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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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童-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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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因道:“大师客气了,沈叠薇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利,於佛法上头,哪里能与大师相提。” 
  方丈微笑不语,修长的手指顺著杯沿描摩,仿佛指上绽开一朵白莲,君子敏而讷於言,想必是真的了。 
  雨住,风起,云疏,一空繁星璀璨,三人自凉台而下,石阶湿重而明亮,空气潮凉而鲜活,叫人瑟瑟,又叫人抖擞。 
  同方丈话别,我随瑞琛一齐向居处走。 
  瑞琛过来握住我的手,宽厚而优柔,他并不看我,只慢慢道:“於这佛经上头,我都不懂。”我笑道:“不懂才好,不必受它拘束,行事并无常法。” 
  瑞琛猛然转过头来,仿佛下了十分的决心,才道:“我只知道,我待叠薇之心不变,我待江山之心亦不变,今後行事你随你心,我照我意,各行其是,各安天命,可好?”   
  我因笑道:“此举甚好!”如此,万事皆有所了,万心皆有所归,阿弥陀佛! 
  七日斋戒已到,该回宫了。 
  回去同皇上复话,瑞琛自去了,红尘杂务,几时当真能脱开? 
  皇上正拟龙儿的封谥,欲将她葬在昭陵,同先皇後一起。她自进宫以来,两次小产,数月下血,淋漓不止,过了冬天,已是大劫,没想到反而死在春天里。她是异族女子,封妃已是位尊华贵,只怕不能追谥皇後,永享太庙。 
  皇上略有倦怠,在烟熙宫坐定後,才道:“龙儿好琴,叠薇送她一程吧!”名琴美人总相宜,绿绮不会辜负她,可惜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 
  我十指一划,阳关三叠: 
  渭城朝雨,朝雨挹轻尘,轻尘若许 
  客舍青青,青青柳色,柳色新 
  劝君饮,更尽一杯酒,一杯薄酒如相送 
  西出阳关,阳关无故人,无故人! 
  一送龙,二送瑞琛,三送沈叠薇,送尽可送之人! 
  曲终,指上略见血丝,玷污这好琴,只不知有多少人,拿血玷污过它? 
  皇上道:“此为何曲?” 
  我道:“昭君携香!” 
饰童 21 
  回到烟熙宫,小十九便跌跌撞撞地向我奔过来,惊得小宝在後面慌里慌张地喊:“小祖宗,你可慢点儿,摔了碰了,奴才就要到地底下向太祖高皇帝请罪了!”我弯腰将他搂住,牵著他坐下来,他扶著我的膝盖,嘴里含糊不清地混叫著,尽是揉搓我的衣裳。桌上坐著只小松鼠,乌亮的眼睛滴溜乱转,十分讨喜,这是三王爷送给小皇子耍的,瑞白爱的要命! 
  瑞白自小几上拿了一块御膳房新送来的蜂蜜糕执意叫我吃,拿糕的那只手便是刚刚抚弄松鼠的那只,我苦笑一下,将糕取下来,搁到松鼠面前,将他抱起来,置在膝上,不动声色地转移他的视线,他不管不顾,只向我脸上送著口水,大约是因为我极少抱他的缘故吧! 
  他不怎麽会说话,也不听我说的,只顾著撒娇弄痴,我便点著他的鼻子慢慢道:“你别得意,你一会说话,我便请师傅教你读书,天天五更把你叫起来!” 
