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德堡坠入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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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堡坠入情网-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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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代,我在伦敦的学院图书馆里借了许多鸳鸯蝴蝶小说消遣,翻出那份清早,竟像旧爱重逢,亲切极了。这几十年来混迹市廛,心境迟暮,寄情玩物,收了印石、竹刻、砚台、玉器,收字画、收折扇,那份清单虽然残破模糊了,心中倒是印得深深的,碰到萧姨春绿馆里那些似曾相识的笔头姓名,总是横不下心任由他们流落坊间。文化遗民的痴想显是越老越浓了。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上)旧日红(2)

    去年早春,开书画店的朋友收到一柄黄淡如的淡彩工笔张骞泛槎图折扇,品相大佳,我又想起萧姨手头那柄浪子燕青夜会李师师的细笔扇子,但见浪子脱膊露出身上刺青,那妖艳娘子尖尖玉手轻轻摸他蓝蓝的花绣:“黄淡如画人物是一绝,这把艳画还是先父托王西神向黄淡如求来的!”萧姨说。我年少迷恋《水浒传》,只顾把玩半天不忍释乎。“傻小子,这把不能给你,”她说,“萧姨改天写信到上海找人请房虎卿替你画一柄武松打虎!”我到现在还只买到房虎卿两柄折扇,一柄画清秋佳品,一柄画云龙山虎,心中暗怨萧姨当年敷衍我。    
    四    
    那个星期六下午,我问亦梅先生萧姨还常不常来信?老师说她两年前下世了:“春绿馆里那批书画也全泡汤了!她儿子是读洋学堂的生意人,不懂这些国粹,苏州有个远房亲戚说是可以卖个好价钱,她儿子真的全运回去,一年后结账,存了五千块人民币在银行,要她儿子随时回国去花。天下还有这等便宜事!”老师频频摇头叹息。“那里头有仇英,有董其昌,有王翚,有八大山人,有虚谷,有罗聘,有伊秉绶!萧姨头上那支翡翠发簪倒在美国卖了好几万美金。那叫春风又绿蕃国岸!你知道那春绿馆取的正是萧姨宝爱那支翡翠的心意吗?”    
    我知道的事情少得很。老师和萧姨那一代人一走,月光下的茶也凉了,害我这样的半吊子旧派人熬过了大半个世纪还嫌自己旧得不够道地。上海画家程十发书画价钱一路上升,他的箑头花卉人物画得很好,录些古诗词也疏秀妍雅;偶尔追求政治正确,扇子上竟抄了鲁迅的诗,上款还称呼人家为同志,实在扫兴。    
    六年前丙子除夕,邻居琴翁上海倦游归来,送我一柄朱镜波一九二七丁卯年画的桃花扇,胭脂斑斑,枝叶萧疏,题识也多。丑簃吴湖帆写了一段翰墨因缘,平斋接着录了丑簃题扇两首绝诗,第二首格外幽邈:“几见芳菲露井东,闲情收入画图中;阿谁笑比香君血,崔护重迷旧日红!”说的是前朝情事,只怨瞬息红雨弹尽,徒然惹人低回。像我这样的文化遗民,盼的只是潇湘云水之间,风霜满面的过客不忘叮咛一声:劫后的烟树和人面,其实还在案头灯下的片楮零墨之中,不必过分牵挂。    
    老师回厦门三四个月了,忽然寄来一柄残旧的折扇,是民初名头不大的画家画的武松打虎,还有一封短简说:“偶得此扇,忆起三十多年前春绿馆中旧事,代萧姨买下送你。日前听江浙朋友说,骗走萧姨那批古书画的远房亲戚,竟是萧姨嫁到南洋前的青梅竹马旧情人!世风如此,萧姨泉下有知,情何以堪!”那几天,我常常想起萧姨的粉蓝旗袍和墨绿毛衣:崔护薄幸,初恋那片旧日红,竟跟萧萧墓草一样寂寞了。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上)回首金钢桥(1)

    罗兰(台湾)    
    一九九三年秋天,自大陆回台之后,隔了两年多,才再访故土。    
    这次因为是来开会,日程排得紧密,而我又要在十天之后,赶往美国,参加另一个会,所以只能勉强抽出一天时间,去北京探望九十二岁的舅父和音乐家张肖虎先生,此外就只是在宁河县和天津市为开会及拜会奔忙了。    
    本想去河北区,再看看已改成“美术学院”的母校“河北女师”,也顺路可以仔细重温一下“金钢桥”,那记录着我年少无知岁月的有名桥梁,想用现在的心情,再去了解一下它当年的焕发神采和现在即将拆除的苍茫暮色,却也未能抽出时间。    
    人,有时就是会“身在福中不知福”,对眼前身边的美好事物或温暖人情,既忽略了去欣赏,也不知道感恩,而且是日后也难弥补的。    
    金钢桥,记录着我人生的重要岁月。它曾“亲见”我父亲带着我从这里走上学业与人生的征途,使我有了稳妥的起步和光明远景。父亲和我坐人力车从东马路的“久大精盐”办事处,沐着朝阳去天纬路投考“河北女师”。不到十二岁的我,懵懵懂懂,只有满心的好奇与兴奋,完全不觉得这人生的第一站关系着自己的前程。    
    父亲当时是什么心情呢?只得用我现在的心情来想象一下吧!    
