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人文读本 夏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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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人文读本 夏中义- 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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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打脚踢,揪着爸爸稀疏的白发,强迫他抬头拍照。
  突然,哇的一声号哭打断了会场上的口号和谩骂,
                       “谁敢在这时候哭呢?”人们的目光都
转向了大门口,原来是 6 岁的小小,被如此残暴的景象吓得号啕大哭,拼命往大门后面爬去。
顿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木呆了,全场鸦雀无声。源源转身就向外跑。几个战士抓住他,厉声
喝道:“你要干什么?”源源使劲挣脱开身:“你们没听见小小在哭吗?”源源一把抱起小小,
亲吻着她,吮吸着她的泪水……
  会场的指挥者还觉得“火药味不浓”,命令他们的走卒们“要杀气腾腾”。在长达两个多
小时的斗争会上,爸爸不断遭到野蛮的谩骂和扭打。爸爸的每次答辩,都被口号声打断,随
之被人用小红书劈头打来,无法讲下去。我们看见爸爸在尽力反抗,不肯低下那倔强的头。
他坚持党的原则,严守党的机密,并为许多好干部承担责任。会场上,突然喊起打倒十几个
老干部的口号声,爸爸却纹丝不动。那些人揪着他质问:为什么不喊口号?爸爸回答:
                                     “我负
主要责任,要打倒,就打倒我一个人。”
  接着,那些人把爸爸、妈妈押到会场一角,离开我们只有几步远,硬把他俩按下去向两
幅巨型漫画上的红卫兵鞠躬。爸爸被打得鼻青脸肿,鞋被踩掉,光穿着袜子。就在这时,妈
妈突然挣脱,一把紧紧抓住爸爸的手,爸爸不顾拳打脚踢,也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不放,他俩
挣扎着挺着身子,手拉手互相对视。这是爸爸跟妈妈最后握手告别!从他们颤抖的双手,从
他们深情的目光中,我们看到这两个坚强的共产党员在互相鼓励,我们看到了无限深厚的情
谊。在短短的一瞬间,他们传递了自己内心的信念。在近 20 年的革命斗争中,他们忙于工
作,无暇叙说。但他们彼此理解,心心相印,一往情深。有什么语言能表达他们对祖国和人
民的热爱,又有什么力量能使他们分开?他们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中,
我们多少次看见他们一起去看大字报,但从来没有听到他们彼此间有一句怨言。而今,在这
耻辱的“刑场”上,他们要诀别了,永远诀别了。有哪个儿女眼见父母在这样狂暴的蹂躏下
握手告别,能不肝肠寸断呢?!几个坏人狠狠地掰开了他们的手,妈妈又奋力挣脱,扑过去抓
住爸爸的衣角,死死不放……然而,暴力终于把他们分开了。那些人把一幅画着绞索、红卫
兵的笔尖和拳头的漫画套在爸爸的头上。在这一片谩骂和围攻之中,谁能想到漫画的绞索套
中竟是我们八亿人民合法选出的国家主席!
  斗争会结束后,爸爸被押回办公室,他疲惫已极,余怒未息,立即按铃把机要秘书叫来。
爸爸拿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义正词严地抗议说: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席,你们
怎样对待我个人,这无关紧要,但我要捍卫国家主席的尊严。谁罢免了我国家主席?要审判,
也要通过人民代表大会。你们这样做,是在侮辱我们的国家。我个人也是一个公民,为什么
不让我讲话?宪法保障每一个公民的人身权利不受侵犯,破坏宪法的人是要受到法律的严厉
制裁的。”爸爸要用自已的生命和鲜血,来维护国家的尊严,维护人民的神圣权利,为捍卫
神圣的宪法作最后的斗争。尽管秘书当夜就写了汇报,但爸爸的抗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8
月 7 日,爸爸给毛主席写信,他严正抗议给他扣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书面向毛主席提
出辞呈,并向毛主席写明:“我已失去自由。”
  经过这场非人的摧残,爸爸的腰伸不直了,打伤的右腿一瘸一拐地拖着,只能双手扶着
走廊的窗台一步一步蹭着移动。为了不使我们难过,一见到我们老远在望着他,他就放开双
手,强伸起腰,那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爸爸每淌一滴汗,我们心上就淌一滴血啊!
