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潮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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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潮的彼岸-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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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分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却有一丛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    
    这个静的画面当然是与作者的心境相呼应的,铁公祠所纪念的那个铁铉,与铁云先生在名号中共有一个“铁”字,刘鹗于有意无意之间,可能也点上一笔“于我心有戚戚焉”。这种抒情视界当然是诗的境界,所以刘鹗的文章里也有诗:    
    老残心里想道:“如此佳景,为何没有什么游人?”看了一会,回转身来,看那大门里面楹柱上有副对联,写的是: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老残游记》中写景最感人的一段,是第十二回的“寒风冻塞黄河水”,原文太长,不便引用,这当然也是家传户诵的名文。刘鹗把自然与社会这两个层次交织而写,触景生情,他借重古诗中“北风劲且哀”中的那个“哀”字,就由月明星稀下的华北苦寒景象而联想到岁月如流、国家多难,不觉流下泪来,在归途中用手在脸上一摸,却不料因为天寒,“原来两边着了两条滴滑的冰”。这种“收敛”的描写手法,实在是出类拔萃的,晚清小说中无出其右者。这些都是较短的“抒情意境”的例子,书中最长的一个“抒情意境”,就是第八回至第十二回中申子平登山遇仙的故事,使我们由凡世而进入一个心灵与哲学的境界。作者用了申子平这个并非举足轻重的角色,似乎是有意把老残与申子平分开,申子平也可以作为读者的代表,冒冒失失地被引进老残——也就是刘鹗——所幻想的境界里,也可以说是作者的心影,这样,刘鹗就可以畅所欲言了。这正如孙悟空在佛手中翻了几个跟斗,以为到了天边,却原来还逃不出佛手一样,申子平在山上的境遇,也逃不了老残的心灵之境,读者当然也被作者“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要分析这几回的哲学意义,恐怕必须引经据典,写一篇学术论文,我目前尚无此能力。但重读全书之后,却深深地佩服刘鹗胸襟之广,老残确是“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的实践者,然而他在徘徊于山水、修身于乱世之余,还是忍不住像游侠一样,沿路拔刀相助,全书后半部的那一个谋杀案子就是靠老残之助才解决的。故事虽然也曲折离奇,但对我来说,终比不上书的前半部,也许,刘鹗也未能免俗,走上了公案小说之途,全书结局似嫌草率,颇有意犹未尽之感。我看刘鹗仍然脱离不了中国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好习气,虽然不能——也不屑——在仕途中为国效力,但他还是在江湖上打抱不平,而且还仗义助人,收了一个妾。(夏志清先生在《清华学报》上发表过一篇论《老残游记》的英文文章,论点精辟,他特别举出书中第十二至十三回黄人瑞邀宴,老残听翠花、翠环自道身世的一节,认为是中国文学中吃得最久,描写得也最淋漓尽致的一顿饭。)    
    老残毕竟是遨游中国的领土,眼观的是浩瀚的黄河,耳听的是山东大鼓,嘴吃的是北方人精制的炖鸡和火腿。在美国的电视机、牛肉饼之畔重读《老残游记》,也有一种“心向往之”的“哀”感,然而这种悲哀的背后是历史和文化;在这个西潮汹涌的时代,读刘鹗书中的意境,真是感触万分。这是一个“非英雄”、“非浪漫”的时代,我们又如何去做“游侠”?没有李小龙的武功,岂可在西方社会打抱不平?感伤无用,唯有坚守一己的岗位,在学术上为中国文化竭尽绵薄之力。至少,也可以多做一点深思内省的功夫,在中西文化之间求得一点恬淡的意境。    
    我重读《老残游记》之后,本想以“新老残游记”为题写一部“旧式小说”,来描述这一代的世态炎凉,也希望刻画出一个新的老残式的角色,来探索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心境。我在去夏三度游欧的时候,在巴黎的咖啡店里,在马德里的街头,在格蘭纳达的山顶上,也偶尔想起老残和这部“新老残游记”,当时所感到的是一种强烈的“荒谬”意味:试问世界上还有比在西班牙的斗牛场中追思白妞唱书——“拔了一个尖儿,抛入天际”——更荒谬的事吗?在“西潮”中重悟中国文化,也竟有如此的困难。    
    然而,这种心情岂不正是余光中近年来的新诗里所经常出现的主题?而且,有一位“二殘”先生也已经在写他的“二殘游记”了。吾道不孤,这一代的中国留学生群中毕竟还是有不少的“有心人”;在这个漫长的“自我认同”的旅程中,我已经不再感到寂寞了。