    我是他第一个孩子,也是他最宠爱的孩子。他一定早就想要好好培植我,惟恐当时多变的国事世局会阻挠或干扰我,才独排众议,舍弃另两所有名的女子中学——时髦的“中西”及响亮的“南开”,而坚持要我去读这所保守却基础稳固,日后也易于就业的“河北女师”。父亲知道,这所学校将会给我多方面的薰陶和将来开拓前程所必要的基本知识与技能,毕业之后,无论升学或就业,它都足以提供我适当的条件,使我“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这“金钢桥”,因此就为我记录了父亲的慈爱与远见,和我在父亲的呵护与指引下懵然无知的幸福。它一定也记录了我在考取之后,住校想家的日子——课后悄悄溜出校门,独自走过“金钢桥”,明知父亲已经回家,却还要追寻着他的足迹,到“久大精盐”办事处的门外去张望一阵再无奈地走回学校,那凄惘的心情。    
    周六下午,经常逃掉两节课,坐人力车去赶那班从天津总站出发的火车回塘沽,为了可以提早见到家里的人们。金钢桥一定也用悲悯的心情,记录着我那只想躲回父母怀抱的幼稚与怯懦。    
    对新环境略微熟悉之后,周末可以不用逃课回家了,和同学到大胡同和东马路去学着逛街,买些不必要的东西,再带着空虚的心情回校。那生涩的成长过程,也记录在金钢桥那轰隆隆的车声和潮湿的桥面上。    
    逐渐地,我安于课后和同学在校园散步以及周末按照校规,正正当当地离校去买回一大堆零食,与同学一起享用。逐渐地,我开始羡慕某些高班同学,暑假也不回家而住在学校的那份自由与独立了。    
    虽然我始终未曾让自己放弃回家与弟弟妹妹相聚的快乐,但是,“家”与“世界”,两者之间的分量是很明显地在我心中取得了平衡,而且“世界”的吸力是一天比一天地增加着了。    
    少年的日子,其实仍然只是同学之间的笑闹,和几位新来的音乐老师,从远方带给我们的陌生的启发。但是,“梦”是在心中丰富而多彩地重叠幻化,前程是越来越充满憧憬了。    
    世界不仅是家,也不仅是河北女师了。    
    前途不仅是金钢桥和天津总站,以及父亲的公司了。    
    成长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    
    它把你天真赤诚的爱,渐渐磨成硬茧。它使你以为自己长大而懂事,甚至比父母还更认识这世界,更懂得一些新的事物。因此,对他们的依恋变成了一种为自己所不愿再用感情去解释的“疏离”——“我长大了,我见到你们所未曾见过的了。”    
    可耻的自我膨胀是从太想要独立与太向往远方的那一刻,悄悄开始的。    
    高三下学期,学校停掉了我们毕业班日常的上课,让我们专心准备会考。    
    五月的天气,薰然的南风、葱茏的花木、闲逸而又得宠的感觉,扬起了我更多的青春梦——快毕业了!我将顺利地考入学院部音乐系。日子里的期盼,已经不仅是父亲的来信,而更是学院部已毕业的同学来信,向我叙述她们飞向新天地的见闻了。    
    青岛像什么样子?    
    杭州可爱吗?    
    还有人要到美国和比利时呢!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上)回首金钢桥(2)

    那么多人为恋爱沉迷,我可不要!我要的是一种奔赴,奔赴一个非常远的前程。    
    由于是毕业班,学校不再限制我们像平时一样地穿制服,而可以任意选择自己的衣服,来纵容自己。那心情,是多么地目空一切啊!    
    我穿红紫花朵的衣服,为了欣赏它的绚丽。    
    我穿深浅绿叶的衣服,为了欣赏它的素雅。    
    我穿体育系同学所穿的那种短裙,为了在打网球的时候,突显自己的活跃。    
    练习的时候,连琴谱封面的颜色,都彩绘着那自由放任的心情。    
    ……    
    唉!把自己看得那么特别做什么呢?    
    没有人提醒我,父亲也是在纵容我。快毕业了,连父亲自己都说:“就让你多花点钱吧!”    