  妈妈仍被关在后院,头破了,还被强迫劳动搬砖。一位站岗的哨兵看到妈妈背一大筐砖
很吃力,就大声“训斥”说:
            “你不会一次少背几块嘛!”语气是凶狠的,却包含着极大的同
情。就因为这一句话,这个哨兵立即被调走,复员回乡了。
  尽管看到爸爸、妈妈惨遭折磨,心如刀绞,我们还是要站在走廊上隔窗远望着。能看见
爸爸、妈妈,毕竟是心灵上的一种慰藉啊。可是,万恶的林彪、江青一伙连这一点也不容许,
他们竟采取了更恶毒、凶狠的手段。
  那是 1967 年 9 月 13 日上午 10 点,突然,通知我们立即收拾行李,回各自学校接受审
查批判。我们要求能在假日回家,回答说:
                  “不行,你们给刘少奇、王光美通过风,报过信,
必须好好检查罪行!”我们要求最后看一眼爸爸、妈妈,也被无理拒绝了。怎么办?我们就暗
中商量无论如何也要拖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这样就能再见到爸爸一面了。我们一会儿说要找
衣服,一会儿要找书,慢慢悠悠,来回磨蹭,尽量拖延时间。他们可能发觉了我们的用意,
就把东西扔进卡车,硬是不准我们见最后一面。就这样,我们被赶出了中南海,赶出了我们
的家。这里,我们曾度过幸福的童年;这里,也给我们留下了悲惨的记忆。我们并不留恋这
里,我们只是不忍就这样撇下爸爸、妈妈。不能哭、不能喊,我们默默祝愿:“保重呀,爸
爸!保重呀,妈妈!我们走了,我们不得不离开你们……”谁知,这竟是我们和亲爱的爸爸的
永别!
  瑟瑟秋风,抽打着我们稚嫩的脸颊;滚滚车轮,碾压着我们年轻的心……
  对于这一天,我们并不是毫无思想准备的。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们站在空荡荡的车
斗里,看着三个小行李卷。爸爸的嘱咐,又在我们耳边回响:
                          “年轻人要勇敢地走自己的路,
许许多多的革命前辈就是从无数的坎坷中锻炼出来的。“要记住:爸爸是人民的儿子,你们
                        ”
一定要做人民的好儿女。爸爸是个无产者,你们也一定要做个无产者。”爸爸的叮咛一字一
句地镌刻在我们心头。我们铭记着爸爸的嘱咐,离开家,走到人民之中。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同天下午小小和阿姨也被赶出中南海;晚上,妈妈被正式逮捕入狱。
这,就是我们生离死别的一天。
  过了几天,爸爸托警卫员转告我们:
                 “让孩子们与我和妈妈划清界限。”这句话使我们难
受极了,也使我们想起年初爸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我欢迎你们严厉地批判,也允许你们
跟我划清界限,但是一定要说真话。你们要相信爸爸、妈妈没有欺骗你们。”那时我们也很
激动。我们深信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好人,没有“造反”离家。现在虽然被迫活活拆散,天
各一方,但我们的心是紧紧连在一起的。爸爸懂得我们的心。是啊,爸爸是想用“划清界限”
来保护我们,鼓励我们在人民中间顽强地活下去。
  我们走了,爸爸,我们离开您了!在我们面前是飓风骤雨,危浪险涛,颠沛流离。十几
年来,我们走过批斗和辱骂的夹道,我们在监狱中埋葬过自己最可宝贵的青春时光。闪亮的
镣铐卡在我们的骨头上,无法叫我们屈服,却留下永久的疤痕;日夜的围攻使我们愤然剪开
手指,让鲜血去流淌,点点滴滴,汇成不屈的血书。
  活下去,为了将来把这一切告诉人民,我们肩负着爸爸、妈妈的希望和重托,也带着有
朝一日能看到真理战胜邪恶的渴望,一定要活下去,勇敢地闯出一条路……


①刘邓陶指刘少奇、邓小平、陶铸三人。


             这一代以及那一代的理想


                     筱敏
                     (1955… ),中国当代作家,本文选自(成年礼),
                     西安,太白文艺出版杜.2001。


  我经历过一个全体青少年都渴望当兵打仗的时代,今天看过去它不免荒诞,但当时的一
切都是有本有源、顺理成章的,那是一个生活有如舞台布景,被装饰得如火如荼的时代。
  绿军装风靡全国,成为青少年们惟一的,具有绝对统领地位的流行时装,这种整齐单一
的审美趣味,自然源于这一代人所获得的整齐单一的教育。炸碉堡堵枪眼之类的英雄主义行
为,雪山草地的浪漫主义传奇,是自幼年以来一直喂养我们的食品,比起异域的童话,这种
喂养是不由你个人或家庭选择的,它带有统摄性和强制性,接受是一种义务。那种整齐单一
的着装趣味,并非仅为审美的尺度,而更是道德的尺度了。
  这一代人唱火药味十足的歌,由衷地相信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
中,正等待着我们去解放。这一代人觉得生在和平年代是一件遗憾的事情,甚至连“和平”
这一类的字眼都是懦弱的,带有“修正主义”气味的,因为它使人生平庸,何况它几乎总与
