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德堡坠入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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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堡坠入情网-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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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怎样的风流堕落就有怎样的报应!我不会可怜他的。”于是你像一件无人认领的物事被托运到我的屋子里来,你挽着两只行李箱,你咳嗽,你说“我回来了。”    
    你死了以后我终于确认了这事实,在医院里,当我伏在你卧尸的床沿,忽然知道这就叫拥有,因为你不再离开,我将不再感觉失去。你死了我就踏实了,你死了就好,屋子回到过去的宁静,无人干扰我与寂寞相互厮咬,但你的行李箱仍在,你的霉菌无声息而喧嚷。你在。护士把我摇醒,喂喂喂,你爸爸死了,你发神经,还抱着他的尸体,都硬了,都要生虫了,都要发臭了,喂喂喂。    
    你说好了死后要火葬,你坐在车子后座,你的脸在倒车镜里枯萎。终于你答应要去医院,好像就打定了死的主意,也做好了死的准备。抱蓝色塑胶桶的男人朝桶底自说自话,他说死后烧成灰要撒在海上,一了百了。我想到战争与和平,想到公义与人道,想到你若死,本质上到底是污染还是环保;想到我在乐浪岛或马尔代夫游泳时,你的骨灰将沾上我的身体潜入我的阴道,想到自己将要怀孕了,想到轮回和循环。    
    医院人很多,排队急诊的人都有一种时日无多的气色。大家在不明所以之中流动,流血的先治昏迷的随后,你这种不痛不痒的惟有枯坐。我们在急诊部的登记柜台前面并肩坐着,我以为你有话想说,而你只是呕和咳嗽。我后来把座位让给一个假作呻吟的印度老妇,我四处走动,但我正视有你,侧视有你,背向你却仍感知你,我感到生命如此无语和不圆融,我们都有所缺,我们必将在欲语未语之际,带着遗憾死去。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中)疾(2)

    你叫我找一个男人嫁出去,我很辛苦地咽下一口面包,在胃囊里面包还在发酵,你就是我惟一的男人了。面包变硬和发霉,咖啡里有蟑螂浮潜,音乐还是蓝调的,你怎么说,我的男人?只要一天你还在,我就无法对婚姻释怀,我的脑海里有女人蹲着的背影,煮白切鸡,腌黄瓜酸,乖乖,黄瓜心给你沾酱油吃,拿一张小板凳坐在屎坑边,安静地吃你的黄瓜心。黄瓜心有甜甜的一股香,女人的泪是苦的,酱油咸,我很乖很安静,坐在小板凳上等你。    
    小学的时候我在歌咏班里学过一首歌《记得当时年纪小》,可是高音的部分我拉不上,该停顿的时候我停不了。我曾经是多么平庸的一个孩子,家长日没有人来领我的成绩册。喂你的爸爸呢妈妈呢?他们没来我就不发成绩册了。我剪了冬菇头,刘海长得遮挡住视线。老师说你的学杂费没交你的图书费没交你的乐捐卡没拿回来,喂喂喂。三年级我就开始在成绩册和一干文件上冒充家长签名,老师说这孩子绘画天分很高。有时候我也帮你在文件上冒仿别人的签名,先在过时的报纸上练习许多遍,直到你点头笑。    
    以后知道你住过拘留所,我一点也不诧异。你总是犯规和使坏,你利用过一个小女孩的艺术触觉和绘画天分,活该。而你在拘留所过了七天并没有改变什么,欠着一屁股债,女人孩子在家中诅咒你,滚远去,别死在这里。印尼外劳说老板三个月没出粮了,印尼人用印尼话咒骂你,他们带着小工厂里仅余的旧电器离去。有一台电冰箱是我这儿搬过去的,电单车也是,还有没有了绿色的彩色电视机。    
    我不诧异但我流泪,想到你肥大的背影蹲在拘留所里,你呕,白发疏疏落落地掉下来。那年我还小,夜半你吐血便扶你搭计程车到医院,母亲抽泣的声音衬托我们;我第一次想到你会死,有点兴奋,连兴奋也是冷静的。念小学就开始希望你死,你也常常出现某些将死的迹象:胃生疮,拉血,脚烂。很多年了居然母亲先死,你坐在灵柩旁半眯着眼睥睨来往的人们。你剥花生,吃叉烧包,开始有点老人痴呆的模样。等了这么多年你现在才死,活着何其婆妈,母亲的背影和你的交叠起来,她煮白切鸡,你呕,我静静地安坐在小板凳上,蘸酱油吃黄瓜心。    
