天诞下一位公主——我入宫时,大公主已经五个月了。
  我微笑道:“袁姐姐自然是了解的,养大公主很辛苦罢?”一面笑,一面又打量着她:一身紫衣的袁璎华,笑意款款,眉目濯濯,似是明月夜下的淡红蔷薇,乍一看,宛若惊鸿一瞥。但美则美矣,却不留余地。
  璎华笑道:“孩子大概都想有个伴吧。大皇子见了妹妹,就安静多了……”说着,目光却虚浮起来,不动声色地朝榻上的太皇太后飘去。我忽然悟出那么几分意思来,心中一惊,紧紧地捏住手中的帕子。
  璎华今日来请安,亦带了刚满一周岁的女儿过来。乳娘一抱出来,大皇子便手舞足蹈地朝妹妹张望。璎华继续说:“大皇子很喜欢妹妹呢……两个孩子在一起养不是更好吗……太皇太后劳神朝政,难免精力不济,不妨将大皇子……”
  果然如此!我悄悄地看了拓跋宏一眼,他似笑非笑地听着,却不置一词。璎华并不问他,她知道真正做主的是太皇太后。
  然而,太皇太后却只顾逗着襁褓中的大公主,口中有声,却不是对璎华而发。我微觉好笑,亦有意使璎华难堪,遂故作不解地问:“两个孩子,袁姐姐怎么顾得过来呢?”
  太皇太后终于说道:“璎华,难得你有心。但你照顾大公主已经很累了,何况你的身子一向就弱,不让你操这份心了。”淡淡的口气就回绝了她,璎华不免泄气,但太皇太后的话中却寻不到一丝不满和生硬。隔了一会,她又道:“大皇子啊,还是放我宫中养着吧。人老了,得有个孩子添添热闹!”
  这话是从容道来的,我心中却蓦然一惊。先皇是姑姑抚养的,拓跋宏也是姑姑抚养的,她如今不顾临朝称制之繁,又要亲自抚养大皇子,那用意不是很明白了么?不觉向她望去,她的目光却正好拂过来,温和的、恬淡的目光,却又不失锐气。
  此时,我倒是庆幸,抚养大皇子的要求让璎华先提了出来。

  第二章 一春梳洗不簪花(2)