  冷不防,桌上的松鼠厉叫一声,便缩成一团,抽搐不止,瑞白转身看它,已经死了。他年纪小,不明所以,眼中一片惊骇,张著小手去抚它,我连忙将他抱远,叫小宝把松鼠盛到吃完药的檀木盒里埋到院里的玉兰根下,瑞白在我怀里一个劲地打挺挣扎,活像一条鱼,两只手臂不停地拍打到我脸上,肩上,声嘶力竭。 
  我将他两手禁锢在怀里,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慢慢地,慢慢地,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沿著脸颊,汇到下颌处,再滴下来。我也想过这些个终究是要来的,只没想到来的这麽快。 
  小宝已经将松鼠殓好,托著盒子便要出去,我叫他抱盒子过来。瑞白慎之又慎地看了一番,朦胧著泪眼,伸手触摸著盒子,嘴唇翕动著,吐出字来:“薇……薇……。” 
  这是昨晚我教他的,我的字,丛生的野草,当时他不肯学,只是耍赖,害我窝了一肚子的火,可是,他心里头竟以为他喜欢的都叫薇薇麽?小孩子的心思,真有,意思。 
  小宝将他的手拿下来,径自出去了,我抱著他在屋里兜圈子,直到他睡著了,幸好他不重,瘦得可怜,不然我也抱不动他。 
  小宝回来,低声道:“主子,还要不要禀告皇上?” 
  我坐下来,揉揉腕子,道:“不必了,我心里自有打算,这宫里上下注意些个便是了!”在蜂蜜糕里下毒,应明是冲著小十九,这些哥哥们,想皇位都想疯了麽? 
  我接过小宝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脸,又道:“明儿叫人买几本书来,《三字经》,《千字文》,《诗词百首》,嗯……,先就这些,四书什麽的过些日子再说。”小宝皱了皱眉,未说什麽,只下去了。 
  次日,我走到御书房,便见皇上同几位大臣说话,面有喜色,傅明城将军力克羌族主军,其残部流回漠云山,边疆诸地盖以收回,现朝廷欲派官员过去,设立郡县,仍由傅明城驻军,一并协助地方。朝廷终於可以松口气,不必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民间亦可休养生息,皇上向来好为军功,过两年,恐怕西北战事又起。 
  皇上屏退众人,叫我过去,笑道:“此战全胜,朕心中块垒俱消!”以百姓之血泪,浇己心中之块垒,斯言快哉! 
  我笑道:“天助吾皇,成此万世之功,必当彪炳史册,入笔丹青!”大功既成,万骨枯何,春闺如梦,别抱琵琶。 
  皇上伸手将我扶起来,一同坐下道:“朕记得元丰六年,你爹爹带你应徐国舅之请,同游聆园,那儿当时是新建的府邸,占良田千顷有余。四座闻你虽五龄,却善诗工词,戏称“思君”(此处以“曹植”作比,植封为陈思王),便叫一同和诗。你爹爹推辞不过,你便随口答道:若无此地好颜色,一脉春土荠麦青。当时徐国舅那张脸好看的紧。你现下虽口称万岁,恐怕肚子里只念著‘兴亡百姓苦’吧!” 
  我俯在他肩上,眨眨眼,道:“根本不记得了,皇上。”声音十分款软,仿佛昨晚金黄的蜂蜜糕,又粘又腻,甜的叫人牙疼。 
  皇上笑道:“不记得好!”他的手渐渐钻进我衣服里,宽春衣,解玉带,效鸳鸯。我躲躲闪闪,被他按在身子底下,若当真不记得,才好! 【墨】 

22…23 
  自御书房出来,一身惫懒,十指乏力,可是仍然愿意走上几步,路过太液池,正遇见董雪湖,长身玉立,眉梢若笑,眼角嗔情,一身并无特色的雪绸,映在晚照里,闪著微光,怪不得尽说“日落柳梢头,人约黄昏後”,黄昏时分,莫非凡人皆作仙,登高便可羽化。 
  董雪湖笑道:“叠薇,一向可好?” 
  我微笑道:“托福,还好。”每天都一样好。 
  雪湖又道:“皇上身子康健的很,王爷们又年少有为,实乃我朝之福!” 
