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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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逝幽幽莲-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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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一径入内,口中唤道:“母后、母后……”
  我和翠羽双双变色。情急之下,我踉跄着将她往后推,让她从后殿门出去。她心中不忍,切切回望。我狠下心,以眼神相嘱。然后回过身,匆匆迎了出去,泪痕亦未拭尽。
  元恪惊而止步,呆呆地望着我。我顿时难堪起来,抬手笼了拢鬓发,又借势低头,仓促间收了泪意。再抬头,却瞥见元恪的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我扶鬓的手。皓腕之上,垂下明黄流苏……我猛然惊觉,那面琥珀刻兽仍握在手中。霎时乱了心神,随即又想起,元恪是没有见过的,于是放下心来,勉强笑了笑,从容地将它塞入袖中,一丝儿穗子也不落在他眼中。
  这一惊一怔间,已迫出一层汗来。
  元恪也仿佛是极力掩藏起惊疑的神色,然后说道:“七皇弟夭折了。”我目中微怔,没有说话,只是想起那日,他抓起的那件金兕觥。若我真正关心过这个孩子,他是否……是否不至于夭折?元恌是元宏七个儿子中唯一没有封王的,亦是唯一早夭的。
  眼前,元恪略略停顿了片刻,又道:“父皇……已经回宫了。”我心中惊跳,深深地吸了口气。元恪是敏感的孩子,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母后……”然而,我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神色,又将他这一问生生挡了回去。
  “去看看你七皇弟吧。”我终于平静地说。
  注:元恌早夭,实则是卒于元恪即位之后,这里提前了。

  第十九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4)

  转身入室时,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惊悚的感觉:元宏已经回宫了!
  已是薄暮时分,西天尚有些残霞。我凝神看了片刻,似什么也不想,又似今生今世都思忖尽了,转身却将那枚琥珀刻兽丢于奁中,不再相顾。如今终于明白,只有对于元勰的情意,才完全出自真心。因为对于他,没有任何野心,我从未想过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而这情意,不是爱,亦不是喜欢。只是寂寞,只是因为他的人生,我未曾得到。
  我终于转入屏风后。月白广袖襦,缥色彩绣裲裆衫,丹碧纱纹双裙,郑重其事地穿戴起来。时而左右顾盼,一丝褶痕也不留下。这一刻,仿佛岁月回转,我仍是那个怀着绮念的十四岁少女,以翩翩汉装期待君王一顾。而那鲜卑族的少年君王,仍是素未谋面啊!于是,眉眼间竟也含了一丝温柔的笑。
  绕过屏风,却见黑暗中有一个修长的身影,靠着我的妆台。我被唬了一跳,但旋即平静下来,微笑道:“高郎,是你么?”不须他回答,我又道:“事到如今,你也难逃一死。”他并不说话,双手只是抄在袖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感觉他似乎微笑了一下。
  “你怨我么?”我倚着屏风,柔声道。微风拂过帘帷,皎皎月光,被窗纸滤得淡而薄,依稀照见他的侧脸。我一惊,仿佛初次见他。他猝然道:“妙莲,我……”刚开了个头,又硬生生地煞了尾。
  我并未往心里去,仍然笑着:“高郎,你可曾恨过我?”他微带怔忡的回答:“有的。”说得这两个字,仿佛他也是如梦初醒一般。他怔了怔,又说:“从你离开平城前夕,向我讨要毒药的时候起。”我刹那黯然,心中亦觉残忍。多年前的那一刻,温情所余下的灰烬,却被我用来索取与利用。
  他望着我的眼睛,以一种无可挽回的绝望和坚定,缓缓说道:“若非此事,我可以无怨无悔,与你永不相见。”我忽然笑了起来,双手扳着六曲白团屏风框上的雕花,轻轻弹指,颇有些恣意而漫不经心的模样。忽又盯住了他的眼睛,含笑将尖锐的锋芒打磨得圆润些:“事到如今,不妨对我说句实话,你事先真的不明白陈留公主是在利用你么?”
