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潮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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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潮的彼岸-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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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开始零落地打在室外的咖啡桌上。店内顾客稀少,只有一桌法国人和几个德国人在喝啤酒。张目四望,他发现这样冷落的餐馆原来规模颇大,露天的桌子至少有一百多张,而且生意好的年头,每星期日还有维也纳民谣歌手的表演。他打开菜单,发现里面有一段英文介绍,原来这片地方是弗朗兹·约瑟夫一世之妻伊丽莎白(Elizabeth)的私人后花园,王室没落之后,御厨之一就在这里开了一家餐馆。他在维也纳五天,到处碰到“历史”,连这家餐馆也有一段历史。然而,有这样历史的大餐厅竟也如此冷落萧条。    
    吃完晚饭,雨仍不止,室内只剩下那一桌法国佬。因为不会有好生意,老板娘似乎有意提前打烊,摆出一张“逐客面孔”,他只好拼命凑出几句法文,和那一群法国游客勉强交涉,合叫了两辆计程车开下山来,然后转搭电车到维也纳大学的宿舍。回到寝室里的时候也不过是晚上8点多钟,从四楼的高窗下望,街上已不见行人,一片秋风秋雨的肃杀之气,真不像夏天,他不禁想起一个礼拜前那一个雨天的晚上,在萨尔茨堡和那位奥国女博士的一席谈话,和酒店里那个老人的迟缓的Zither琴声。


《西潮的彼岸》 第一部分布拉格一日(1)

    布拉格一日    
    ——欧游心影    
    布拉格——这个“娇艳的古城,教堂和城堡都是金顶的,建筑融汇了哥特、巴罗克和洛可可三种形式”;布拉格——这个莫扎特非常喜欢的城市,他的歌剧《唐·乔万尼》在这里首演,他的第38号交响乐以此城为名;布拉格——这个诗人和作家的圣地,卡夫卡出生在它的犹太区,聂鲁达(JanNeruda)曾在桥畔的酒店流连忘返,如今,垂老的塞弗尔特(Seifert)在病榻上听到获诺贝尔奖的消息,据说仍然住在城西的郊区;布拉格——昆德拉当年任教于这里的电影学院,米洛斯·福曼也在此地发迹,拍他的《金发女郎的爱情》;布拉格——这个当年东欧学术的重镇,“布拉格语言学派”(PragueLinguisticsCircle)的根据地,欧洲中国文学研究的中心,普实克教授(J。Prúek)三十年前在这里创设“东方研究学院”;布拉格——这个音乐之都,每年5月举行“布拉格之春”音乐节,捷克爱乐交响乐团演奏他们的拿手好戏:德沃夏克(AntoninDvoák)、斯美塔那(BedichSmetana)、雅那切克(LeoJanáek)、马提努(Martinu);布拉格——1968年爆发了政治上的“布拉格之春”,全国上下一心,想在旦夕之间恢复社会主义人的面貌,然而一阵狂热之后却引来了巨大的灾难……    
    布拉格——在苏联进入十七年以后,在知识分子精英销声匿迹以后,当全世界的注意力转向波兰,几乎将它遗忘的时候——我终于来了。    
    晚钟    
    Staroměstské广场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游客三三两两的,漫无目的地在散步。    
    难道礼拜天布拉格的人都走光了,都下乡避暑或是被迫“下放”了?    
    时间还不算太晚——夜里9点多钟,阳光似乎刚刚消失。突然间,一群游客聚集在一个古老的钟楼前面,我看不清那是否是金顶的,大钟旁有几个雕塑得颇为精致的小人。大家聚精会神地等了几分钟,小人开始旋转了,钟敲10点,一声一声地,有气无力,好像一个年岁已大的老艺人,数十年如一日,每天两次,时间到了必须耍一个把戏,直到退休或死亡。    
    我再仔细眯着眼看去,原来敲钟的并不是老人,是一个骷髅——一个死人在敲钟!也许是死神吧,从中古开始,他就一声一声地为世世代代、成千上万的人送葬,敲丧钟!    
    我不禁想到海明威一本小说的题名——好像是引自多恩(JohnDonne)的诗——《丧钟为谁而鸣》(ForWhomTheBellTolls)。    
    我不禁又想到塞弗尔特的几行诗:    
    从希望的时辰    
    到否定的时辰    
    而只不过再走一步    
    就从绝望的时刻    
    到死亡的压脉器    
    我们的一生    
    像手指在沙纸上    
    几天,几周,几年,几个世纪。    
    而有时候我们哭泣过    
    整个季节。    
    而在这个游览的盛季,我只听到笑声和粗糙的赞美声:“Howbeautiful!”——又是美国游客,一堆一堆地,坐着巨型的游览车冲进这个恬静的古城。    
    “Hello!Doyouwantchange?”一句生硬的英文,非常刺耳,原来是朝着我说的。一个年轻的捷克人(从他的口音我猜不可能是游客),偷偷摸摸地请求换美金——这就是东欧国家有名的“黑市”,比官价高两三倍。    
    从广场随着同一个游览车的游客朋友逛到城里的一条大街——VaclavskéNamesti,两旁的商店都关门了,橱窗里仍然有灯照着,街头最亮的一个橱窗令我不得不止步:一行捷克文的标语,下面是几帧放大的照片——有农场、工场、不少女工笑嘻嘻的面孔,原来是一幅苏联的宣传照!    
