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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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千里-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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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么温暖的冬日午后。现在才真正有了困意。

    
    



 
                             第三章  流浪

    沉重的腿曳着你沉重的影子在小胡同大马路上路过。从小,这双曾经像麻秆一
样的小腿就拖着你丈量着这座城,几乎走遍了北河的角角落落。那时,这城显得那
么大,大得无边无际,你像一个钻入迷宫中的小精灵,在这城里的小胡同中“探险”,
每一座门楼,每一道滴水的屋檐,每一头把门的石狮子都让你流连。
    似乎这里就是世界。
    可今天在这寂冷的街上大步流星地穿行着,似乎几步就横越了一个街区,像是
在故乡的一座微缩景物上行走一样。 是因为你长大了 为什么这城似乎在你脚下矮
了下去?
    十岁时从西大街的这一头走到“大舞台”剧场来看话剧《农奴戟》,在这条热
闹非凡的商业街的人流中钻来钻去,似乎是一场长征,那遥远的距离足以令人生畏。
怎么今天这么快,飞一样几步就走了过来?又到了北大街的街口,记得当年这里是
最有小城风韵的一条街。几家店铺是那种老辈子的门板式活动店面,打烊时伙计们
一块块地上门板,早晨开门时一块一块地卸那上红色的门板,生意兴隆,红红火火。
东边有一座十分古朴的澡堂子,里面点着几盏暗红的灯泡儿,水雾迷蒙,人影绰绰,
里面有几个永远黑腥汤沸沸的池子,有几个白瓷洗脸盆,但需要用一只巨大的葫芦
水瓢去舀开水,那只一剖两半的大葫芦,有一口小锅子那么大,盛上水后变得十分
沉重。小时候就爱在那只大瓢中兑好凉热水,兜头浇下来,一瓢一瓢地浇,痛快淋
漓。那澡堂子里还有几块搓澡石,是那种满身蜂窝眼的石头,专门用来搓脚后跟上
厚皴的。池子边上还备有几条干丝瓜瓤子,是用来搓背的,长长的丝瓜瓤斜在背上
狠拉几下,一个星期半个月的痒全然消失。
    这条街现在衰败得不堪入目了,全没了那种古朴安详温暖的样子。倒像是日本
鬼子轰炸后的废墟一样。可能这条街是要彻底拆了的,没人再爱护它,只管让它破
烂下去,只管往街上倒垃圾,泼脏水,一堆堆暗红的炉灰上泼了胜水,硬硬地冻在
路灯下,像一座座小小的坟头在闪着鬼火。那座结了少年的你多少乐趣的旧澡堂子
早就颓败不堪 咦, 好像这就是那座医院吧?怎么这么小,这么破旧?当年来这儿
看病,外婆说这儿曾是大军阀的公馆,十分气派,几道花雕木门,凡进大院,朱栏
碧户,木楼回廊,红漆地板,曾令你病痛全消,只顾在花园里玩耍。如今它却蓬门
采户般不堪入目 可能也是几年内要拆的吧。
    这座城早就装在了心中,梦中不知多少次流连,所以身临其境时它反而变小可
能这就叫了如指掌,完全可以像把玩一张风景画一样把玩一座心中的城。
    你走着,午夜昏暗的路灯下影子拉得半街长,脚下发出空空的回响。从来不知
道自己的脚步党是这样有力。
    十五岁那年在大明家你和他偷偷读一本诗集,是戴望舒的。
    那首《雨巷》读得人心中怅然愁起。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李大明沙哑的声音缓缓朗诵着,苍白的脸上果真是愁苦一片。他第
一次告诉你他在雨天里真地撑着一把伞到胡同中去走一会儿,一边走一边想许鸣鸣,
会有一种幸福加酸楚的感觉,他和鸣鸣开始恋爱 诗集是鸣鸣借给他的。
    大明的一番话让你突然明白了点什么。你也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这一条条
普通的胡同,看那一孔孔小窗中射出的红的白的灯光,倾听那里传出的一声声隐隐
约约的对话,像听痴人说梦。
    这些年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奔波奔命,钻进钻出小轿车大饭店,觥筹交错,口
蜜腹剑,心早已麻木。只有梦才是无情的惩罚者,它不让你麻木,它让你偶然回故
乡温馨一下,让你在绵绵细雨中怅然若失。于是你会在那门楼夹道的悠长胡同中空
无一人地走着走着突然寂寥地醒来,耳畔依稀回响着的是“空空”的脚步声。有时
是独自一人,寂苦得难以自制,走上阳台,让深圳夜半时分的人声气浪滚滚涌来,
似乎迷失在灿灿的灯光如星的夜影中下沉,下沉;有时醒来,正与陌生的半陌生的
女人睡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是在黑暗中借着街上射入屋内的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恍
惚地喝上几杯,吸上几支烟才能睡去。渐渐地,你吸上了一种特制的烟叶,那是生
意场上的老朋友送你尝尝的,结果是一尝而不可收。当体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已为
时太晚 这东西不太强烈,但足以使人上痛,只认这一种烟叶,任什么“万宝路”、
“红塔山” 都从此不对味 你似乎从中找到了一种接近于上腐的境界,既获得了快
感又不至于堕落至不可救药。这似乎就是英国大文人德昆西在《瘾君子自白》中道
出的那种似醉非醉介于出世与人世之间的舒坦。
    