    你问我后来怎样了,但我突然很累,事情多是这样子的,不由分说。我们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关系,血肉相连又血肉模糊的,像被卡车辗过的死狗,筋连筋肉连肉。我抓住尸体的手,我枕在你的胸膛上,想像无梦,遂而酣眠。如果有梦,梦便是一团漆黑与冰冷,梦便是无感与孤独,梦便是停摆的时钟。睁开眼才浮起母亲哭泣的脸、第三个第四个无脸女人的脸;睁开眼是一个黑白电影的年代,我的冬菇头仿佛小小的洋伞一把,刘海掩盖我的安静、稚气和忧伤。    
    后来你什么也咽不下,你瘦,呕吐很凶猛,五脏六腑都在排挤吞进去的食物,呕一次仿佛把你整个人榨干。我用马来语告诉医生,你之前两个月每天早上都要呕,小便的味道甜而腥膻,色黄冒泡;你又习惯于不冲厕,厕盆里浮荡着病态的粪便、尿液和隔宿之粮。两脚浮肿是因为糖尿病,行路步履艰难,爬楼梯像蜗牛上树,便常常赖在客厅沙发上睡觉,甚至不洗澡,染黑过的头发油而黏腻,头皮屑落在肩膀上。    
    你这样怎能在拘留所里过日子?你没有注射胰岛素,其它药物都留在我这里。你会蹲在小小的牢房里呕吐,老鼠爬过来舔干净,你连老鼠也想吃。今生你吃过很多丰盛的筵席,把许多不该吃的生灵活剥生吞:猴子脑穿山甲,虎鞭龟头。病之前你腆着脂膏满溢的大肚腩,润白的脸上红出血来;裤头的钮扣总是解开着的,露出已经松掉或脱线的底裤的橡胶带。你的胃一直在承受你的残暴不仁,是的,是你的罪孽,你以万物为刍狗;这器官还得帮着毁尸灭迹。你生病总是胃先出事,以前生过疮,疮破裂流血;夜里蹲在房里吐血,血在已经发酵但来不及被消化的食物里,色如女人月经;也曾经胃溃疡,拉黑屎,粪便是铜锈一样陈旧的颜色。很多次你都挺过去了,以为命硬,其实是天谴,你苟且偷生你不得善终。    
    命里的最后,你抱着塑胶桶作最终的修炼。朝夕晨昏,日出日落,我下班回来,看见沙发上昏睡着一具依稀的人形。我们之间有了点冷森森,有了腐败的味道,很臭,便说,送我到医院吧,我不想死。    
    我们一个站着一个坐,中间隔着人们的生老病死,其实生老病死就是重重雾障。    
    护士们蜻蜓点水似的来了又去,喂喂,你叫什么名字?你缓缓抬头,护士却又一溜烟而去,谁也搞不清楚状况,到底批准你留医呢,还是要我扶你回去,死在家里。登记以后超过三个小时,我们看不见将来。将来你的死因已经决定,然而无处可死,你没有家,你的大老婆说,你给我死远一点。    
    黑暗一下子就把我们咽下去了。病人膏肓以前,你没事仍然喜欢到花县会馆玩纸牌,老了没事的时候比有事的时候多,磨着耗着反而加速老化。眼睛先有征兆,入夜了视域收窄,也许是夜盲,经常发生小车祸,经常赔钱。早上出门总可以在车上发现新撞痕,那辆国产车像你的胃,老旧,破损,挡煞,挡灾。最后银行有人来收车,说是半年的供期没还。我回来看见它不在了。夜里你乘计程车回来,问我有没有五元。    
    翌日你就走不动了,早上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可是背脊一贴上沙发就起不来,浮肿的眼皮往下压,坐禅一样入定到晚上。哦天黑了我要去睡觉,说着抓紧楼梯扶手爬上楼,欲呕。明天吧明天再说。可是谁敢说明天我们是否还存在,你还会在吗。我问你要不要进医院,你闷哼一声,无凭无据地自信。后来医生说,你看他的心跳,简直像年轻人。是的,死之将至犹不知悔改的笃定与稳当,一分钟跳七十五下,如果心电器与测谎器雷同,你看你这天生杀人犯,完美的罪人,该将你钉在十字架上,让你死于各各他山。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中)疾(3)

    去医院那天,你一手抱着塑胶桶,另一只手揪着松得要掉下来的裤头。汗衫有汗酸,底裤有尿膻,口有馊气,肉有菌,魂有蛆,摊在车厢后座如同死去多日的尸体。我问你如果你死我要通知谁,你那边的老婆孩子亲戚朋友,我一概不知。我想抱你但退却,你很臭,碰你会让我感到委屈;我没名没分,但你生前死后我仍必归属你。我们的家谱中我无处可去;我们困在车厢中,车子在堵塞的路上,路在滞留之境,我们被堵塞在自己的身体里。    
    那天折腾到午夜才确定你会被送上五楼B。难民营一样的集中病房,每一个躺在床上的病者都老迈都朽坏,他们呼吸以至空气都陈腐了。生命如此潮湿,寄生着各形各式莫名所以的蕈、蕨、瘤、菌、瘢、苔、霉、病。你来这里如回到老母亲的子宫;最初的胎,最后的冢;空骨埋尸的乱葬岗。我走了你休息吧,我转身但我记得你躺在四十三号床;记得你名字的马来文拼写,你的身份证号,你的没有意识的目光。    
    你死后第三天就是除夕,我一个人静静吃晚饭,白切鸡、黄瓜酸。医生说那是幻象。“哪来的饭菜,你被发现时已经四十八小时没饮食了。”哦,就在懒人椅上,我蜷缩着身体,其时你已被烧成灰烬,骨灰安放在三宝洞,无人进香。你都死了我还可以等待什么呢?医生,我好安静,安静是我承受这人世这人伦的方式:安静地上学放学,安静地上班下班;安静地体味性爱和欲望,安静地生和死。    