    身后一阵冷笑,几个美国游客在指手画脚地揶揄着苏联,为捷克人抱不平。我走向另一个橱窗——捷克的国家唱片公司商店,挂着好几张人像,我认出一张是诺伊曼(VaclavNeumann),捷克爱乐交响乐团的现任指挥。(这个东欧首屈一指的乐团历史悠久,录制了不少唱片。许多年前我由聆听唱片而开始仰慕该团的一位前任指挥安切尔〔KarelAncerl〕,20世纪70年代初期,他突然“绝响”了,后来才听说他在1968年“布拉格之春”后流亡到加拿大,立即被礼聘为多伦多市交响乐团的指挥,不久撞车去世!)除了这位指挥外,其他照片上的人似乎都是女的,也许是歌剧院的女歌星吧,有一张面孔特别动人,名字是亚努(PetraJanu),我明天一定来买她的唱片!    
    街的尽头有一座大雕像:一个中古的国王或将军,骑在马上,耀武扬威,我记不清他是谁了。我们自雕像处折回,从大街的另一面走回旅馆。仍然是冷冷清清的,除了两三群游客外,似乎本地的居民都绝迹了。时近午夜,有的街灯开始暗下来,我感到一阵无名的恐怖,幸亏还有几个美国老年游客,否则一个人形单影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也许是那个敲丧钟的骷髅在我脑海中作怪吧!)我倒开始感激起那两对美国老年夫妇了。    
    路旁隐隐地传出一阵摇滚乐声,接着有几个青年男女跑出来,在空旷的人行道上大叫了几声,又跑了回去,我跟在他们身后走到街角的一扇小门,门后好像有一段台阶,音乐从地下传来。我想走下去探险一番,又怕一个人“失落”了,终于随着游客朋友回到旅馆,到房间里突然感到疲倦,于是倒头便睡,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吃早餐的时候,碰到另一批美国游客——三个单身汉,他们开玩笑地对我说:“昨夜有艳遇吗?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不是有一个捷克女郎向你微笑吗?”我不知所云,置之不理。他们终于说出真相:原来昨晚在旅馆里的酒吧有两三个捷克女郎也向他们卖笑——在这个文化古都的第一流大旅馆中,世界上最古老的行业仍然方兴未艾。“今晚你可要小心喽,房间里装有秘密摄影机,第二天公安部的同志就会打电话来——喂,李教授吗?根据我们活生生的资料证明,你是一个007特派间谍。”


《西潮的彼岸》 第一部分布拉格一日(2)

    美国的单身汉喜欢开玩笑,我是早有经历了,于是也不得不反击一句:“我看你们三个人才是中央情报局的特派员,昨晚到哪里去了?雨衣带了没有?还有手电筒?装得也该像个间谍样子。”    
    我这一句玩笑却真的引出一段惊闻:昨晚他们三人也是结伴逛街,没有在大街上走,11点多钟时,在几道小巷里迷了路。据他们三人说,街灯突然灭了三次,还有两辆汽车突然亮着全灯从他们身后急急驶来,紧急刹车后又扬长而去!我听了半信半疑,但这三个人言之凿凿,深信昨夜受到被跟踪的“礼遇”。游客倒真的被疑为间谍了。    
    我在惊魂甫定以后,决心乖乖地做游客,不再独自乱闯了。在美国时一位捷克的同事听说我要去东欧旅行,还好心地为我发了一封介绍信给仍住在布拉格的他的一位学者朋友,不过这位老学者不会说英文,我如想见他,必须通过德文翻译,这位学者也认识塞弗尔特,说不定凑巧的话我还可以被引见。我不免有点心动,于是先死背了几句德文,准备必要时找不到翻译也可以单枪匹马试一下,而且,据我的同事说,他的太太是懂英文的。    
    这三个美国游客的经历使我有点胆怯:万一给这位学者找了麻烦怎么办?还是不打电话算了,不过又有点不甘心,终于鼓足勇气走进街角的电话亭(我的同事再三告诫我,最好不要在旅馆的房间打电话),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好像自己在演戏,又好像在故作惊人之举。打一个问候的电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的目的只是想和一个捷克知识分子见见面,甚至不谈文学只谈生活或天气都可以。于是,我把早已背熟的“台词”拿出来——我的同事用德文写的两句话——再复诵一遍:    
    MeinNaryeistProfessorLee(一定要称自己为教授,因为在欧洲教授身份还是受人尊重的,至少对方不会马上挂断电话),Ichbin——S。FreundvonderChicagoUniversitat,undhabeSeifertsGendichteinchinesischubersetzt…(我的名字是李教授,我是某某人在芝加哥大学的朋友,也曾把塞弗尔特的诗译成中文……)    