  此后,便不再考虑此事。娘来探望我时,我悄悄地说了太皇太后的态度。她沉思半晌,点头道:“不要拂她的意,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点点头,娘又说:“妙莲,你还这样小,不必急,慢慢再说。”我又点头,遂一心一意只念着拓跋宏。
  拓跋宏极爱读书。事实上,他将大部分时间都用于读书,也只能读书。于他而言,上朝听政不过例行公事,太皇太后的一个眼神、一句暗示,就可以左右他的决定。这一年,他十八岁,尚未亲政,似乎也没有亲政的迹象。
  其实,太皇太后已经给了他很大的尊重。但凡议事,必须要有皇帝在场;发布诏令,必须通过皇帝的口;遇有大事,也一定与他商量。
  拓跋宏亦很敬重他的嫡祖母。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太皇太后对他的学业,要求得近乎苛刻。她亲自指定师傅,教授皇帝汉学,并定期考问他的功课。拓跋宏负手立于殿中,侃侃而谈,明媚的光影被疏密有致的窗格滤得淡淡的,拂过他的脸,那原本略显硬气的眉眼便无端添了几分柔和。我立在太皇太后身侧,静静地看着、听着,心中忽然一阵恍惚,这个人是我的夫婿啊!
  他偶尔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我悄悄地蠕动嘴唇,做无声的提示。出了太皇太后的宫,他笑着来携我的手,说道:“多亏了你!看来,日常出入都必须由你陪侍。”他是少有这样轻松恣意的时刻的。
  但一不小心,也会有揭穿的时候。一次,太皇太后忽然察觉身后有异,于是,微微摆首,连身子都不大转,只是目光这么一扫,我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她眼中。“妙莲!”她忽然笑出声来,“在姑姑面前,你还帮着皇上?”我大窘,羞得面红过耳。
  太皇太后留下我说话时,又笑道:“怪道皇上近来的功课大有长进,想是因为美人伴读吧。”我趁势撒娇,抱怨道:“姑姑!您又来了!”说笑了一阵,太皇太后轻轻地说:“你这样讨他的欢心,姑姑真的放了一半的心。”
  我知道这话并不寻常,不觉凝眸看她。她连眼帘也未抬起,只淡淡地问:“妙莲,你知道大皇子的母亲为何要自尽吗?”
  “因为祖制。”我如是回答,心中惴惴。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笑意中却微露疲惫,半晌,方叹道:“我是为冯家女子做打算啊。”
  她并不解释,但我已经懂了。趁着皇子还不更事,赐死他的母亲,既绝了母子情分,又断了拓跋宏对外姓妃子的专房之宠。何况太子的名位一旦定下,冯家女子日后进宫、生子,也就少了层顾虑……想到这一层,我微觉惊悚,但心中却松了口气。有时候,对于生和死,我只觉得漠然。
  太皇太后忽然苦笑道:“妙莲,皇上心里是恨我的吧。”
  我一怔,立刻说:“怎么会呢?皇上素来是敬重您的。”我下意识地为拓跋宏说话。只因他是皇帝,是我的夫君,是我所有荣耀与尊严的所在。
  太皇太后只是轻轻摇头,说道:“怎么可能没有恨意呢?我心里是明白的。当时,他来求我,请求保林妃一命。我没有同意,他虽不至于忤逆我,但心中恐怕是恨着的……”
  踟蹰了片刻,我终于问:“皇上很宠林妃吗?”
  太皇太后抬眼望着窗外,忽然笑了:“死去的人,不提也罢!我不过是看在她父亲和叔叔死于忠义的份上,才将林家姐妹迎进宫来。皇上当时也胡闹,竟将祖制视同儿戏……”
  我静静地听。太和七年的悲欢喜乐,属于拓跋宏和林妃,亦属于太皇太后。当这些片段从她的回忆中慢慢渗出时,我不胜唏嘘——亦不过是旁观者的唏嘘。赢的毕竟是太皇太后。
  她微微笑道:“祖制,终有一日是要废的,但不能为了林妃而废。”
  我心中凛然,不禁垂手敛容,肃然道:“姑姑的苦心,妙莲一定不会辜负。”

  第二章 一春梳洗不簪花(3)

  阳春三月,有一日,春和景明。
  拾阴冷嶙峋的台阶缓缓而上。我抬头看,忽然发觉此时的天地,不同于平城深宫中日日俯仰的那一方。
  我的手,如今被拓跋宏握在掌心,我却想起以往,那被父亲疼惜着的日子。在洛阳的时候,日子纯粹得只有父亲、母亲和我,哥哥妹妹们留在平城,让我独占了娇宠;但如今的日子,却不可能纯粹到只有我和拓跋宏。
  他不是只宠我一个,我亦不可能不去算计。因而,这岁月的刻漏,方使人觉得如此难捱。而我,未曾倦怠。
  登上内城西门最高的角楼。宫女侍卫皆退至五十步外。天地间,忽然清旷得只剩我们两人,脚下是巍峨起伏、迤逦不绝的城墙鼓楼,身后是金碧辉煌、遥相辉映的琼楼玉宇。这时候,方体味出心情的壮阔与纯粹。
  “平城是塞上都城,如今市井繁荣,人烟稠密,丝毫不输南朝的繁华。”登高临下,拓跋宏的笑容颇有几分自矜,旋即一挥手,指向皇宫南面,那郁郁葱葱的草木间藏着一点朱红。他说:“那是太庙。按照旧制,皇宫南面的左部是太庙,右部则是社稷坛。”望得更远,他说:“那一大片是城内的‘坊’。大的可容纳四五百家,小的也可容六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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