  良禽择木而栖,雪湖不早就选好了高枝儿麽,想必连巢都絮好了,纵然手提江湖黑白两道,可朝廷当然不能不顾。 
  我笑道:“我愿皇上万寿无疆!”叠薇若是有福,便是死在皇上前头,不必到时候同那青铜驽马一齐作了殉葬,死也不得翻身。 
  雪湖莞尔:“叠薇愈发练达了,真叫人吃惊!”任谁吃惊,也轮不到你董雪湖,毕竟逼著一个不足十岁的孩童一大早就诵读《通鉴》,尤其是在夜里刚被几个强健的男人恣意肆虐凌辱後,不正是你董雪湖欣然所为麽? 
  我因笑道:“哪里,雪湖才真是洞明世事,现下依然光彩照人,鲜衣怒马。”早就听说董雪湖在江湖上威名远播,侠义豪情,万人称颂。 
  董雪湖一笑,走过来握了握我的手,温柔可腻,道:“叠薇可要保重身体呢,空有些子手段,如同百尺危楼,叫人不寒而栗。” 
  我慢慢抽出手,笑道:“有时候妄为些个,更叫人心旷神怡,左右也是雨,前後也是雨,怎麽行也好。”幸而自己以为的某些性子,自己以为尚在。 
  雪湖一笑,擦身而过。 
  刚回到烟熙宫,便见小宝一脸仓皇,望见我过来,急忙跑过来,道:“主子,三王爷来访!”我笑著安慰他,道:“你急个什麽,王爷难道不许来看小十九?” 
  进了中堂,瑞琛端坐中央,似有几分憔悴,脸上却十分沈稳,我屏退众人,笑道:“王爷来这里恐怕不妥吧?” 
  瑞琛闪闪眼睛,道:“我有话要说。” 
  我作了个“请”的手势,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有千斤重担压肩,道:“我要带你走!”仿佛天籁一般,纵然是假话虚言,也叫我这样的人甜蜜,也是我今生的福分,有人,愿意,带我走! 
  他压低声音,急切却是压不住的,道:“今夜皇上同董雪湖下棋,必然不会过来,宫里已经买好,宫外也备好一切,只要你愿意,我便与你隐姓埋名,浪迹江湖。” 
  如此,真好! 
  他又道:“这是我的心思,我也照行了,叠薇,你的心思呢?”佛说,众生苦自,绝不自苦。 
  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笑道:“我,愿往!”他脸上一扫阴霾,眼睛熠熠闪光,便是为此,也值了,一蓑烟雨,也任平生。 
  乘著瑞琛的马车出了宫,便同乘一马奔驰而去,我窝在他臂弯里,睁不开眼,仿佛春梦一般,一直有人在耳边喃喃细语,切切切切。 
  父亲大人,你当真,要保佑我麽,可是,你连自己,都不曾保佑! 
  一直沈在梦里,眠在五岁的花丛里,一片芬芳,从未有过的梦,那些曾经血淋淋的梦境此刻被割掉了,如果要重新长回来的话,就请晚些时候吧! 
  一连几天,餐风露宿,这世上,仿佛只有我同瑞琛两个人,我一直不能相信,不能安静,只怕只是一场较长的梦,瑞琛只是拿低柔的声音抚慰我,原来人心竟能这麽柔软。我卸去尘世里厚重的盔甲,抛下锐利的长矛,竟然如此笨拙而柔软,是瑞琛嘴里的“小毛孩儿”,莫非我回到七岁之前的日子里,不肯走路,叫人抱行。 
  终於到了一个也算安稳的地方,寻了一处民房住下来,不能继续走了,通缉的文书画像已经发遍全国各处,我并不焦急,只是享受平静的生活,就算被抓到,皇上也不会食子,毕竟瑞琛是绝大意义上的储君,行大事不拘小节,何况只是儿女私情,众多王子皇孙里哪个是干净的,又有哪个没有为著打探皇上居行,而同自己不甚得宠的庶母们尽鱼水之欢,神女襄王的事儿哪朝也不会少,而我,能够像一株水草般轻柔地舞动,而且又能死在皇上前头,已经十分满足了。 
