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德堡坠入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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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堡坠入情网-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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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我大口地喘着气。    
    “朋友,来支烟?”    
    街角的小钢珠店门口蹲着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手举得老高。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退了两步定下神来看,他的指间夹着一支香烟。我接过来,怎么也凑不上打火机。他拿过去点着后,塞在我嘴里。    
    “被狗追么?还是被人砍?”    
    一个砍击的手势。    
    我调匀了呼吸,回头又望了望我们的家,仿佛看到小羊你的脸贴在窗子上。我告诉我自己,不应该看见的。隔了这么远,这不合理。可是我好像看见了。那是你的脸。小羊,你的脸。我惟一不会错认的。    
    下定了决心,我对花衬衫的男人说:    
    “没事,我该回家了。谢谢你的烟。”    
    再度拔足狂奔,往远离我们家的方向奔去。忘了看清楚给我烟的男人的脸,像我每回都忘了看那株腐黑的植物一样。    
    小羊,再见了,虽然我知道你因为发着高烧正需要人照顾。冰箱里只剩下一包过期的锅烧面、半盒方糖、两大罐鲜乳。水壶里没有水了(难道我们已经生饮了好几天的自来水?),衣服两个星期没洗(房东不让我们用洗衣机、烘干机),明天轮我倒垃圾……再见了。    
    考虑了很久,摩托车还是决定留给你用,钥匙挂在门板的钩子上。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看看你在床上的白净的脸,走过去把桌面收拾干净,药包摆在更显眼的位置。皮夹里还有两千多块,我揣了一把零钱在裤袋里,其余统统掏出来和药摆在一起,像是要让你搭配着全部吞服下去。    
    “你听得见我么?小羊。”    
    再低低地唤了一声,幻想着也许你会像以前那样,突然,像梦抛锚了一般就惊醒过来,只因我可能短暂地离开床,喝口水或是上厕所之类的。你一醒过来.发觉我没有躺在身旁,立刻就会惊慌地问:    
    “阿非,你怎么不见了?”    
    “我在厕所。”    
    可能正坐在马桶上看着几天前的报纸,政治与国际要闻版。刚买回来的报纸我们只看体育、影剧和休闲版。“总统”从美国回来了,什么时候去的呢?你听见我的声音,确定了我还在这个房间里之后,一定又会接着一句我们都熟悉的、甜蜜的召唤,然后才又迷糊地睡去。    
    “快点回来哦。”    
    但是现在你听不见我了。医生说,吃了药会很困,骑车或开车都要小心。你果然说不上几句话便开始语意含混,大概会睡到明天早上,而我现在就要走了。小心翼翼、放轻手脚地打开又关上房间的门。打开大门和铁栅门,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关上。一直跑了老远喘不过气了才停下来。一切就这么发生,小羊,没有预谋,只是我必须走。    
    拨了通电话给阿早,他很够意思地说半小时后来接我。还没到十二点,几个菲律宾人或泰国人在偷回收车里的旧衣服。我走过去咳嗽了一声,他们瞬间四散逃开,然后在对街会合流连着不走。我猜他们正在叽咕我大概会马上走开,于是我索性爬上回收车顶上,躺着等阿早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阻止这些人偷衣服,也许他们是偷,也许他们需要,谁知道呢?我不知道,但是我不爱看有人当着我的面偷东西。    
    终于是逃走了。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挂钟、小羊与父亲(2)

    这是我这个月第二次从某个地方逃走。上个星期日,我一个人搭火车去疗养院看爷爷。他耳朵有点失聪,而且事实上已经不认得我了,用塑胶汤匙边喂他吃麦片粥,边向他大声地解释我的近况。几乎都是用吼的,他若有似无地点点头,接着神情惊惶地左右张望,然后极细声地告诉我:    
    “我儿子昨天来看我。”    
    “爷爷,他没有来,不可能的事。”    
    他用力地扯我的手。看起来很干燥脆弱的手原来还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力量。    
    “他带两把刀来看我,一把藏在袖子里面,另一把藏在袜子里面,用裤管盖着,以为我看不见……我们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讲话,我一直盯着他让他没有机会下手,他很生气,就一直骂我……后来,他忍不住了,趁别人没注意的时候拔出刀子刺我,被我假装弯腰躲过去,他愈来愈生气,抓住刚好在一旁散步的一条黑狗,割断它的喉咙,让血到处乱喷。”    
    “你看错了。”    
    “我儿子要来杀我。”    
    接着便抽抽噎噎地流下眼泪,用衣服胡乱地擦着。    
    “救命啊,好心的年轻人。我儿子要来杀我。”    
    “爷爷!我是阿非啊!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你孙子啊!”    
