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师曾我从战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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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师曾我从战场归来-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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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地警察局长穆罕默德·诺瑞向我们控诉暴徒的罪行:“3月11日,暴徒占领了警察局,烧毁了文件。”萨拉丁大学管理系主任阿戴尔称:“埃尔比勒已回到政府手中,战斗即将停止,一切都将结束。”他声称至少有10万伊朗歹徒越过边界到伊拉克来为非作歹。
  站在警察局门口放眼望去,炸弹炸起的黄尘平地而起,炮声隆隆,用肉眼也能看清郊外的坦克和加农炮阵地。坦克拖着冲天的黄色烟生冲向库尔德人阵地。
  市政府左方的十字街头,五位着黑衣的库尔德人匍匐在地,背上的弹孔还在冒血。各国记者蜂拥而上,立即被新闻官员制止。带队的伊政府新闻部官员萨东先生大喊,当他数到“五”时,所有记者必须回到车上去,言罢开始数数。各国记者听到“三”,就纷纷跑回车上。我因动作稍慢,又遭警告:“新华!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4月5日。我们迎着灰雾中冉冉升起的太阳向伊拉克东北部的苏莱曼尼亚奔驰。基尔库克的蓝天、绿草、小河在我们身旁掠过。石油工人居住的点点英国式小屋,单门独户,内带花园,温暖恬静。丰富的石油资源、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两条大河横穿大沙漠中的这片沃土,孕育了悠久的巴比伦文明。
  随车队入山,这里的景色颇似巴格达的宿敌以色列那路撒冷。路旁班用帐篷连绵不断,与公路平行的高压电线全被炸毁,公路上全是军车,行人都是军人。一个至少由50辆军车组成的车队,正在路旁休息。车门上的军徽被黄泥涂抹遮盖住,偶有剥落,则露出红三角上的黄色降落伞标志,这支戴红色贝蕾帽的部队,显然是共和国卫队的一个伞兵师。
  沿途的士兵正搭乘各种交通工具向前推进,40吨集装箱拖车上挤了上百名士兵,从齐肩高的车帮向外探着脑袋,像运往莱市场的竹篓里的一群鹅。这些士兵还穿着橄揽绿的冬装,戴着大风镜和毛线风帽,令人想起阿拉曼的隆美尔。没有风镜的士兵用阿拉伯大围巾裹住头,仅露双眼,浑身上下全是黄土。车身上捆缚了许多白塑料桶,装的是备用汽油和水。一些挤在军车顶上的士兵为防止打盹时摔下来,用帐篷绳将自己身体捆绑在车顶上。
  二十几辆军车组成的小型车队四处可见,兰德罗孚吉普上平架着12.7毫米高射机枪,车上的士兵肩扛火箭榴弹发射器,头戴苏式钢盔。路边向阳的山坡上,T—72坦克的滑膛炮塔上晾晒着军毯,士兵躺在草绿色的帆布炮衣上打盹。加榴炮阵地旁是苏制40管车载火箭炮。空中有编队飞行的四架米—24雌鹿武装直升机,沿公路呼啸而过。右侧是一个简易前进机场,一架法制SA—3小羚羊直升机正在降落,吹得黄沙蔽日,像VCD盘上的越战。
