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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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逝幽幽莲-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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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尚有些心惊,一时怔忡。他又说道:“娘提醒过我。每次进宫,要留神姐姐的暗示,若能单独面谈,就最好了。”
  我心中不禁感慨。即刻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低语……“姐姐!”冯夙忽然打断我,惊诧,并有几分委屈。
  我正色道:“夙,但将此言告知父亲即可。”
  数日后,由冯诞出面,放弃既得的千顷良田,以促成均田令——那是父亲的授意吧。我所能够倚仗的,其实不是太皇太后的权势,而是拓跋宏对于我父亲的那一份敬重、感激和内疚。
  太皇太后原是赞同均田的,此时,态度亦不得不明确坚决起来。
  太和九年十月,在太皇太后的主持下,拓跋宏正式下诏,曰:“朕承乾在位,十有五年。每览先王之典,经纶百氏,储畜既积,黎元永安。爰暨季叶,斯道陵替。富强者并兼山泽,贫弱者望绝一廛,致令地有遗利,民无余财,或争亩畔以亡身,或因饥馑以弃业,而欲天下太平,百姓丰足,安可得哉?今遣使者,循行州郡,与牧守均给天下之田,还以生死为断,劝课农桑,兴富民之本。”
  至此,朝廷正式推行“均田令”:十五岁以上的丁男受露田四十亩,妇人二十亩;有牛的,每头牛受三十亩,以四头为限。人死或年满七十,要向政府交还田地。初受田的,丁男另给桑田二十亩,用来种植桑树;种麻产布的地方,丁男给麻田十亩,妇人五亩。桑麻田作为世业,不必再交还官府。一夫一妇每年纳粟二石,谓之租;纳帛一匹,产麻之地改为布一匹,谓之调。此外,还有兵役和徭役。

  第四章 荷叶成云路欲无(3)

  转眼,过了残冬。是太和十年的正月,拓跋宏首次以汉族天子的兗冕在太极殿朝飨群臣。
  他这身冕服沿袭了汉制。为玄色上衣、朱色下裳,上下绘有章纹,此外亦须佩戴蔽膝、佩绶、赤舄等。头顶的冕冠为玉制,玄色为主;顶部为前圆后方的冕板,冕板前后垂有十二旒的“冕旒”;两侧各有一孔,穿插玉笄,以此与发髻拴结。发笄两侧系丝带,于颌下系结。丝带上两耳处,各垂一颗珠玉,名曰“允耳”;却并不塞入耳内,只系挂于耳旁。
  拓跋宏向我解释道:“那是提醒为人君者切忌听信谗言。”
  我闻言微笑,兀自埋头,为他正服色,理衣冠。身子俯下去,双膝抵在他的脚畔,将下摆的一丝垂纹也细心地抹平了。不禁抬头仰望,如此隆重的穿戴起来,他年轻丰润的脸庞更显端凝。长身玉立的他,双目垂视,神采灼灼,微笑道:“妙莲,可以了。”
  我低下头去,再一次小心翼翼的抚平衣袍的一丝裥褶,然后才站起身来。长久的屈膝,这一起身却是头晕目眩,晃悠悠的,几乎要摔倒。拓跋宏一惊,伸手来扶,我却摇手惊呼:“皇上不可!”踉跄地退了两步,勉强站住,翠羽立刻从身后扶住我,我才笑道:“皇上这身穿戴,行止可要当心呀。”
  拓跋宏一愣,方知兗冕在身,毕竟是受了约束的。于是温和地笑了,赞赏,而又微带歉意。我只觉得心中欢喜得很。汉服,汉服!是他的革新,也是我长久的一个梦啊。