  在不是躲避搜查的日子里,在没有腿疼脚疼而又吃完药的日子里,在我尚未缠绵病榻,病骨支离的日子里,我躺在瑞琛的怀抱里,一点点地回忆,父亲的生前,父亲的死,在董雪湖调教下的三年,以及入宫的四年,所有的能记住和不能记住的伤口。我愿意,慢慢揭开这些,露出新的血肉,历经分娩的痛苦和酣畅,重新愈合,可以在将来不知的岁月里,成为新的战袍,灿烂登场。 
  瑞琛反倒十分感伤,经常用手背掩著眼睛,可以用指头触摸的潮湿的眼角,害得我不得不坐起来,抱著他的头,这是我会的唯一表示亲近的方式,在幼年的噩梦里醒来,父亲一直采用的方式,其他的,我也不会。我明明已经采用最平和的口气和最安稳的心境了,可是,即使他有多疼,我也不会停下来,否则,很难再有机会了,我愿意将这样淡棕色的蝉蜕强行脱下,振翅高飞。   
  我常常企盼红颜弹指老,恨不得一夜能白头,要麽碰上下棋的仙人,一颗红枣,便可历尽千年,绿树黄草,瞬息流转。 
  瑞琛每天早上出去买足一天的吃穿用具,然後两人相对,时常慢慢笑起来,十分有意思。於房事上,没有进展,因为第一次时,我瑟缩成一团,心里并不害怕,这个身体自己会害怕,不害怕皇上,董雪湖,和其他的很多人,却害怕瑞琛,怕得要死。 
  瑞琛只是抱著我,抚著我的背,轻柔至极,慢慢低语:“阿殿,对不住,是我太情切了。”不是你太情切,而是我太情怯。 
  瑞琛常常带回一大把滴著露水的新鲜野花,细碎的花瓣,藏在绿叶间,连著新鲜的泥土,甚至亲手栽了一棵葡萄,吐著嫩绿的芽,张著巴掌叶,慢慢爬到房上,瑞琛替它松土,笑道:“说不定,秋天就可以长出葡萄来。”我扶著墙一笑,叫他轻些,不要刨伤了根。 
  也有时沏上一壶茶,用的是叫做“茶砖”的东西,大约是积年的旧茶,开水一冲,全都化成了茶末,洇在水里,好似巫师神汉降妖除魔时喷在法剑上那碗水。瑞琛於诗词上十分擅长,描物状景,妙手神来,所以,两人可以尽情引究古籍,所有乖僻难察的词句尽可射覆,意见相左时,话如涌泉,一波接连一波,直到某一方以吻投降,唇齿相依,唇枪舌剑,妙趣横生。 
  也有时会谈到死,我摇著瑞琛的手臂,告诉他:“将我烧成一把飞灰,如果我不得不因为死去而离开你,请让我带著自由离去!”他答应了,那时的我已经无法起身,整日里只是缠绵病榻。我不知道自己是爱瑞琛多一点,还是更向往广袤空间,还是因为他肯给予我这样的机会,而感激涕零。 
  在後来可以追忆的无边的散漫行走中,我仍然可以将这段日子擦干净,晾在屋檐下风干,用以佐酒,清冽的竹叶青,味道绵长隽永。 
  瑞琛却不许我喝酒,他也不会买酒,只会买一块烟熏的肉,切在盘里,洒上椒盐,送到我口里,以打断我滔滔不绝的辩论。他说我小时候必然像只小猴子,说起话来又像只小耗子,我便争辩道:“像一只去了壳的鸭蛋,在粉盒里打了个滚,然後又在房檐下承了一滴露水那麽好看”,这是转述奶娘的原话,那是一个十分质朴的女人,笨口拙舌,在大牢里董雪湖将我抱走之前,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我,抵挡狱卒的污言秽语。 
  回忆太长了,所以不能一直回忆,不然就没有时间了。 
  夏季的一天夜里,身体十分清爽,仿佛刚出生一般。我附在瑞琛耳边细语喃喃,他眼睛变得很亮,试探著我,我点点头,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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