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德堡坠入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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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堡坠入情网-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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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官点点头。    
    子铭下飞机的那个晚上,在他的旅馆房间里,我就告诉他了。素贞的身体,在塑胶袋里找到;素贞的头,被丢在歌剧院后面的大草坪,由一丛巨大的玫瑰遮着。    
    他闭着眼睛听我叙述。    
    我是不是该省了这些细节呢?也许吧!可是,诚实是我的人生座右铭,讨好而虚假地和老叶共同生活了八年,在我搬出的那一天,我发誓今生再也不忍受任何假的事情——假的爱情、假的誓言、假的善意、假的幸福。    
    现在,我也不给子铭假的慈悲。既然他的妻子是这样死的,为什么他不该知道呢?如果素贞能够忍受人家用钢锯锯她的头,作为丈夫的陈子铭至少该忍受“知道”他的妻子被人锯了脖子吧?他的痛苦能跟素贞比吗?    
    “蚂蚁爬满了她的眼洞。”我再加一句,不眨眼地盯着他。    
    他紧闭的眼睛流下了泪水。泪水流过他唇边的胡须,滴在他白色的衬衫领。这么雪白的衬衫,而且显然烫过。素贞不在的这些日子,谁帮他烫衣服?他的母亲?子铭的妈是那种会在母亲节被选为模范母亲的妈妈。丈夫在海上失踪之后(在我们那个渔村里,经常有人出了海就不再回来,有一次我们还在沙滩上捡到一条被鱼咬烂了的泡得发白的人腿),她就在市场里摆面摊,干面、意面、肉丝面。子铭小的时候,她用一张小花被将他裹起来,紧紧绑在背上,空出来的两只手就可以下面洗碗。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2)

    是上了小学之后吧,有人说陈子铭的腿是弯的。我们偷偷在他背后研究过,而后附合说:“对,背着长大的小孩都有O型腿。”    
    上了小学的子铭是个剃了光头、眼睛灵活却不说话的小男生。他每天穿着油渍渍的卡其制服帮妈妈招呼客人;客人少的时候,他就趴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做功课;功课当然也得自己做,因为他妈只认得0到9的数字,什么人欠了几碗面钱未付、对面老张送来几瓶啤酒什么的,她用粉笔记在一张小小的黑板上。    
    她和卖蚵仔面线的驼背婶去标会时,就在一张小纸条里包上几枝火柴棒;火柴棒的枝数就代表她开出的价钱,一枝代表一百块还是一千块?我忘了。    
    素贞是牧师的女儿,白净净的脸蛋,穿着干净的衣服。教室外面有一个打水的帮浦,下课铃一响,我们争先恐后从窗子跳出去,一群孩子抢着帮浦用力打水,另一群就将头放在水喉下面把头发淋个湿透,然后设法把头上的水溅到别人身上去。素贞就站在一边看,带着有兴味的微笑,露出嘴里的牙齿矫正器——那个年代,乡下的孩子有许多连牙刷都没有,她却戴着牙齿矫正器。安静而彬彬有礼的素贞,让同学们喜欢、老师们宠爱,我,却嫉妒着她天使般的性格。我有仇必报,恩怨分明。有个傲慢的里长的女儿把我养的蚕打翻在地上,故意地;我一句话不说,冲到她桌前,把她的作业本子扯个稀烂。    
    素贞却是一头雪白的羔羊,她的纯洁只能激起人们的爱怜。    
    每个星期天,素贞一家人上教堂,当然,教堂——好像叫圣公会——就在她家隔壁。或者该倒过来说,她家就在圣公会的院子里。大概是三年级的时候,素贞开始为圣诗班伴奏。风琴的声音从教堂中传出,载着风的翅膀,飞到我们光复一村的村子里来。我们一窝人就钻出低矮的房子,坐在向风的墙头,听那美丽又带点哀伤的乐声。    
    然后素贞和牧师娘来到市场。我们打着赤脚,或者拽着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的拖鞋,素贞却总是穿着黑色漆光的皮鞋,而且永远有白色的短袜。她们进入市场时,我们都要为她们的鞋子担心。地上有积水,是雨水、宰剁鸡鸭剖鱼的血水,还有腐烂菜叶的混合,呈酱油色。    
    她们母女俩撑着伞,提着菜篮,小心地躲避地上的坑坑洞洞。    