  “妙莲,朕是听了你的建议。”他忽然说道。
  我微微一怔。他接下去说:“既要革新,何不从衣冠始?是你教朕以身作则的。”我微笑不语,心中也得意,也感激,却顾左右而言他:“时候不早了吧。”
  如此一丝不苟的穿戴起来,时候确实不早了。他就要上朝了,我心中却忽然有些慌,有些不舍。他看出我的不安,忽然握了握我的手。那手是湿热的,却依然是有力的一握。我蓦然察觉到,他其实也是紧张不安的。这毕竟是不同寻常的一步啊。
  拓跋宏深深看我一眼。眉间是欢欣的神情,双唇却抿得紧紧的,略有些严肃。他并不说话,只是沉着地一点头,从容转身。
  鼓楼的钟声在晨岚中送往迎来。随侍的内官高声宣着“皇上起驾”。他果断地出殿而去。他急促地走下台阶。他稳健地穿过甬道……定睛再看,他已大跨步地走出了重重殿影,走出了我脉脉相送的目光。
  想他适才的话,微笑不觉浮了上来。蓦然却又悟到,是我的话恰恰合了他的心意罢?我不过投了这个巧而已。心中不免叹息,却依然是欢喜的。
  太极殿上的拓跋宏,以一身汉服昂然而出。殿中先是哗然,须臾,却为这赫赫威仪所震慑,众人重归于静。太皇太后虽然早有耳闻,一旦目见,却还是深深吃了一惊。然而,她亦很快镇静下来,仿佛胸有成竹一般,只缓缓地说:“好。”默思良久,又道了一声:“好。”
  我想,那固然是赞许的,却也是失落的罢?
  其实,早在前年,拓跋宏就已下诏考求汉族服制。太皇太后是赞同的。她自己就是汉人,亦是汉化的支持者。
  在她最初临朝称制的时候,一面优抚鲜卑贵族,一面却重用高允、高闾、贾秀等人。这几位都是风骨超然、刚毅正直之士,而他们又恰恰都是汉人。在天安元年献文帝还在位之时,太皇太后下令在各郡设立郡学,置博士、助教、生员。这也是汉化的重要一步。太和八年,在她的安排下执行“班禄制”,每户增加调帛三匹,谷二斛九斗,专作俸禄之用;同时严惩贪污,规定赃满一匹即处死。
  然而,如今却是拓跋宏抢先了一步。

  第四章 荷叶成云路欲无(4)

  正月将近的时候,忽然传来蠕蠕冒犯西北边塞的急讯。蠕蠕,即柔然。
  是时,我正闲坐于太皇太后宫中。乍一听闻,心中不免惊惧起来,旋即无措地转向拓跋宏。拓跋宏似乎也感到心焦,恳切地望着太皇太后,说道:“皇祖母,军情紧急,然而情况不明……”他攒起了眉头,有些为难。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仍是温和的语调:“皇上,莫慌!此事不难安排。”
  拓跋宏正容色,起身道:“请皇祖母赐教。”
  太皇太后却一句话也没有。只低头默默地注视着与寻常百姓家无异的青瓷茶碗,半晌,镇静地吩咐道:“皇上且去前殿,急召中书令高允、李冲,中书监高闾,秘书丞李彪。”
  拓跋宏一怔,立刻应道:“是。”却是犹有所待的样子,并不急着出去。太皇太后也恰在此时另有主意,旋即叫道:“慢着!”待她举目一看,却见拓跋宏近在跟前,未曾移步,不觉怔了怔,然而很快就吩咐下去:“此外,还有东阳王、任城王。”这两人都是北魏宗室,且名望颇隆。
  拓跋宏依然应一声“是”,略等了等,方才出去。
  “蠕蠕?”太皇太后似乎自问。言语间却颇有几分不屑。
  我并不敢问。略坐了些时候,便借故告辞了。“妙莲,等等。”太皇太后忽然叫住我,“你母亲的病,如何了?”
  猝不及防的一问,我立时现出迷惘的神情。然而,蓦然察觉到她双眸中尖锐的一闪,待我定睛细看时,却又是蔼然微笑。但那眸子里的星火,分明灼得我心中张皇,顿时想起那日,我和冯夙所用的借口,心中惊叹:方才,竟全然忘记了!