    他显然一句也没听进去,还是径自掉眼泪。气不过他整天幻想这些无聊事,我又在他的耳朵旁边吼道:    
    “没有人要杀你!爷爷!下礼拜再来看你!早点休息!”    
    说完就头也没回地跑出了疗养院。    
    阿早来了。摩托车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跟妞吵架了么?”    
    不敢告诉他我把病奄奄的小羊丢下跑出来的事,讪讪地笑了笑。    
    “走,我陪你去洗三温暖。”    
    挂钟极简史    
    在计时工具的发明史上,有两个相当重要的关键点。首先是大约在十三世纪末至十四世纪初的机械式时钟的发明。当时因为对齿轮擒纵器(verge&foliotescapement)的运作原理有了决定性的改良,时钟制造人开始设计机械时钟,形形色色的日晷仪、沙漏开始隐身于收藏品的行列。    
    其次则是钟摆原理的发现。著名的意大利绘画、雕塑、建筑家达芬奇(LeonardodaVinci’s)的这个大发现,启发了荷兰数学家ChristiaanHuygens和当时相当显赫闻名的时钟制造人Salomon    
    Coster。他们两人于一六五七年联手将此一原理运用于实际的时钟制造技术,获得非凡的成功。而这个成果也于十七世纪中叶迅速地散播至欧洲各地,其中以英国所受的影响最为深远。    
    早期的直立式长木箱挂钟(LongcaseClock)便是源自英国。木箱出自保护和隐藏钟摆的概念而诞生。初始的时候木箱表面绝大多数是素面、黑色的设计,主要的原因大约是基于清教徒主义特有的压抑式美学。后来,随着时代演进,因钟面的彩纹图饰、木箱造型的立体雕刻之美感追求以及哥特式的装饰风格的影响,挂钟的外貌有了极鲜活的演化。    
    ——DerekRoberts    
    ACollector’sGuidetoClocks    
    在这篇小说中,我所谓的挂钟其实应该是一种被称为“维也纳风格”的壁式挂钟。因为这个名词相当容易引起读者的误解,所以有必要先解释清楚。    
    所谓的维也纳风格,大抵上可以标帜着一股将挂钟之木制外箱正面覆以玻璃,以使隐藏在内的黄铜制钟摆锤能够一目了然的设计风潮。当然并非所有的此类挂钟都集中于维也纳制造。    
    二    
    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城市念书,原因是为了恨父亲。    
    即使又过了这么多年,父亲和他那只硕大的挂钟,仍然执拗地盘踞在我的记忆之中,仿佛注定了要一辈子如影随形地追逐我的两个幽魂。大得近乎碍眼的挂钟不但在父亲的小阁楼里经年累月地伫立下去,也在我仅有两个拳头大,塞满了情欲、好奇心和莫名所以的叛逆的大脑中硬是占据了一个显眼的位置。    
    父亲在五十岁那年,没有跟任何人商议,在毫无预示的情形下便向老爹口头表示要退休。老爹是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当即转告了母亲。虽然说,母亲是全功能马桶与进口洗洁剂的直销商,而且业绩相当可观,家里并不仰仗父亲那份少得可怜的薪水过日子,但是这种举动仍旧让其实已经不怎么关心他的家人感到愤怒。他第二天就没去上班了,收拾了一些穿惯的衣物,要求我帮他将一张旧床和挂钟搬挪到阁楼上,这等于正式向家人宣告他将和母亲分房而居。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挂钟、小羊与父亲(3)

    从此,父亲便鲜少出门,用餐时间也极不固定。通常是母亲准备了,不管是几点钟,餐盘端到阁楼上,摆在门口后敲敲他房门。等脚步声远离后他便会端进去吃。    
    一头被豢养的兽。    
    我仿佛可以听见左邻右舍的长舌女人正在这么批评我的父亲,也许根本不用听见,从她们遮遮掩掩的神情就传达出来这种清楚的讯息。    
    我们在不满意中渐渐习惯这种古怪的状态。没有任何一个朋友的家庭像我们这样。父亲确实就像被母亲豢养在阁楼上的一头很温驯的兽:从不挑剔食物的好坏,安安静静地活着。    
    被豢养着。小羊,后来我遇见你,我才明白,我也开始被你豢养着。比较不同的是,母亲豢养着父亲,而我们豢养着彼此。    
    当时我高中二年级;弟弟只有初二,即使一切的情况都显示着母亲其实并不在乎(这大约说明了也许他们早就分床而居了许多日子),但是我们其实还不太能接受这些事;或者说,还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找了一个星期六,一起到小钟表店找老爹。    
    老爹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平时戴着一副玳瑁框的老花眼镜,就着小台灯下用镊子从几十盒零件中拣选合适的配件。修表的时候就用放大镜。他的放大镜如同十个五元硬币叠高起来的圆筒状一般大小。他说,父亲在他的店里工作了十二年,但是他没有办法给退休金。就算是母亲也不会向他开口。    
    “老爹,我们不是来要退休金的。没有人要退休金。”    
    “噢。那你们要什么?”    
