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潮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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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潮的彼岸-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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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进村这么久了,为何还打枪?一定——”“我们的人——”“不要说下去,影桦。”    
    父亲的友人不让父亲再说下去,因为这一个死亡的疑问愈来愈近了!今天是别人——甚至亲人——遭了殃,明天会不会轮到我?我能够逃过这一关吗?    
    我看《浩劫》时,心中屡屡萦绕的就是这个问题,我对上一代全世界所有有类似遭遇的人的同情心,也出于这个最基本的人性——这个力求生存的本能,当我看到这家人的朋友或亲戚遇难时,就开始为这家人担心;当看到女儿发疯而死时,就为父母和另外两个儿子担心;当大儿子受折磨而死后,就为父母担心;当父母双双进入集中营的“瓦斯浴室”后,就为小儿子担心;最后,小儿子参加了游击队,虽出生入死,但终免于难,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然后才自言自语地说:“这不过是一部电视剧,历史上根本没有这家人!”    
    然而,在欧战期间,像这家人的遭遇比比皆是;中国八年抗战时,像我们这一家人的经历也比比皆是,甚至比我们还不幸的家庭更无以计数!我幼年时的旅伴丁耀璃,虽然与我们一同逃过了日本人,最后也难逃一死,记得她死后我做了很多噩梦,梦见自己走进她冰冷的坟墓里,地上地下,也真是只有“一线之隔”!    
    就广义而言(时至今日,我也不愿再骂日本了),任何一场浩劫的残余者回顾往日,除了庆幸之外,还会有一种“天地不仁”的罪疚之感。我读了《虎口余生录》后,这种感觉更深:为什么这几家人因我而落入虎口,但今天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反而没有我幸运?最近重读陈若曦的小说集《尹县长》,也同样有一种犯罪的感觉。人世间有幸有不幸,往往一个幸运的人得以生存是很多不幸的人的生命换来的,我这个幸与不幸的看法近于迷信,也许自己年岁日长,也愈来愈相信命运了。    
    《虎口余生录》的下半部,是“余生”后继续逃难的记录。就其他读者看来,下半部可能没有上半部精彩,因为后来就没有什么“惊险镜头”了。    
    我个人对于这一段从河南边境逃入陕西,越过秦岭,而至西安的“原始旅程”,记忆较逃躲日本人的前一段更清晰,可能是前半部的“噩梦”早已被自己的下意识压抑下去了,也可能是最后一段漫漫长途的经验,使我突然从幼年进入“少年”,在某些地方(据母亲说),心理竟然相当“成熟”。当时我当然还不能了解父母贫困到变卖订婚戒指的程度,但有一件小事至今记忆犹新:大概是在安康,我们全家寄住在父亲的朋友梁冰潜伯伯家里,两三家人至少有一个多月不知肉味,有一天母亲带我到市场去,偷偷买了一个牛肉烧饼给我吃(说不定是用典当衣物后的钱),我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嚼后,母亲对我说:“我们李家的孩子最乖,能吃苦,不乱闹,所以给你一个烧饼吃,用作奖励。”我听后并不沾沾自喜,却突然想哭,从此以后,在我的脑海里,“乖孩子”就等于“能吃苦”,也就是“懂事”,我似乎对整个人生也看“乖”了。    
    这件小事情使我想到“逃难”的另一种意义:这段旅程也可以说是整个人生旅程的一个缩影,看完了这半部日记,我感到父亲在轻描淡写之中也写出了人生的百态。父亲在这段旅程中,正好像他的一生一样,表现了一个特征,就是特别重友情。日记中对各个朋友的姓名、出身等记载甚详。父亲有不少几十年的至交,正如他有不少“高足”一样,我们全家一路上处处靠朋友的照顾,父亲至今难忘,正好像他自己处处接济、照顾朋友一样。信阳师范的同事几乎个个都是父亲的朋友,都是极有义气的人物,似乎信师从来没有人事纠纷,真是与我任教过的美国学校大异其趣!    