    那天,天气好热!校园的石榴和尖竹桃花被太阳晒得通红。父亲忽然到学校来找我。    
    “好热!”父亲把草帽拿在手上扇着。说:“今天是星期六,我带你到第一公园听蝉去。”    
    我们走到第一公园,坐在树下听蝉。父亲告诉我,夏天听蝉声真是宁静又清凉。以前他从老家到天津来读高中的时候,祖父最喜欢带他到这第一公园来。父子俩在树荫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直到晚风渐起,公园更加上几分幽静与清凉,我们父子二人才一起去吃晚饭。    
    “祖父和我就像朋友一样。”父亲说,“他最疼我,喜欢和我谈天,也喜欢让我陪他喝酒,但我最记得的还是和他坐在公园来听蝉声,真宁静!后来我进了工业学院,功课忙,祖父就不常来了。”    
    我记住了蝉声,忽略了父亲的心情——那一定是种忽然意识到,孩子已经长大,即将不再需要他呵护的惆怅心情。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懂得去想。我只关心和我一起练琴的同学,我们的音乐老师,以及我们密集学到的新曲与新歌,和那些忽然闯入我们生活的华丽的音乐会。    
    父亲在我毕业前再一次来学校找我,是六月了,那天,我们的钢琴老师正要在法租界维斯理礼堂开独奏会,我们几个接受个别指导的学生奉命去整理节目单,并分派接待来宾的工作。    
    我告诉父亲,今天我不能陪他去公园,因为我们有事。    
    父亲很自然地说:“你去忙你的,我自己去公园走走,然后坐火车回塘沽。”他递给我一包在稻香村买的小点心和酥糖,说:“和同学分着吃吧!”就自己走了。    
    那是上午十一点多。我带着点心和酥糖,找到那两位学琴的同学,一起说说笑笑地走路过金钢桥,一面吃着点心和酥糖,到法租界去。我们真高兴,能帮老师在音乐会做点事情,真是光荣。    
    过金钢桥,走到一半的时候,同学忽然很兴奋地推推我说:    
    “你看!你快看!那是你父亲,他坐在洋车上!”    
    我一抬头,正看见父亲穿着浅灰西装,戴着浅灰色的“面斗帽”,坐车从这桥上经过。    
    我朝父亲招手,大声喊着:“爸爸!爸爸!”    
    桥上车声轰轰隆隆,我们在这边桥面的人行道上,隔着一些栏杆,父亲专注地看着前面,没听到我的声音。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金钢桥上看到父亲。    
    ……    
    你问,以后呢?    
    以后?——以后就打仗了。    
    那是一九三七,民国二十六年。    
    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心情和我们去公园欣赏蝉声。    
    那以后,我失去了升学的机会,分担起家庭的生计。    
    再以后,战争胜利带给父亲和我们全家的安定日子只是昙花一现。    
    再以后,我离开故土,只身来到台湾。    
    四十年生死两茫茫,父亲于一九七二年去世,我一九八八年返乡。物是人非的金钢桥上,留下的是父亲慈爱惘怅的中年身影;留下的是我百身莫赎,只顾自己,未报亲恩的憾恨。    
    副刊主编约稿,让我写一写故乡景物和父亲。战后才出生的这一代年轻主编,怎么会了解她所让我突然回顾到的,是怎样一种无处申说的愧悔与伤恸!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上)子王(1)

    吕政达(台湾)    
    沿着学校围墙,路走到尽头,草色犹青,天空蔚蓝。转弯,像一张嘴巴,现出通向地底的走道。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儿子在前,我跟随着他。    
    从走道另一端,传来孩童喧闹的回音,儿子停下脚步,露出惊惧的神情,向回音的方向转头望去。他是容易受惊吓的孩子,禁不住一点声音,一阵突如其来的气息,我就得蹲下来轻拍他急促的心跳。这是一条漫长的地下道,我们共同命运的转角,时空的切片。    
    刚满三岁时,医院诊断儿子罹患高功能自闭症。白天,我们将儿子送往托儿所。所长发觉儿子惯常一个人在庭院转圆圈,“像在跟透明人跳起华尔滋”,建议我们找医院检查。检查那天,医院冰冷的仪器间,玻璃闪亮,从外头听不见儿子的哭喊、扭动,必须由我和妻用力抱住儿子的身躯,让护士将塑胶吸盘定着在儿子的发间。冰凉的触觉,连接絮絮低语的电线,缠绕纠结,记录儿子的脑波,也开启我们这家人与自闭症共存的故事。    
    脑波报告出来,(真像聆听审判的感觉),医师说,幸喜,儿子脑波正常,仍然需要接受语言治疗,这是长长一辈子的事情,必须这样走下去。儿子会对声音敏感,喜欢看光影变化,发展固着性行为,无法过群体生活,没有明确的主客体概念。还有,医生身体倾前,凝视我与妻的眼神:你们的儿子也不会跟人有目光接触。    
    “看爸爸的眼睛。”日后,这常是我与儿子对话的开场白。蹲下来,父子眼神同在一条水平线,他的两粒眼瞳迅速转过来,与我的眼睛接触,像触犯禁条般随即弹跳开,完成我的指令、他的“看眼睛”仪式。    
    “看好了。”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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