《西潮的彼岸》 第三部分“象牙塔”内的臆想(1)

    “象牙塔”内的臆想    
    ——我的“书房”    
    一    
    我的书房很小——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打字台、一排书架,疲倦的时候想睡在地上,可惜几平方公尺的斗室竟然容不下我这不到六尺之躯。然而,这小小斗室就是我的世界。    
    我的书房在芝加哥大学图书馆五楼的一角,原是为了教授“避静”用的研究室(不受学生干扰,没有电话),可是我特别喜欢它。记得申请的时候,我只提出一个条件:书房一定要有一个窗子,否则我会窒息,精神上像坐监牢一样,没有自由,这样我是写不出东西来的。学校本来分给我一个图书馆地下层的研究室,面积相当大,但是没有窗户,我拒绝接受,又等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了五楼角上的这间书房。    
    记得我开门进去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书架,书架旁边是一个落地长窗,把窗帘卷起,芝大的中古式楼房一览无遗,特别是洛克菲勒教堂的钟楼和学生活动中心的高塔,一后一前,耸然而立。不论芝加哥气候如何坏(芝城是有名的风城,以气候变幻莫测闻名全美),这些看来古老的建筑物似乎永远那么宁静、那么超然,我遂常常痴望窗外,臆想重重。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文学理论书,本来艰涩难懂的句子竟然豁然贯通了。于是我一句句地读下去,脑海里时而映现窗外的钟楼和高塔,又不禁感受到不少芝大学术上的游魂——当年在芝大赫一时、而今已作古的名学者——在楼畔徘徊,于是我又好像得到一点激励似的,继续读下去。一直到夕阳西下,腹饥难熬的时候,才想到该吃晚饭了,于是怅然关了灯,搭电梯直下“人间”,出了图书馆的大门,又进入尘世。有时候看书看得兴起,干脆省了晚饭,到楼下买一块洋饼、一杯咖啡,提神之后,回到斗室再读下去。    
    我这个小小的读书世界是我生活中最充实的一部分,我不觉得苦,反而觉得其乐无穷。这种感觉,只有鲁迅的一首旧诗中最后的两句可以形容:    
    躲进小楼成一统,    
    管他冬夏与春秋。    
    我倒真成了一个典型的“学院派”式的“象牙塔”里的人。


《西潮的彼岸》 第三部分“象牙塔”内的臆想(2)

    二    
    根据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批评家的说法,“象牙塔”是一个坏字眼,是指“为艺术而艺术”、与人生无关的文学态度,是与社会写实或批判现实的精神背道而驰的。甚至鲁迅自己也反对象牙塔,他在一篇文章中半讽刺地说:文学家逃到象牙塔去,没有人送面包,还是生活不下去会出来的。他译了一个日本人写的书,就叫做《冲出象牙塔》。    
    其实,这是对西方“象牙塔”的定义的曲解。“象牙塔”这个字眼,本来源自后期浪漫主义,而与象征主义和现代主义是分不开的。象牙塔内是艺术的境界,和塔外的现实世界截然为二,就现代主义的说法而言,就是因为现实太庸俗了,所以艺术家才要创造出一个更“真实”的艺术世界来反抗它,这也是一种艺术上的革命,由此才产生以艺术或文学本身的“世界”为依归的说法。    
    如果把这个观点引申到文学批评理论上来,则目前西方的各派学说,除了马克思主义以外,无不以“书本内的世界”为诠释的最终指标,把“读书”(reading)这一个认知和艺术的“行为”视做理论的原型和根据,不论作者还是读者,最后都要进入这个书本内的语言世界,而局外的世界——如社会背景、作者家世、作品如何生产和消费——都和文学分析无关。所以,结构主义、读者反应说,甚至现象学派,基本上都是“象牙塔”式的,都是以“书本”(text)为中心的,然后再推出或“耍出”其他的招数,或创造出其他的世界来。    
    不过,我无意在象牙塔中创造新的艺术或文艺理论,只不过想多读几本书而已,而且,我的目的是“为读书而读书”,把读书作为一个求知的过程,不谈有用或无用。这当然又是一个大逆不道的说法。    
    在美国教育界,目前几乎是功利挂帅,赚钱第一,也就是说,读书的目的是谋一技之长,将来可以“有用”,至少可以谋生。这个看法本来无可厚非,可是一般大学生太过短视,不论自己是否有兴趣,一窝蜂地去学电脑、法律或商科,而人文科学则被视为“无用”。我在印第安纳大学时有几个学生,就禁不住“有用”的诱惑,弃文学而从商学,而且还是听从系中某教授的“忠告”。我在失望之余,突然感到“象牙塔”的可贵。美国学府中,只剩下少数的大学仍然支持“象牙塔”式的纯学术研究,芝大是其一,我再三考虑之后,还是决定冒着“风”险,转到这个“象牙塔”来,在这里我可以不必忧虑自己研究的东西是否有用,是否可以吸引学生。芝大的作风有点像“养士”——把一大堆“怪人”请来,听任其自由研究。我很幸运,竟然又可享受在美国教育界也被认为是“奢侈”的行为——读书。    
    我毕竟是一个读书人、书呆子,不会赚钱,也不会“行动”。    
    其实,我个人的心态是不足为奇的,中国的知识分子从古到今都喜欢读书。传统的文人雅士将自己的书房或居室美其名曰“××斋”、“××楼”或“××亭”,都是一种“象牙塔”式的作风,把自己读书的世界和庸庸众生的尘世分开——至少在自己的意识中这两者是有高下取舍的。为读书而读书的风气到了清朝的乾嘉时代发展到了极致,一反明末的玄风,专重考证之学:从经史子集内的语言文字本身求得真正的意义,也可以说把学术研究放在最高的境界。    
    但是随之而来的就是“经世致用”之说,所以,中国知识分子还有另外一个“入世”和“入仕”的传统,读书和现世息息相关,读书的目的除了修身齐家之外还要治国平天下,即使知识分子不想“入仕”,也必须对社会现实有所承担。到了近现代,由于内忧外患的交迫,这一个入世的传统更演变成一种“感时忧国”的精神。    
    这两种传统,我认为都是可取的,也不应该互相矛盾,但20世纪的政治社会的冲击,往往使得后者凌驾于前者之上,于是实践重于认知,读书不如行动重要,这种趋势推到极致,就成了一种无形的“反知传统”:盲目热狂的行动代替了慎远的思考。