    也许,父亲在日记上只记好处,不记坏处(但从字里行间仍可看出少数国民党军队的军纪不良,父亲对之有着不满),且日记中提到遇见老友时的欣慰之情,都是非常真挚的,譬如4月30日日记所载与梁冰潜先生相逢的一段就很动人:    
    我们正在街头彷徨的时候,忽然遇到在国立一中做事的吴石英兄,知道至友梁冰潜兄仍在安康……喜出望外……旧友相聚,畅谈积愫,极为愉快……冰潜夫妇,甚至连他们的孩子……并没有因为我们已一贫如洗,以难民的狼狈情形见面,而有一丝一毫生疏,他们以友情的温暖抚慰着我们,我感觉像被风雪摧残的小草,开始在温暖的春天的阳光中复活了。    
    这种“患难之交”的友谊是人生旅程中最值得珍惜的,也是源于中国人的美德。除了朋友之外,父亲的日记中也反映了一部分“民风”和“人性”。逃离的人在他乡能遇到故知,当然最好,但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又没有朋友,就靠着“民风”了。我们全家一路上受到不少素昧平生的人招待,其中最难以忘怀的是河南的农民,日记中提到风向沟一个老农接待三个“逃荒者”的事,父亲还提到胡家台子另一位老人为他们“尽其所有,做一顿山中最好的饭”——包谷糁、红薯干和面条煮在一起,真是一语道尽中国农民淳朴、真挚的本色。记得抗战胜利后我们回到“老家”——河南太康县——去看爷爷、奶奶,一路上都是住在素不相识的农人家里,这种境遇,在大城市中恐怕很难发生,即使在陕西省,对于外乡人也有客栈不留客的事。    
    旅程中我记忆最深的除了经常挨饿吃苦外,还有沿途风光的秀丽。我们走的是山路,群山之下常有一道清溪,父亲因有疮疾,怕湿气,常走在山上,我们则沿着山下的小溪走,山上山下互相呼应,非常有趣,其时恰逢春天,“遍山青绿,异常鲜丽”,战乱中的春天,风景愈秀丽,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大自然随季节变换而循环不息,战火之下,野花照样茁长,与人世沧桑毫无关系。父亲在大学时代是一个诗人,日记中描写风景的几段也颇有“五四”时代新诗的味道,当然,以现代的眼光看,这些“诗句”似乎也嫌“浪漫”了一点:    
    春匆匆来,又匆匆飞去;春天的美丽芳香,未曾在我的心头眼底抹一点痕迹。春带给我们不幸、危险、艰苦,我恨她!春又给我们不可思议的神秘幸运,使我们逃过了生命的危险,我又爱她!


《西潮的彼岸》 第四部分写在父亲的日记发表之前(4)

    这些字句颇有点徐志摩的味道,但未尝不是真正有感而发的。“五四”时代的文人常用一些对比性的“陈套”话,诸如光明与黑暗、美与丑、爱与恨、痛苦与欢乐等,也常引用雪莱的那首名诗中的一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记得父亲非常喜欢的一本西洋名著——狄更斯的《双城记》——开首就有“这是最有希望的春天,也是最绝望的冬天”之类的话。“五四”时代的人,往往引用这些西洋经典,无病呻吟,但到了抗战时期,这些词句却都添加了一层更深刻的意义,试问在“虎口余生”后,置身于春天的大自然,难道不会真有“双城记”式的浩叹?(法国大革命之于法国,正好像八年抗战之于中国,二者都是由人民血泪所编织而成的“史诗”。)父亲在4月13日的日记上写着:    
    黑暗留在后面,敌人所占据的山地留在后面,前面是光明,是自由,是祖国的大好河山;我脱去了长衫,穿上仅剩的一身制服,我怀着轻松而欢欣的心情,向自由的祖国天空,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自由的空气。    
    没有身历其境的读者,可能会觉得这一段写得太过“俗套”,但这几句“俗套”也恰道出当时人的心情。记得我们最后从群山中走出来,我突然看到生平从未见过的“平原”:那一片一望无尽、欣欣向荣的“自由”美景,也使我顿时对将来生出一股幸福的憧憬。多年以后,我在台大当学生时,想把这一段初望平原的心境写出来,作为一篇讨论人生小说的“象征”主题,惜乎文笔太差,始终没有写出来。    
    从历史的眼光来看,父亲是属于“五四”后期的“知识分子”,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他与母亲同在南京中央大学念书,由相恋而到结婚,颇有“五四”的浪漫之风。待他们结婚时,中日两国已经开战了,他们举行婚礼的那天,信阳师范全校师生列席参加,但日本人也来凑热闹,派了数十架飞机来“贺喜”!    