“演变”这样可耻的字眼连在一起。“我们这一代青年将亲手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任
重而道远……”这样一类名言的流行程度可以压倒当今任何一支流行曲,这一代人无论从高
音喇叭里听到它,还是从友人来信中看到它,都无不为之动容,从而进入一种躁动不安的梦
境状态。革命的饥渴,战争的饥渴,献身的饥渴,伴随着青春期特有的饥渴,使这一代人如
浸没在狂潮之中.没有立足点.也不肯沉没,于是便不断地翻卷,涌动。我们可以从当年流
传下来的诗文中,看到那个时代的生命标本,比如当年广为传抄的政治抒情诗《献给第三次
世界大战的勇士》。
  “第三次世界大战”是这一代人不断讨论的话题,几乎是从记事以来,这场虚构的大战,
就通过官方话语和私人话语,无数遍地让他们体验过了。因此,诗人的虚拟,在这一代人的
情感里,是比真实生活更真实的。诗的场景是:那一场“赤遍全球”的世界大战结束之后,
诗人站在北美的陵园里,站在为攻打白宫而牺牲的战友墓前,抒情和回忆。回忆中有他们共
同经历的红卫兵运动,井冈山,大串联,更有那令人难忘的夜晚,一同收听国防部的宣战令,
出征,一同奔赴“最后消灭剥削制度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今天,我手里写下“国防部的
宣战令”这几个字的瞬间,突然有一种极恶劣的情绪反应,我甚至不愿承认自己是那个时代
过来的人,但在当时,我确曾为这样的诗句激动过:
  还记得吗?
  我们曾饮马顿河岸,
  跨过乌克兰的草原,
  翻过乌拉尔的高峰,
  将克里姆林宫的红星再次点燃。
  我们曾沿着公社的足迹,
  穿过巴黎公社的街垒,
  踏着国际歌的鼓点,
  驰骋在欧罗巴的每一个城镇、乡村、港湾。
  瑞士的风光,
  比萨的塔尖,
  也门的晚霞,金边的佛殿,
  富士山的樱花,
  哈瓦那的烤烟,
  西班牙的红酒,
  黑非洲的清泉。
  这一切啊:
  都不曾使我们留恋!
  因为我们有
  钢枪在手,
  重任在肩……
  这些中国青年,就是这样踏遍了全世界,胸怀理想,也胸怀仇恨,浴血南征北战,直至
“冲啊!攻上白宫最后一层楼顶,占领最后一个制高点”。直至全世界一片红,共产主义最后
实现。
  读这样一些诗句的时候,我们不会知道国际法准则,不会有良心上的歉疚,更不会以为
“侵略”这个向来只用于帝国主义的字眼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因为我们始终坚信我们是正义
的。何况,我们在受教育中所获得的道德准则还包括:对阶级敌人绝不心慈手软,对敌人的
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直至今天,我们当中的许多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圣洁的情感,只不
过有点儿幼稚而已。
  如果我们的历史课本或课外读物,向我们描述过某些我们应该知道的历史,而且描述不
是限于那些意识形态的辞藻,能略微地进入某一段社会生活,比如二战前德国的社会生活,
尤其是青少年的生活,或许我们会获得某种对照。与历史对照可以使人较为理智地思考自身
的处境。从如火如荼的舞台布景中走下来,观看了另外几出同样如火如荼的剧目以后,你才
有资格有能力评价你自己参与演出的那一场戏。其实我们可以很轻蔑地对待“空前绝后”
                                      “史
无前例”之类的修辞方式,对于历史来说,这些巨大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辞藻,几乎部是谵
妄的、不诚实的。
  命运最终没有满足我们当兵打仗的痴迷,没打真的听到“国防部的宣战令”,把战火烧
到世界上去,没有真的实施“赤遍全球”的战争狂想,实在只能说是上帝对我们的怜悯。在
我自己做了母亲之后,再从历史图片中看到那些十二三岁的德国孩子,在纳粹德国即将覆灭
的前几天,列队接受“元首”的接见,准备开上战场去充当炮灰的情景,我说不出我的感受。
我想,一切战争狂想都是有罪的,所谓“圣洁的情感”,不能减轻丝毫的罪愆,那些满脸稚
气的德国孩子,会说他们纯正的雅利安血统不是圣洁的吗?
  纳粹德国的宣战令满足了德国青少年的战争狂想,而在此之前,统治者是通过一系列的
教育措施来灌输这种战争狂想的。
  纳粹当局严密控制自小学开始的全部教育环节,取消全部私立学校,改组了绝大部分教
会学校,使教育“一体化”得以全面进行。
  纳粹的教育目标是培养出这样一代青年,用希特勒的话说:“全世界在这代青年面前都
要骇得倒退。我要的是具有强烈主动性、主人气概、不胆怯、残忍的青年,在他们身上既不
允许有软弱,也不允许有温和。我要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到骄傲的神色和野兽般的狂野……”
  在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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