  行至苏莱曼尼亚市阿德纳斯广场,“全陪”命令所有记者下车照相,我惊喜若狂。此处的军车与难民挤作一处,乱成一团,以致我连车门都打不开。我的80毫米~200毫米镜头偏又停止工作,光圈环怎么也拧不动。
  由此到山口几十公里被军车与难民挤得水泄不通。水牛、阿拉伯马和毛驴拖曳着满载被褥、缝纫机、大闹钟等的木板车在军车间缓慢挪动。恶息扑鼻,哭喊之声震天。由山里逃出来的难民目光呆滞,疲惫不堪,肩扛各种破烂行李,一个满脸鼻涕泪水、天真可爱的小孩竟怀抱一只死去的老鹰。突然身旁响了几枪,可人头攒动,并不见有人倒下。我和BBC的吉姆双手一撑,爬上一堵矮墙,这时枪声不断,人群大乱,可就是看不明白。回到北京才知道,“新闻联播”还播了我站在军车上的一个镜头,妈妈因为没看清楚,直等到“晚间新闻”又看了一遍。
  在阿德纳斯广场被击毁的萨达姆像下,一个至少有1.90米高的共和国卫队上校拄着拐杖指挥士兵往前走。在他旁边有一个怀抱婴儿的小丫头,还没有我的腿高,瑟瑟发抖。我把摄影背心里能吃的东西全掏给了她。
  在通往Choarta的立交桥下,T—72主战坦克和装甲车封锁了桥面,逃难的人似潮涌,军队犹如防波堤。士兵们仔细检叠每个人的身份证后方许通过。空中的SA—3小羚羊直升机用库尔德语大喊:“一切安全,马上回自己家去。”
  我和BBC的摄影师吉姆爬上立交桥顶,从这里俯瞰前进的军队和逃难的难民相对而行,似滚滚蚁群,所不同之处仅是兵蚁与工蚁之别。我不由得想起《悲惨世界》中的一段话:“士兵和市民的尸体并排静卧,因为他们同属于人民。”
  我身旁就是一辆T—72坦克,巨大的滑膛炮直指进山的路口。我身上的“人民中国新华社”引起士兵的好奇,我干脆摘下昨天摔坏的那台尼康相机递给他们,任其乱按一气,我用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几句阿拉伯语,得寸进尺地上了T—72坦克。可刚按了两张,跑过来一个少尉,大声命令我下来,两手比划着戴手铐的样子。我磨磨蹭蹭地往下爬:“雅嘿(兄弟),西尼夏比(人民中国)。”我被带到一位上尉跟前,主动交出相机,任其制裁。
  上尉上下打量了我好半天,笑了。“你不知道上面是军事机密吗?”
  “不知道。我是想和上面的‘雅嘿’合个影。”
  “是人民中国吗?”
  “百分之二百的人民中国。”说着我转了一个圈,让他看清我前胸后背上的字。
  “下次别往上爬。”
  “知道了。你没听昨天的新闻,人民中国正提议取消制裁,援助伊拉克人民药品粮食呢。”
  上尉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我真不知道他知道什么,因为这条新闻是我刚从BBC吉姆那儿听说又添油加醋发挥的,我趁机收起相机,朝他连挥了三遍“V”手势,就像我拍反美游行一样。 
30 撞车、撞车、再撞车
  “战地记者的命运赌注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可以把它押在这匹马或那匹马上,也可以在最后一刻抽回来。”
  ——罗伯特·卡帕
  临行前,北大一位气功师哥们石松给我占了一卦,说我海湾之行无大凶,但车祸不断。这一算可吓坏了我的朋友中文系的小师妹、日本留学生平岛由美,她特地让弟弟从日本找了个小蛤蟆要我挂在身上,因为日语蛤蟆念“凯露”,与“回家”发音相同。
  我头一次撞车是在以色列耶路撒冷,灾情不重,仅撞瘪了出租车的右门。我一看卦算得挺灵,从此坐车只坐后排,而且总是系紧安全带。
  塞浦路斯使馆经参处的小陆是北大75级的,为人特仗义,开车技术也高,四年来从未出过事,眼看一笔数目可观的行车安全奖就要到手。我在塞浦路斯转飞机、办签证,他没少义务帮忙。