《西潮的彼岸》 第三部分“象牙塔”内的臆想(3)

    然而,读书和行动、理论和实践、出世和入世——这样的两者之间是否截然对立,或毫无关系?    
    理论和实践之间的确是有距离的,但二者之间仍然息息相关,“知行合一”之说,中国也是自古有之。但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人们往往太重实践,不重认知,事实上中国自清末以降就有这个趋势,并创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说法,其实体用是分不开的。中国近代的政治家和大部分知识分子,似乎都太讲求实效,但往往效果适得其反,没有理论基础的实践,无论在科学或政治上,都是行不通的。    
    从文学的“实践”而言,20世纪30年代以来,口号文学、工具文学汗牛充栋,但是有思想性的伟大作品却是少之又少。也许是中国作家太“感时忧国”了,一切以改革社会为重,把文学作品作为行动规章或政治教条,这种现象其实也是一种“功利主义”的变形。中外文学史上功利小说比比皆是,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就是其一,它的目的是要劝读者相信立宪共和的可行;俄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也写过一本类似的政治理想小说,名叫《怎么办?》,也是为了指导读者的革命行动的,但这些书的价值是短暂的,事过境迁之后,就被读者忘却了。而相较之下,《战争与和平》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仍然是不朽之作,因为车氏的《怎么办?》只提出了一个政治行动的理想方式,而没有像托翁和陀翁一样,在小说中接触到人性的真谛和人生的复杂性。梁启超的政治小说,也是纯“实践”的作品,而相较之下,鲁迅的小说就深厚多了,虽然鲁迅自称写小说的目的也在针砭时弊、改革社会,但他并没有提出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案。不论其缺点如何,我认为鲁迅小说的价值仍然可以永存,因为他经过深思之后,在作品中探讨了中国的人性和中国民族性中的阴暗面。鲁迅读了那么多古书,毕竟还是“有用”的,否则他写不出那么深刻的小说来。    
    当然,这些论点都是我个人在“象牙塔”内的臆语。


《西潮的彼岸》 第三部分“象牙塔”内的臆想(4)

    三    
    我在芝大图书馆的斗室里念了一年书,并不感到寂寞无聊,反而觉得内心的生活充实了很多。妙的是,我非但不认为自己和人生隔绝,而且更进一步地了解了人生;在这个小小的斗室中,我体会到宇宙之大和人类文明的光辉,当然,在学术上(特别是在文学理论上)我也在某些难解的问题上得到了一点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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