    “你每顿饭前都祈祷吗?”我问。    
    她点头,“还有睡前。”她的辫子上扎着红丝带。    
    “那么多次?”我惊异地再问。    
    她微笑。    
    偶尔,牧师一家三口到市场去吃消夜。是为了特别体恤女儿的同班同学,还是子铭妈的面实在好吃?他们总是坐在子铭他们的面摊上。右边是筒仔米糕四神汤,左边是蚵仔面线蚵仔煎。我和爸妈,当然还有永远流着鼻涕的弟弟和妹妹,多半坐在饺子大王老张的摊子上,就和子铭他们对面。生了一脸麻子的老张是广东人,爸爸的牌友。因为他老输钱,所以爸爸经常命令我们来到张伯伯的饺子摊,把他欠的钱一粒一粒吃回来。尽量吃!爸爸得意洋洋地说,再加几个卤蛋。    
    牧师一家人文雅地吃着面,不时用自己随身带来的餐纸拭嘴角。其他的客人,譬如开野鸡车的黑鼻仔、在海边站岗放哨的老兵(他们的名字多半是老张老王老什么的),他们都卷起裤管,一只腿高高跷在板凳上,拿起大碗酒往嘴里倒。    
    子铭很忙。他才九岁吧?我们二年级。他用一块稀烂的丝瓜布用力地擦桌子。人瘦小,好像整个人得趴上去擦,竹制的桌子在他身体下吱吱作响。然后他分筷子,那个时候还没有用了就丢的竹筷。他用两手从一个大水盆里捞出一把筷子,使劲地甩,把水甩掉。当然筷子还是湿漉漉的,但没人介意。只有牧师娘,掏出皮包里的卫生纸,细心地将一家人的六支筷子一支一支擦干。    
    子铭端面时,走得极慢,两眼盯着碗前的水泥地板,就怕摔跤。汤碗冒着腾腾热气,极大的碗,显得他的手特别地小。他的手指似乎对烫也没有感觉。他战战兢兢地把面碗搁在桌沿,牧师就微笑着摸摸他头。    
    我不记得子铭有过任何表情。他并不和我们打招呼,虽然我们早上还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他只是低垂着眼睛,听清楚面的名字,回身告诉母亲。脑后扎了一个髻的母亲则永远站在不断往上泉涌的白花花的水汽里,时不时往围裙上抹抹油腻的手。    
    吃消夜的人往往半夜还来。子铭和母亲等着最后一个客人走了,才开始收拾桌椅。第二天早上八点就要上课,他到底什么时候睡觉呢?我不知道,也没想问过。他反正不和我们玩。下课铃响,我们一窝蜂冲出教室,他总留在教室里。上课铃响,我们冲回来,他还坐在他位子上。    
    这样的一个孩子,后来考上台大电机系,当然是乡里一件大事。蚵仔面线的驼背婶送去一大串红色的鞭炮,里长送给子铭一支钢笔,钢笔上刻着“万里鹏程”四个字。    
    这样的一个孩子后来得了奖学金到美国去读书,那更是大新闻,连我都辗转听见了这个消息。那个时候,我早已离开茄萣乡,我在柏林过着波西米亚式的留学生活。    
    在走道里遇见系主任迎面而来,我赶忙低头假装翻看手里的书本,却被他叫住:    
    “像昨天那样的事情,”他皱着眉头,“您下次能早点和我说一声吗?”    
    他指的是我让学生将一批过期的期刊移走的事。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3)

    “也许。”    
    我皮笑肉不笑地走开,知道他愣在那里,正半恼怒、半困惑地瞪着我开始发胖的背影,后悔聘用了我。    
    他不喜欢我,我知道。但谁在乎呢?我不靠别人的喜欢过日子。和老叶决裂之后,我才知道“每个人都是一个孤岛”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哈!我不再靠取悦于别人过我剩下的人生。    
    教职员的信箱就在走道里。和往常一样,我打开自己的那一格,里头一大堆纸张,没有什么信件。我不太写信,久而久之,也不再有人给我写信。通知单倒是一大把;星期几什么人来演讲,请鼓励学生参加、新建系馆停车场开始出租、一年一度联谊郊游在几月几日举行请报名……    
    竟然底下有一封信,素贞的,不,素贞写给别人被退回的信。收件人是“台北市一○三巷四十五号五楼陈子铭”。    
    她忘了写上丽水街,被退了回来。    
    我将信拿到窗边,就着光看邮戳上的日期。    
    五月——五月二十六日。我心跳得厉害,两腿发软。支撑着找到一张椅子坐下。这是真的吗?素贞是二十五日离开我去赴约会的,尸体在二十八日找到。二十六日她写了——不,寄了这封信?会是她自己寄的吗?或者……    
    我必须读这封信。    
    素贞腊黄死亡的脸孔浮上来,我坐在走道阴暗处,几乎站不起来。我甚至于用手指抚摸了她的脸颊,脸部肌肉在手指轻微的压力下凹陷下去,像面团,像不新鲜的猪肉。她本来是酒涡的地方反而鼓出来,因为浮肿。    
    到河边去吧!    