  由帕福斯到尼科西亚的高速公路好得不能再好,小陆开的是使馆的沃尔沃—740GL,据说是世界上最抗撞的好车。小陆轻车熟路,可我总是习惯不了靠左行的英式公路。远处海面上三块巨石,就是司爱与美的女神阿佛罗狄忒诞生处。可由于滂沦大雨,什么也看不清。眼看离尼科西亚还有20英里,我们就要到家,不料斜刺里钻出一辆粉红色的小福特,没亮转向灯就上了快行线。当时我们的时速至少有95英里,一下子就顶在了小福特的屁股上。
  接下来的情景一连有好几年我怎么也挥洒不去:眼前仿佛是在演慢镜头,小红车在大雨中向右前方旋转着滑去,扫断12根中心隔离桩,车内杂物飞得满天都是,小陆一脚刹车停在路中。
  我弄不清我是怎么从后排座位上飞起来,撞断前排枕头的靠垫,又打在小陆脖子上的。碰巧路过这里的塞浦路斯交通部长目睹了全过程,立即用他车上的无线电话通知了中国大使馆。警方当即裁决,责任全在小红车一方。可我的左臂和小陆的脖子全不能行动自如了。
  第三次撞车是在伊拉克。当时听说美军到了扎胡,正在修建难民营,我们就开始摩拳擦掌,由于路途太远,得几个人轮着开。首席老朱技术最精,从凌晨5点开到上午9点30分,跑的全是没有灯光的夜路,险情丛生。我照例坐在后排,将自己紧紧捆在座位上,估计我们的新式奔驰—260不会撞不过别人,除非有人撞我们屁股,那我可就惨了。因为行李箱里装了200升备用汽油,一着火我先得变烤鸭。
  天亮了,路也好了,老朱把方向盘交给了英文记者江亚平,江是新华社驻开罗文字记者,自称有两年开车经验,老朱关照他先把速度摇起来,再上快车道。当时老朱误以为所有年轻人都拥有和我一样的车技,其实战后我到开罗供职才发现,当时全分社14辆车仅有6人有驾照,而有驾照者开得比走路快不了多少。这是因为在国外的中国人惟一有危险的营生就是开车,所以分社领导不开放学车的“车禁”,以免出了事承担责任。在我开辟大吉普天马行空以前,从没有人敢单人驾车开过长途。我也由此犯了封建社会大到可以杀头的罪名——“违制”。
  前方视野很好,自动换档的大奔驰眨眼速度就上了130,速度表电子音响发出动听的鸣叫声,我双目微合,尽量保存体力以待恶战。就在这眨眼之际,只听一声“咩”,几团黑乎乎的东西就越过奔驰的风挡,从我们头顶呼啸过去。车身猛然一抖,安全带勒得我心脏狂跳不止。
  停下一看,傻了!原来傲视群车的奔驰,前脸五官全挪了位,仅剩左前角还残留一只转向灯。冷却系统彻底撞坏,挤在引擎中。车身上满是腥膻的羊血和碎肉。百米开外,两只死羊倒卧路中,几只伤羊正落荒而逃,气得老朱大骂开罗派来个废物。
  老朱老跟我说,伊拉克大沙漠中夏季最高气温可达八十多度。我说这不可能,并要与他打赌。今天我全信了。
  一望无际的大沙海在烈日下蒸气腾腾,金光万丈,仿佛有10万个太阳从360个角度围着我转,弄不清哪边是地,哪边是天。柏油路在烈日下像一条晒干了的死带鱼,泛着死光。刚才开着空调不觉热,可现在一切全来了。
  烈日下无处躲无处藏,眼看着奔驰—260内的液晶温度计已经跳到了60℃,可还在稳步上升。连截了几辆小车,都说拖不动这个大个儿的奔驰。昨天我还为我们车有六个缸得意,今天却恨它为什么不是辆“飞鸽”,骑上就可以走。
  终于来了一辆大拖车,我穿上摄影背心,模仿标准的交通警察姿势,左手向上直伸,右臂轻微向左挥动。这辆大车还居然停下了。老朱夸我挺有眼力,我忍不住又来了劲:“是魅力。”
  拖车司机一听我们是中国人,很愿意帮忙。但翻遍全车仅找到一根丈把长的绳子,好歹算把我们的奔驰—260与他的庞然大物连在了一起。