  他无声地笑了,狭长的目中有几分阴恻恻的湿意。他没有回答,我亦不须他回答。
  然后,外间通传:皇上召见中官高菩萨。
  我心中仍是颤了一下。元宏,他不再信任我了!高菩萨并没有一丝惊惶的神色,从容转身,于户限之外蓦然回首。我并未看清,却感觉到他所有的痴嗔悲喜,尽在这云淡风清的回眸一瞥中。
  我忽然凄怆地笑了起来。屏退众人,独坐于妆台前。一面流泪,一面将头发全部打散,拈起角梳,默默地,将每一下都梳到头。挽的是涵烟髻,顶插金枝花钗。极短的时间内,苏兴寿、双蒙等人皆被传召。我充耳不闻,兀自将双明珠悬于白璧般的耳垂之上。
  终于,长秋卿白整亲自前来,道:“皇上传召。”
  我与以往并无两样。仿佛是新近承宠的妃嫔,含着矜持而又骄傲的笑,盛妆华服,昂首走出。重翟羽盖金根车,驾青辂,青帷裳,云虡画辕,黄金涂五采,盖爪施金华。仍是皇后的车舆啊。我一笑间,隐约已有泪光。暮色湮没我的严妆,而四起的荧荧灯火,又照见了我黯然失神的眼。这一路,却是走向繁华的尽头。
  含温室的灯火,一如旧日。
  元宏瘦削的身影拖曳出冷厉的棱角。他并不回头,却有御前侍奉上前搜我的身。我顿时懵然,此时此地,已全然不复皇后的尊严。我知道这是他有意给予的羞辱。
  他说:“但有寸刃,立斩无赦。”每一个字都有尖锐的棱角,渐次砸在青石方砖上,字字如冰,粉身碎骨。
  我立时愣住,浑身僵硬,衣裙任人翻动,心中绵密地痛着。当他们渐次退下之后,滞重的殿门终于在我身后沉沉地合上。我亦不回头,因为退路已无。
  青色织锦的舄无声息地踏在红绒地衣上,向他缓缓靠近。这似乎是最后一次。我忽然从容而决绝起来,以前所未有的庄容,缓缓下拜,口中犹诵祝祷之辞。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静默了许久,元宏这一声,猛然迸发。不似他原来的声音,但依然低沉而有节制。只是四面静得骇人,颤颤的尾音,清晰可辨。他随即转过脸来,苍白的一张脸,隐隐泛青,目中森然,直凛凛地射来。
  我心中猛一激灵,即刻泪流满面,然而声音并未哽咽:“臣妾罪该万死……”说着,深深埋首,在他的身躯所投射的阴影下,藏匿起我的忧惶与羞惭。
  他似乎震了一下。过了半晌,感觉到他迟缓而沉重地靠近,我凄惶地抬起头,他倨傲凌厉的目光掩去了其余一切虚弱的感情。他缓缓地扬起手,琥珀色的流彩,在我的泪光中猝然一闪。只听得“咚”的一声,似有冷硬的物件,坠落于我身畔。而坠落的源头,正是他扬起而又骤然松开的手。
  我一低头,仿佛遭了电击,浑身都重重地一颤。琥珀刻兽!中间凝固的蝉,正残忍而狰狞地瞪着我。元宏布满血丝却倔强地睁着的眼,兀自逼视着,狠狠道:“朕一贯信任你们两人……”
  我愕然,有些茫然地望着他。而这般神色却越发激怒了他。他忽然蹲下身,双手猝然握紧了我的双臂。我新近消瘦,不足一握,而他的力道承载着心中诸多苦痛,叫我不堪承受。“你还有什么可说!”几乎是暴怒的吼声。同时,手臂重重一提,我身不由己地跟着他站了起来。身体有拔高的趋势,我吃痛,站立不稳,而思绪却猛然通彻了。
  “不,皇上,不是这样的!”我刹那嘶喊出来。元宏并不松手,我似乎听到骨骼挤压相鸣的声音,深深地吸着气,眼中直逼出泪来,却还是不敢低头。他一字字,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自称罪该万死么?你以为朕还会被你愚弄?”
  我吃力地辩白道:“臣妾不为自己狡辩,亦不辞一死。但此事,确与彭城王无关。”思绪固然还是凌乱的,却也猜度出高菩萨的用意了。他好狠,然而,我又如何解释?
  元宏的目光却越发狠厉起来,颧骨烧得通红,额上的青筋亦条条凸起而微颤,他的愤怒已然有了疯狂的痕迹。我心生怯意,不忍卒视。他以鼻息冷笑道:“你是在为他求情?”他忽然松开了手,我的双臂已经发麻,踉跄几步后,终于喘一口气,无力地伏在地上。
  “你敢说你不曾倾慕他,你敢说你出宫之后不曾与他相见?”他凌厉的语势,步步紧逼。我欲辩,却不知从何说起。仓皇无奈之下,只是含泪摆首,嗫嚅无以成声。他即刻从我身边走过,立于门边,轻轻击掌。门应声开启,却见侍卫绑着高菩萨立于户外。
  在见到他的瞬间,我瞠目,咬牙道:“你……”终觉无可言说。高菩萨却再也不看我一眼,疏远而又淡泊的神情,只直面元宏一人。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漠。
  “皇上,奴才本是冯家延请的医师,曾为皇后诊病。陈留公主欲以此污皇后之名,才设计召奴才进宫执事。”他扬声道,“至于皇后私情,则另有隐衷,奴才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元宏挥臂向我一指,怒目瞪着高菩萨,道:“你再说一遍给她听!”高菩萨侃侃言道:“奴才已将当年在冯府的所见所闻,全盘托出,皇后亦是心知肚明,奴才不敢再说一遍以污皇上视听。”
  事情急转直下,我几欲发狂。他窃去的琥珀,恰恰印证了他所谓的“隐衷”。我凄厉地叫他一声:“高菩萨!”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带任何感情。我转向元宏,深深稽首,迭声道:“不,皇上,陈留公主并非陷害,臣妾确实与……”
  元宏蓦然扬声道:“还不将他带下去!”他的声音盖过了我虚弱的表白。高菩萨却笑了。这一笑,仿佛是解脱,是前所未有的恣意。
  元宏握拳,果决地一挥手,短促地吐出一个字:“斩。”
  我绝望地跪着,多年前熟悉的声音冷冷地回旋道:“除了我,没人会带给你报应。”一遍遍重复,往事亦一遍遍重复。高菩萨平静地看了我最后一眼。我终于明白,他甘愿赴死,只为了等待这一刻。
  终于,我跪行上前,欲攀住元宏的衣袍。他却退后一步,只留下我的手,空茫地停在空中。昔日恩爱,一旦坍塌,竟是如此。
  愣了片刻,我说:“请皇上屏退侍从,臣妾有事启奏。”

  第十九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5)

  须臾,两人之间,只余下长秋卿白整。我踟蹰不言,虽不与元宏目光相接,却分明能感受到那冷厉的锋芒。他并不让白整退下,我心知这是他刻意的疏远和猜忌。但我又如何启齿?