    电话铃一声一声地响着,比我的心跳慢得多,又使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昨晚听到的丧钟,我等不到十下,就把电话挂断了。找不到他也好,省得增加麻烦,说不定他的太太不在家,我如何应付得了?说不定他在周末避暑去了,也说不定……    
    瘟疫之碑    
    我终于还是乖乖地做了游客,和一群美国老头老太登上了游览车。    
    原来安排有一位捷克政府旅游部指定的向导在入境处和我们见面,但是等了整整两个钟头还不见露面。(“说不定趁机溜到加拿大去了!”好开玩笑的美国游客说。)今早接待我们的是另一个中年妇人,面色憔悴,因为她一夜未眠,从意大利赶回来接班,也许向导并不是她的专业,只是偶尔帮帮旅行社的忙而已。    
    游览车开过查理士河的一座桥,在Hvadanské古堡附近停下来。我们下车步行,原来已经到了一个小山头,俯瞰眺望,河对岸的布拉格全城尽入眼帘,果然有不少金顶的建筑物,但是金顶下羼杂了更多的黑色。这些古物都是年代已久,即使再加以整修也不可能焕然一新(慕尼黑城中心的古式建筑都是二次大战后重建的新房子,仍然保持古色古香的样子,似乎比布拉格雄伟多了),但仍有其特殊的风格,像一个迟暮的中欧贵妇,虽然徐娘半老,还是风韵犹存,毕竟是受过文化教养的贵妇,即使衣服已经破旧不堪,还是风度翩翩。    
    “这个城真美,真伟大,我真想住下来!”同车的美国人觉得我在说梦话,这种破房子,怎么比得上纽约的高楼大厦?甚至也比不上慕尼黑。    
    我显然对布拉格入了迷,不能以一个游客的眼光浏览了,一个上午的走马观花又能得到多少?“这里是××大帝在公元××××年建造的,原来的墙壁上刻着……”“这座巴罗克式宫殿原属于××大公,两百多年前风华绝世,从这里一眼望去,这座宫墙占了整条街,目前属于国家某机关”,“这座娇小玲珑的建筑原来是……现在是波兰大使馆”,“这座古堡现在是匈牙利大使馆”,“美国大使馆在后面,房顶上还挂着美国国旗。至于苏联的大使馆呢……”为什么这些价值连城的宫殿全变成了别国的东西?难道殖民主义的租界已变相地在布拉格复活?好的房子都租给别国,那么自己的艺术家、文学家又住在哪里?自己的传统文化如何保存?    
    “请问贵国的宝物、文化遗产现在保存在哪里?”    
    “啊!当然在博物馆啰,不过,今天是星期一,我们的博物馆每逢周一关门,对不起!”导游女士的面色有点难堪,似乎她觉察到我有点愤怒了。事实上,我这个问题的后面还有个小秘密:我在芝大的同事曾在我行前对我说,如果我找不到他的朋友,不妨自己到国家博物馆去看看,主管近代历史文物的也是他的一个朋友,以前也写过几本小说;至于古代的部分呢?原来当年负责筹备展出的不是别人,就是我的那位同事!“不过,现在他们当然把我的名字也除掉了。”    
    博物馆关门,音乐季节已过,演奏厅和戏院也休假了,我百无聊赖之余,心中又是一股怒火上升,不禁又顺口问了一句:    
    “贵国目前有什么名作家和作品值得我们瞻仰和译介?我对贵国的文学颇有兴趣,也译过一两首……”说了一半我不禁住了口,因为我知道塞弗尔特的名字虽然在捷克家喻户晓,在官方他仍是不受欢迎的,诺贝尔奖似乎影响不了当权者的态度。    
    “你说的是塞弗尔特的诗吗?我们当然都知道,他现在还住在这里,不过身体很不好。至于其他作家,一流的现在都在国外,国内的没有什么值得介绍。”    
    天呀!这位向导竟然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我不禁对她肃然起敬。她的眼色有点伤感,声音有点颤抖,我突然又感到万分的歉意。本来决心不找麻烦的,只做游客,不过,既然她有这种勇气,她就是我的知音,不管了,全盘托出吧!对她我应该诚实:    
    “我很敬仰塞弗尔特,也翻译过他的几首诗。”    
    向导女士似乎没有听清楚,或者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她指着另一幢房子(门前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卫)说:“在这幢房子里,‘好兵帅克’也曾被关过,人家以为他发疯了。这是一个很著名的故事,捷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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