  汽笛一声长鸣,我们总算颤颤巍巍上了路。可由于绳子太短,前面大车尾灯一亮,我们就得手忙脚乱踩刹车,生怕给已经无颜见人的前脸再锦上添花。就这样,还是险象环生,三拖两拽丈把长的绳子上又打了两个结。
  车速只敢维持在60公里上下,车内的空气总算又流通了。可扑面而来的全是热风,液晶温度计降到55℃就停滞不前了,体内再也排不出汗。我粗壮的汗毛有如干柴根根直立。这种感觉不知算蒸还是算烤。似睡非睡,从曼苏尔到巴格达两小时的路程却足足花了五个半小时,我们几乎也全似涅槃了的乌鸦,肉体干瘪,只剩下一丝游魂。等见到巴格达郑大使,我只剩下说“水”的劲。 
31 海湾战争中的北大人
  战争中总有堕落的人,可还有哈佛毕业生。
  ——海明威
  1979年,我是稀里糊涂进北大国际政治系的,这全为我那九十多岁的爷爷。我爷爷的哥哥毕业于京师大学堂仕学馆,我爷爷毕业于京师大学堂(北大前身)文科中国文学门。当时,他老人家硬说凡是上过这所学校的人都会变得勇敢诚实,民主科学,乐于助人。其实当时我更想进石家庄高级步兵学校,像所有多梦的中学男孩一样,幻想当个古德里安式的好军官(海因茨·冯·古德里安,普鲁士贵族,第三帝国装甲兵创始人,德国装甲兵总监,闪击战刨始人,由于在奥地利、波兰、法国、苏联等战役中以快速楔人敌后而著名,有“飞毛腿海因茨”之称。著有《闪击英雄》、《坦克进攻》等著作)。为了能和我爷爷历数的陈独秀、胡适、鲁迅、李大钊们成为校友,我狠心放弃了当装甲师长的念头,咬着牙进了北大。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就因为我爷爷一句话,竞会引出那么多不可思议的故事。
  开学后第一个星期天,我们宿舍全体到校园里拍纪念照。北大素有照相的传统,60年前刘半农就在此建立过“光社”。在未名湖南岸,我们与长眠于此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合影,斯诺早年在这里教过新闻,用相机记录过轰轰烈烈的“一二·九”运动。在北大37楼学生宿舍,我冲了我平生第一个黑白胶卷。
  在北大图书馆,一个叫罗伯特·卡帕的战地摄影记者闯进了我的生活。这位18岁考入柏林大学政治系的小伙子大学一毕业就赶上纳粹上台,他背着相机只身逃往西欧,与海明威一起参加了西班牙内战。卡帕拍摄了包括诺曼底登陆在内的所有重大战事,由于玩命而闻名于世。他的朋友从乞丐到美国总统,从英格丽·褒曼到海明威,无所不包。直到1954年在印度支那踩响地雷,他还不忘按下快门,终于含笑死去。我被这家伙迷住了。我把卡帕的好友、普利策文学奖得主约翰·斯坦伯格为他写的悼词抄在了日记中:“他不仅留给我们一部战争编年史,更留给我们一种精神。”我幻想自己是卡帕转世。
  我儿时皈依的师父、中国佛教协会秘书长正果法师告诉我,人类的私欲不外为“名、利、色”。可像卡帕这样早已闻名于世可仍奋斗不息,直至粉身碎骨,他追求的是什么样的私利呢?
  1983年我从北大毕业。久居美国加州的二伯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毫不犹豫地说:“给我买台好相机。”以后,我背着这台相机在中国政法大学教了四年书。直到一位北大校友将我推荐给新华社摄影部。
  1986年底,我被新华社摄影部录用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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