  我局促地说:“已经好多了。这些日子倒没有消息。”我竭力作出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神情来,温婉而微有些俏皮。然而太皇太后却不再看我,只扬手道:“那你回去吧。”
  仿佛幕布在一瞬间合上,所有黑暗中的表演都无济于人前的失手。我无力地说:“是。”默默退出,心中既惊且忧。
  一连数日,一丝风声也无。拓跋宏似乎忘了蠕蠕对边塞的威胁。我见他依然平静,镇日里读书习字如常,不禁问:“皇上,外敌入侵,难道您不担心么?”
  拓跋宏温言道:“不须担心。蠕蠕尚是游牧民族,无论战术、器械,都不堪与我军相持,且让它猖獗一时,待我大军一发,蠕蠕必然溃不成军。”
  “可是……”我踌躇,一半嗔怪,一半疑惑,“那日在太皇太后宫里,您那么紧张,臣妾还以为事态严重呢。”以手抚膺,一面说笑,一面叹了口气。旋即将双眉一挑,却恰好瞥见拓跋宏微抿着唇,似笑非笑。我心中惊了一下:真的如此简单么?
  “妙莲呀。”他柔声唤,声音里满是笑意,“你不用怕。朕幼冲即位,蠕蠕也曾来侵犯边境。那时,太上皇帝亲自领兵征讨,大胜而归。如今,朕不必亲征也可以使蠕蠕退兵。”
  我微感惊异。太上皇帝;是他的父亲献文帝。献文帝禅位于拓跋宏之后,依然热衷于政事:一面攻蠕蠕;一面又征兵征粮,准备攻打南朝的刘宋。退位诏书上所说的“遗世之心”,却是一丝一毫也看不出来。然而,延兴六年,他二十三岁就驾崩了。
  我笑问:“那这次皇上派了谁去征讨呢?”
  “任城王。朕已加封他为使持节、都督北讨诸军事。他父亲在世时,曾随同先皇讨伐蠕蠕。这次派他去,是最合适的了。”这位任城王,是老王爷拓跋云的长子拓跋澄。按辈分,他是皇帝的堂叔;年岁却是相仿。
  我对此并不关切,只是,到底看明白了,拓跋宏分明是成竹在胸,一开始就是成竹在胸,却刻意将调兵遣将之事假手于太皇太后。
  到了二月,中书令李冲提出了与均田令密切相关的“三长制”。
  李冲,字思顺,陇西狄道(甘肃临洮)人,以学识渊博而见长,同时又有宠于太皇太后。拓跋宏却对此不闻不问。皇帝本可以直呼臣下名姓,唯独对李冲,他一直以“李中书”而尊称。
  李冲提出“三长制”,正是针对均田令的执行:是时,民间户籍混乱,全赖宗主督护,往往三五十家才算一户。姑且不论其它,单就均田令的推行而言,就是不小的阻力。然而,均田令既已执行,且又初见成效,那么三长制便也呼之欲出。
  所谓“三长”:五家为邻,设邻长;五邻为里,设里长;五里为党,设党长。由“三长”负责检查户口,征收租调,征发兵役和徭役。
  二月甲戌,依旧由太皇太后出面,定民户籍,初立三长。
  三月丙申,蠕蠕败退,同时遣使朝贡。拓跋宏依旧欣欣然向太皇太后报喜,笑道:“全赖皇祖母筹划。”
  ……此时,他年已二十。此前十五年的帝王生涯,是十五个循规蹈矩的年头。然而,此时却有些不同了。朝政依然是太皇太后主持着的,他也依然沉默地读书、参政……然而,这其中,毕竟是有些不同了。

  第四章 荷叶成云路欲无(5)

  四月间,有一日,拓跋宏在安乐殿宴请几位近臣,有中书令李冲、秘书丞李彪、给事中李安世……亦有我大哥,驸马都尉冯诞。
  那日,拓跋宏穿了南朝的衫子,只以一幅帛巾束发。乍一见,眉间疏疏一份儒雅气,春风化雨般,融解了原先盘踞于眉头的一丝阴郁。仿佛是换过一个人了。我掀的帘子,他阔步而出的那一瞬间,我深深一怔,一手挽着珠锁,轻扣于门扉,竟久久忘了放手。