    我说明了来意。老爹手头上的工作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偶尔将脸转过来对着我们,他的右半脸因为长期将放大镜塞在眼眶里,再用肌肉去夹紧的缘故,所以皱纹足足比左半脸多出好几倍。他说,父亲之所以到他这里来上班,是母亲来拜托他的。那一年,她要父亲把工厂关闭,不要再做生意了。    
    “这我知道,虽然那时候我还很小。他亏了很多钱。”我点点头。    
    “不完全是这样。听说是你老爸在外头有女人,开销很大。公司景气好的时候无所谓,也查不出来。可是一旦赔钱,这笔支出就很明显了。你妈听到了一些风声,带着警察去捉奸,结果当场逮住。听说他们破门而入的时候,你老爸的老二还直挺挺地插在那女人里面。他很镇定地拔出来,从从容容地到浴室里洗得干干净净。走出来的时候也还是光溜溜的,浑身上下是香喷喷的沐浴乳的香味。然后当着众人面,有条不紊地穿上内裤、长裤、袜子、衬衫……打好领带,才跟那些警察一起回分局。”    
    “从头到尾没正眼瞧过你妈一眼。”老爹有点讽刺地补充着。    
    弟弟问:那女人呢?    
    “这就不清楚了。有人说你妈后来没有提诉讼,放了那女人一马。她也很识相地就没有再出现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兄弟俩都没有说话,默默走了一路。不知道当时弟弟的脑子里究竟转着什么念头,但我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不要读本地的大学、不再住家里,要跟这一段不名誉的历史划清界线。    
    所以,小羊,你听不见我的。我不会告诉你这些事。    
    我们不是没有想过可以存一点钱,然后到某些偷情专用的旅馆之类的地方去享受。享受一下豪华的浴室、柔软的床垫和有空调的房间。可以不必每次都在我们的沙发床上大汗淋漓地做爱。可是我不敢,我害怕如果有警察来临检的时候,我也会很镇定地拔出老二,然后神色漠然地到浴室里去洗澡,就像被从记忆体中叫出来的游戏程式一样,做着分毫不差的动作。    
    莫非这就是遗传密码?呵呵,也许是,但我不愿意试。    
    家里的那个挂钟已经很老旧了,听说那是爷爷从日本人手上买过来的宝贝。每天要上一次发条,拿着一个像耳朵般的工具,中间突出长长的一根圆管正好可以插进钟面的一个小孔,然后使劲地转个十来圈。喀拉——嘎——喀拉——嘎——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就又可以神气十足地走上一整天。    
    整点的时候,它会按着钟面上的数字,敲足了数才肯罢手。其实,它有一个很古怪的脾气,就是在粗嘎的当当声开始之前,会先很人性地、预告性地发出一个类似清喉咙的声音。    
    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这个老挂钟平时的脚步声非常清楚。不知道是否因为我们家里的所有成员自小就充分地意识到它的存在,它就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所以即使后来父亲将挂钟搬到阁楼上去了,只要稍微留心,仍然可以听见它滴滴答答窸窸窣窣的行走声。    
    或许是因为挂钟的缘故,我从小就非常渴望拥有自己的表,对时间也非常地在意。但是我却遇见小羊你,一个不爱戴表的女孩。    
    躲进时间体内    
    从小我就负责每天替挂钟上发条,就像弟弟负责喂鱼缸里的鱼一样。    
    父亲说,你要把它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当成家里的一分子。如果你一天忘了上发条,那么挂钟就死掉一天。    
    每回当我打开挂钟的门,它就像突然裸体地出现在我面前。通常打开的那一瞬间鼻子都会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混合着木料的香气和樟脑丸之类的感觉。接下来气味就消失了。    
    有时候我会摸摸那些指针,用手指去阻止秒针的行走。这么做让我获得很大的满足感,因为秒针在我的食指腹下蠢蠢欲动,那种触觉和我压住巴西龟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挂钟、小羊与父亲(4)

    几乎可以感觉到生命。    
    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模糊记忆。就是我在还没上学的时候,有一回犯了很大的过失(大概也只是摔破碗盘,或是不小心脏话说溜了口),想也没想就直接打开挂钟的门,把钟摆推到一边,整个人躲进那个狭小的空间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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