    系馆在老街上。老街由一块一块的青灰色石头铺成,高跟鞋很容易陷进石块与石块之间的隙缝。对于我,那已不是问题,我早已不再穿高跟鞋。譬如现在,我脚上趿着双典型的德国健康凉鞋,非常不秀气,像养牛的农妇准备一脚踩进牛粪的那一种。    
    街口,和往常一样,坐着三两个流浪汉,怀里抱着酒瓶,红肿的烂眼迟钝地看着路人。他们的身体有尿骚味。其中一个头发脏成一团的人岔开腿歪坐在地上。裤子显然已没有拉链,我瞥见他的毛发和阳具。    
    里头不知有多少跳蚤,我想。    
    转上大街,迎面而来两匹高大壮硕的马,拖着满载游客的马车,踢踢达达地过来。旅客,多半是马克?吐温嘲笑过的幼稚的美国人和表面恭谨驯服内心却是恶狼的日本人,带着照相机和愚蠢的表情瞻仰不朽的海德堡。    
    街道不宽,我站在一家书店橱窗前,让马车通过。马匹经过眼前,滚动着一股气味,是干草和马汗的混合吧?倒有点像男人下体毛发的气味,说不上是好闻还是不好闻。    
    一阵莫名所以的不快袭来,我拉开大步往河的方向走去。    
    可是从这里到河边,势必要经过大学广场。    
    广场上熙来攘往,多半是学生。二十多岁的男人,瘦削的脸上有棱有角,二十多岁的女人,散着头发,摆着细瘦的腰肢。他们有的骑着车横冲直撞,有的背着书包,素着脚,边笑边走。    
    再过二十年,你们也会和我一样,皮肤逐渐干掉,眼角拉下来使本来圆溜溜的眼睛慢慢变成三角形;本来是棱角的地方肥圆起来变成一叠一叠的赘肉。过了二十年,你们就会和我一样,体重多了一点,灵魂少了一点。    
    广场中央植了几株会开香花的槐树。就在那槐树旁,几百年前横眉冷眼、有棱有角的马丁?路德站在那里面对群众,辩论天主教改革之必要。他是卡来尔所崇拜的那种英雄典型,而路德这个英雄似乎在他的中年和老年都不曾堕落。    
    但是我不曾见过不堕落的英雄。    
    也是在这个广场中央,素贞和我头一次见到钢琴师。    
    那天天气有点儿阴晴不定,一会儿阳光像金粉一样打在肩膀上,一会儿乌云密布,风雨欲来。我们从面包店一推门出来,就听见钢琴的清越,从广场中央传来。那儿已经围了一堆人。    
    这样的街头演奏可还真没见过。海德堡的街头乐师不知有多少——拉小提琴的、吹法国号的、打鼓的、弹吉他的、清唱的……可是,当街弹钢琴?    
    那是一架残破不堪的钢琴。琴盖早就脱落,三只漆已剥落的腿,有一只还用铁丝绑着。琴键上的白键颜色老旧,像一排老人掉剩了的黄牙。黑键有些脱了皮,露出肮脏的木色。    
    我们的眼光投射在钢琴师身上的那一刻,阳光灿烂,把正在专心弹琴的年轻人的头发照出一圈金色的光环。他偶尔抬眼,眼睛有干净的天空的颜色。真是个美丽的年轻人!我似乎听见身边素贞深深的叹息。他的长发没有梳理,随着他手臂和双肩的摆动而不时落到胸前。黑色的贴身背心,露出他突显绷紧的肌肉。下面是条牛仔裤,光着脚踩着琴板。    
    年轻人的脸孔被太阳晒出一种健康的红色,当他垂首看手指下的琴键时,眼睛就是两弯浓密的睫毛。他的嘴角有一点浅浅的笑意。    
    萧邦的旋律像沾了魔粉的箭,射中了人们跳动的心脏。这不是严肃僵硬黑暗的音乐厅,这是空旷的广场,在蓝色的天空和摇晃的槐树之间。人们被点了穴道似的,全身静止,生怕错失天空和槐树之间哪怕只是一个音符。    
    我看到钢琴的琴盖了。它被搁在地上,上面摆了一个破口的陶盆。陶盆里有许多钱币、几卷纸钞,还有一枝鲜红带刺的玫瑰。    
    有一只细致的戒指。一支口红。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4)

    曲子悠然停止,掌声像忍不住的爆炸,劈劈啪啪响个不停。有人大喊:    
    “Fantasie,OP49!”    
    钢琴师微笑着,似乎在等其他的点曲。素贞轻声说:    
    “好贪心啊!Fantasie一曲就要十二分钟呢,不把他给累死!”    
    在我右边站着一对母女。穿着优雅入时的母亲对抱着一叠书的女儿叹气:    
    “唉,能有这样的女婿多好!”    
    “同意。”女儿说得干脆,眼睛还盯着前面,“他太迷人了。”    
    “不过,”做母亲的笑了,“他养不了家。”    
    女儿顽皮地撞了下妈妈,说:    
    “你怎么这么陈腐,妈妈,我将来是建筑师,我可以养他呀!”    
    琴声又响起,人们重新安静下来。    
    素贞对我耳语说:“小夜曲,二十七号之一。”    
    没人注意到,阳光早已被乌云遮去,广场阴暗下来,风刮着槐树,劈哩啪啦扫下一阵叶子。在一片肃杀中,雨点开始扑打下来。光明和黑暗交替得如此迅速,简直像一场天意合作,令人措手不及。    
    钢琴师跳起来抢救钢琴,群众七手八脚地帮着推,目标是广场东边一家书店的遮篷下。有人去拾琴盖和陶盆,有人为钢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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