  静默了许久,元宏终于命白整以绵塞耳,再轻声唤他三遍,白整没有回应。元宏叹了口气,坐于居中的胡床之上,道:“说吧。”
  分明已下了决心,事到临头却还是凄惶不已。半晌,元宏指了指东楹,示意我坐下。我惴惴地坐了,距他二丈有余,目光轻轻一瞥,他黯然的眸子里无声息地泛起流光一束,定定地凝望我,竟让我有惊心动魄之感。
  我终于艰难地开口:“陛下,臣妾有罪,甘愿领受任何处置。但,臣妾与彭城王,确无半点私情……”听得“彭城王”三个字,他眸中忽然一滞,继而怒道:“事到如今,你还狡辩?既然与他并无私情,为何朕方才质问你时,你不作辩解,却是伏地请罪?”
  我摇头道:“臣妾确实有负皇上,但那个人,并非彭城王……”他一愣,随即一笑,冷冷道:“妙莲,你仍在骗我?”这一问的脆弱,被他的坚忍所掩盖过去,他又说:“你编这样拙劣的谎言,是为了保全他?”说到那个“他”,几乎是切齿的。
  我霎时默然。若说与元勰有情,我心中先已不堪承受,似乎这一生暗怀的情愫,就此被扭曲。这种苦痛,终于压过了我的羞耻心,我望着元宏的眼睛,说:“不,陛下,臣妾敢指天发誓,不是他。”元宏的眸中也怔忡起来,道:“那高菩萨又何必诬告你们两个?”
  “是高菩萨,陈留公主所言,并没有错……”我低弱地说着,仿佛自行将最不堪的伤痕曝于日下。元宏隔了一晌方问:“那面琥珀举世无双,你又如何解释?”我忍泪道:“我出宫时,彭城王曾来相送。他以琥珀相遗,皆因御赐之故。”元宏一言不发,徐徐拾起了那面琥珀。
  我轻声道:“因是御赐之物,必然沾了皇上的气息,因此留下来,做一个回忆的凭证……”元宏凝神端详着琥珀,并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我又说:“臣妾在家养病时,确实见过彭城王,但我们之间只是叙旧,小弟冯夙可以作证。彭城王的品行,您是清楚的……”
  “够了!”他忽然出言阻止我说下去,然后将那面琥珀塞入袖中,神情平静。而我心如死灰,深知有些事情只可咀嚼于心间,断断不能拿出来辩白,何况是面对君王。一念及此,心意决然,我终于说道:“陛下若为如何处置臣妾而为难,臣妾倒可以成全陛下的体面……”
  他看了我一眼,微有些惊异。我轻声道:“皇上请去中宫搜查,臣妾行巫蛊之术诅咒皇上,罪证俱在……”他大惊。我却释然了,心道,他必得废黜我,巫蛊总好过其它罪名吧?何况这其中又牵扯到彭城王。
  “难为你还顾全朕的体面。”元宏终于笑了,蓦然又切齿道,“可惜,巫蛊的罪名可以废去一个皇后,却不足以赐死她。”我心中惊痛,怔怔地凝视他半晌,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疲惫不堪,一丝表情也无,然而那冰凉彻骨的眼神,我是明白的。
  此时,还有什么可说呢。为一时意气所激,我霍然起身,白整背对着我,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他腰间的短刀。寒光一闪,白整迅速转身。然而,还是迟了。我既持刀在手,他便不敢轻举妄动。而元宏亦在刹那间起身,失神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妙莲!”
  这一声,使我刹那间的决心顿时恍惚起来。怔忡之间,白整已轻捷地击了一掌在我臂上。我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咣当”一声,元宏疾步走上,抢在白整之前,用力将刀踢飞,直到我不可触碰的角落。
  我流泪微笑,仿佛赌气,也仿佛委屈:“臣妾忘了,御前自刭,是有伤圣德的。但陛下可以行刺之罪,赐我一死。”他怔怔的,不说话。我又笑道:“陛下不是要我死么?”
  须臾,殿外有人禀报:“彭城王、北海王求见!”
  元宏这次回京,仍是彭城王元勰和北海王元详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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