    父母这一代人由“五四”的浪漫心态转向抗战的爱国奋斗的精神,是一个心境上的变迁,也是中国现代思想史和社会史上可以大书特书的,我的论文所讨论的是前者,对于后者,却至今无人研究。一般描写抗战时期知识分子的小说,都未能勾画出一个全貌,钱锺书的《围城》是一本名著,却以讽刺为主;巴金的几本小说,有的是以抗战为题材的(如《寒夜》、《第四病室》),但也未能令人满意,甚至大陆出版的《青春之歌》(杨沫著),读来也觉得幼稚得很;林语堂以英文写成的《京华烟云》(MomentinPeking),全书的后半部描写过抗战,但道家意味太浓;鹿桥的《未央歌》,也是象征多于写实。总之,以抗战时期知识分子为题材的巨幅小说,至今尚待人写。    
    父亲的《虎口余生录》当然不是文学巨著,但有心人仍不难看到一些历史和文学的痕迹。即以父亲随身携带的小提琴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五四西潮”的例子。父亲在大学时代从马思聪先生学小提琴,又从一奥国教授学指挥,更喜欢阅读翻译的西洋小说,可算是一个典型的“西化”人物,即使在抗战的紧要关头,仍不忘他的西方爱好,最后所有藏书丢尽,身边所带的唯一的书,却是一本《英文会话文件辞典》!我后来进外文系,可能也是“家学渊源”吧。    
    父亲虽是相当西化的知识分子,虽然在乡下“傻瓜”面前弹“洋琴”时,颇有委屈之感,但是他仍然是在中国的土壤中长大的,不论他如何西化,毕竟还是中国人,而且对于中国的人民也抱有广大的同情心,这一点也可以说是上一代知识分子的特色。“五四”时期,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集中在东部的大都市里,几乎与“中原”乡下的农民脱了节,日本的侵略使中国全民奋起,知识分子走到乡下,走入民间,也沾染了农民的泥土气息,所以,在日记末尾,又逃回城市的时候,反而觉得格格不入了。父亲身历“都市”与“农村”这两个世界,一方面有都市的西化气质,一方面又有乡村的传统淳朴的风格,这是我做儿子最羡慕的一种“中西合璧”。    
    20世纪70年代的今天,所谓“西化”早已不“时髦”了,但父亲日记中浓厚的“乡土”气息是我颇为向往的,希望有一天,我们全家能够重回师岗,再作一次历史性的“旧地重游”。


《西潮的彼岸》 第四部分为婚姻大事上父母亲书(1)

    为婚姻大事上父母亲书    
    父母亲大人膝下:    
    承蒙你们向我介绍女友,不胜感激之至。我虽与她素昧平生,但她既然是父亲同事的女公子,人品必然不差。儿不孝,几经思虑之后,甘冒大不韪,拟谢绝这一门“亲事”。因恐引起你们的误会,特写这一封信作个解释。    
    婚姻乃人生之大事,岂可等闲视之?你们为我焦虑,使我铭感五衷。中国旧时婚姻一向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求门当户对,早生贵子。然而,此种婚姻制度在“五四”时代——也就是你们的时代——在一片“反封建、反传统”的呼声中被推翻了。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是当时的“摩登”青年——特别是“女权运动”者——所争取的一个最重要的目标。你们当年何尝不是为爱情而赴汤蹈火,奋而反抗家庭的束缚?幸而你们胜利了,终于如愿以偿,成为当年最早以自由恋爱方式而结婚的佳偶中的一对。如今,时过境迁,你们却为我这个宝贝儿子做起媒来了,岂非“历史”的一大讽刺?    
    当然,话不能这么讲。我这个书呆子一向只信书中自有颜如玉,从未顾及到台湾社会近年来的风气。留学生在外,不论男女,都是每天为学业而劳碌,没有闲情谈什么恋爱,一旦学业有成后,顺天应人,当然有成家之想。于是由在台的父母撮合,让一对陌生男女先由通信方式认识,然后再约期晤面,订定佳期,在国外行大礼,而由男女双方家长在国内登报、请客。这种事情比比皆是,儿并非不知,想你们也是受亲友的怂恿、街坊邻里的激励,才出此“上”策,原是一番好意,儿心领了。当然,另一种最方便妥当的形式,也是你们在近来信中所常提到的,那就是趁留学生返乡省亲之际,由父母或媒人直接介绍认识后,男女双方可以在短期内在台湾成大礼,然后联袂出国,在外国组织小家庭。对很多人来说,这也是一件美事,特别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父母,用这种简便方法钓得在国外镀过“金”的“金龟婿”,可谓真正免出国留学考试而“托福”了。    
    这些都是社会风气使然,哪一家不受其影响?而且,这种风气并非完全由家长所造成,恐怕大部分留学生对此都颇为热衷。我有一位朋友,去年暑假专程为“娶亲”而回台湾,“省亲”倒在其次。他在台一个多月,几乎是天天大宴,受人款待,相过面的淑女不知凡几,结果,离台时仍然是孤家寡人。后来几个朋友问他为什么不败而归,凭他这一表人才,又是理工科的博士,银行存款也有两三万美金,怎么会找不到太太?据他说,在台每次大宴时,媒人、女方家长,及各亲友皆在,饭还没有吃完就谈嫁娶了,结果是因“金钱”问题意见屡屡不合,未能“成交”。至于其他内情,我当然不得而知。我还认识一个留学生,他回国后大吹大擂,自称是某某权威,有一次在一个商展中看上一位小姐,搭讪后,竟然托媒人说合,两个礼拜之后,就把她娶来了。据说,这位女士本来有一位男朋友,相好已有数年,可惜这位男士没有出过国,于是,这位海外“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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