    报纸这么拼写死:M—A—U—T,死亡被念成客家话的“冇”。你终生一无所有。我去问米(编注:找灵媒),问米婆捉住我的手。你说你很辛苦你依然日日夜夜在呕。我差点要相信了,直到我看见手腕上被捏出来的瘀痕,忽然察觉只是一个骗局。如果你会捉住我的手,死前我们怎么会无言以对?死了连办你的丧事都有一份事不关己的陌生。但问米回来我还是给你烧了一只纸扎痰盂,我不相信老成精的问米婆,但我相信报应和轮回,怎么会有拍拍屁股就走人这么便宜。    
    我说,你的死有我的诅咒在里头,说时我已理了一个冬菇头。长长的刘海底下有一双近视眼,镜里凝视自己。死了母亲终于得到你,她在瓷像里笑得好温柔。抱歉哦我不会给你自由,记得余生你说过什么,你说不自由毋宁死。我把你们搅拌成一堆,在日本手工精绘的彩瓷里,母亲快乐地拥抱你爱抚你强吻你,她说天天要给你煮白切鸡。亲爱的我如此拥有了你的余生之后,我不会任你去游乐浪岛和马尔代夫,这个我不必去问米,我知道死了将比不死让你更难熬。    
    如果我有勇气,恐怕老早我就已经杀死你,而我怯懦和软弱;如果我还有更多一点点的勇气,或者也会陪你一同去死,新年前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梦见死和你的眼泪,我们在漆黑中抱头痛哭,谁也看不见谁的脸。事实上你死的那一瞬间我们很靠近,靠近得我不能不感觉陌生,因而别过脸。这样你就想离开,而果然真的离开,就在我们很靠近很靠近,几乎相依为命的一瞬。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中)板间房(1)

    罗贵祥(香港)    
    以前没有电视的日子,佩佩和我只会听听音乐、看看身边的印刷品。我们两口子的家总是很宁静,又那样地与外边的世界隔开。我不能想像我们分开后,佩佩会立刻改变生活习惯,在她新的客厅里放上一台平面的大电视,还会安装有二百多条频道的e—cable。我想我应该要说服自己,那年夏天我参加那个比赛,我不会傻得是为了让佩佩在有线电视上看见我吧?    
    跟其他参赛者一样,我也不过是为了奖金和短暂的名气而来,我又何必拿佩佩作借口呢。但《板间房》的编导却不太愿意我们每一个人都这样说。    
    名与利当然很实际,三十刚出头的编导如是说,但你们试想想,现实其实是很复杂的,动机也不可能太单纯。我们是“真实电视”嘛,一定要呈现客观复杂的真实给观众看,这样才OK。请说出你们的心底话吧。    
    于是我便对他们说了我和佩佩的故事。每一次我要单独对着镜头说话时,他们在场边都会故意提起佩佩。你觉得,佩佩假如在收看,她会怎么想呢?戴长方形新潮眼镜的女助导最喜欢用这样的说话撩我。有次我刚错失了获得额外奖金的机会,肚子又饿着,我真的被她搞得眼泛泪光。我见到她眯眯地笑了。    
    每一个《板间房》的参赛者都为了很独特的理由而来。有人为了爱情,有人为了治病,有人为了历练、见识、找故事题材或者寻亲。我为了佩佩。但有参赛者真的只为了名利。可能他们样子生得市侩,他们如是说,编导就再没有追问下去,任由他们的说话播出。那个叫ET的说得最莫名其妙:我喜欢看野生纪录片,那些狮子老虎好威风、好厉害,尤其在捕猎的时候。想不到我也可以在纪录片里!好劲啊!我的森林就在这个录影厂里!    
    纪录片?这些参赛者连自己在什么节目里也搞不清楚。我可以想像之后那一个月我是跟哪些人住在一起了。是的,我们是“九男女”——五男四女困在一个由木板搭成的房子里,连续朝夕相处三十天。制片厂临时搭建的木房子只有一个客厅、两间睡房、一个厕所、一个厨房,用具设施都十分简陋。面容凌厉的女监制说,这全都是为了仿造板间房时代,一屋数伙人的挤逼特色。煮食器皿要用火水炉,厕所是蹲厕,没有电热水炉,厕纸也粗糙不堪。我们私底下都在说,其实电视台缺乏制作费,搭景也一切从简。但没有人敢公然投诉生活艰难,因为大家都知道,女监制必定发火,取消投诉者的参赛资格。    
    连这些也忍受不了——我想像着女监制扭曲的脸容、尖声的喝骂——怎可能回到板间房时代?怎样再唤起这一代人奋发图强的斗志?你们哪里有资格做别人的榜样?    
    刚过三十的编导好声好气地安慰我们,这个真人Show制作严谨,仿真度极高,我们做了详细的资料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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