  “妙莲,这身打扮如何?”他眉宇间的神情,亦是往日少有的风流俊雅。
  我兀自出神,心中的惊喜、赞叹,是言语所不能及的。长久以来,为卑微的身份所压抑的自傲,此刻正慢慢地,无限清晰地,从心底滋生出来。
  拓跋宏又走回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从门框上轻轻移下来。我含笑望着他:“皇上这身打扮可真好……”真的很好。像一个不拘功名的弱冠书生。他笑得如此温和,又像一个知心怜意的寻常士人。这有什么不好呢?何必非要这绮门丽户。
  心中正胡乱想着,恰有宫人来报:“始平王到了。”
  我心中没来由地一惊。恍然记起始平王是那个能以流利的汉语宣读《皇诰》的青衣少年。我回过身,看着门外明亮的阳光忽然一暗,依然是那个举步生风的翩翩少年,一路朗声问道:“皇兄还未起驾么?”我想,他们兄弟之间,应是不拘君臣之礼的。
  走至跟前,他却愣住了,旋即惊问:“皇上穿的可是衫子?”拓跋宏向我看了一眼,含笑不语。他这番意图,无论如何,只对我一人说过。他说,兗冕毕竟只在祭天、祭祖这样庄重的场合才穿戴起来,惟有常服才能深入人心。所以,他刻意以汉装作常服,以示决心。
  于是,拓跋勰循着他的目光,向我望来。他是清瘦文弱的少年,深邃清亮的眸子里有几分明媚的意味,亦有几分疏狂。他笑吟吟地问:“皇上,我该叫嫂子么?”眼睛却是一直看着我的,目光轻灵而不闪烁,微惊,薄喜。
  我略微怔忡。然而,不等任何回答,他又欠身为礼,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贵人。”我微笑道:“殿下多礼了。”拓跋宏问:“你可知她是哪位贵人?”
  “冯贵人。”拓跋勰微抿着唇,笑容有几分得意,又向我打量了一番,补充道:“是年长的那位。”
  他是那样直率。我不禁好奇,对着他清明而微带狡黠的眸子,故意问:“殿下怎会知道?”他依然直率地说:“皇上身边日常陪侍的,只有高、冯二位贵人,既然高贵人……”
  我心中蓦然一痛,牵扯得眉心也微微一蹙。十月怀胎,如今,高贵人即将临盆了!心中忽然为一种空洞的惶然之感所笼罩,再也说不出话。
  然而,拓跋勰的话锋却忽然一转:“除了冯贵人,宫中还有谁穿汉装呢?”我低头看自己的衣裳,不禁微笑。我知道他是善意。只是不曾想,他这样细心,竟连细微的悲喜都看在眼里。心中虽然也感动,却又觉得不安——以及,耻辱。于是,似有若无地微笑之后,我依然无语。
  “皇兄,您日常也着汉装吗?”拓跋勰立刻又问,逃避似的。拓跋宏却比弟弟老成许多,反问一句:“你觉得呢?”
  拓跋勰略一思忖,负手直立,侃侃而谈:“臣弟以为,皇上一向致力于兴汉学,正礼仪,那么,就不可不议定衣冠。若皇上身体力行,首先从衣冠上推行汉风,以示革新之意、亲汉之心,假以时日,天下士人咸来归附,我大魏方能得治。”
  他漆黑的眸子里隐约跳跃着惊喜和迫切之情,神情端庄而认真,与方才判若两人。稍作停顿,似是思考,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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