    而今走在故乡午夜的街巷中,你再不需要那种特制的烟叶子了,尽管它就在你
大衣兜里。故乡的寒夜就是一支掺了些微鸦片的烟,它令你沉醉,但是清醒的醉。
    八二年到九0年, 在北京的一座筒子楼中,一混八年,自以为是在为文学奋斗
着。可猛然在一个早晨发现那个三四百人的出版社里竟没有几个人爱的是出版什么
书,全是在为争个一官半职而呕心沥血死拼活拼,全在为瓜分那可怜见的几套房子
而明争暗斗,你这样的文学痴子只能永远煎熬在那座三天二头泛屎汤子的单身宿舍
楼里。没人关心你要出版什么样的文学书,你的上司关心的是每出一本书不要被一
层层的上级怪罪下来影响他们一层层地往上升官。你辛辛苦苦跑基层挖出来的优秀
作家作品在他们眼里蹦子儿不值,他们可以用‘着不懂“、”乱七八糟“、”弄不
好惹麻烦捅漏子“一句话宣判你申报的作品的死刑。你成了著名的退稿编辑、你退
的稿件时不时被别的出版社出版甚至获得什么文学奖,令你在全国的同行面前抬不
起头来。你忍不住要在会上抱怨,但招来的却是”觉得这儿不能施展才华不妨换个
地方“的驱赶。
    你知道他们这是在羞辱你,因为你孤身一人在北京,要调个单位就得先退掉出
版社的单身宿舍,而要调去的单位一时连个床位都安排不下,你只能去往办公室。
那么大的北京,似乎找个能放平身子堂堂正正睡一觉的地方都是那么难。你似乎是
卖给了这个单位。对,是卖。于是你明白了许多人为何会那么低三下四的人格依附
着他们并不喜欢的人。他们的依附换来的是实惠。你则因为精神上的猖介而变得连
个床位都保不住。你是不敢往外冲的囚徒,一冲出去,连张床也不会有。每个人身
上一层层套着的枷锁真够厚重的,它让你永远无法充分成为你自己。一份工资单只
够让你吃喝生存,你没有属于自己的窝。你被死死地拴住,仅仅一间房一张床就可
以拴住你,那房子那床就像一根锁链。
    但是为了你的文学,你留情愿拴在这根锁链上,因为你深知从一个小地方奋斗
到北京的艰辛。你熬着年头,像一个永久的客人那样生活在北京,像一个路人一样
应付着同事们,而你的心却拴在你为之向往的文学梦上。真正是“生活在别处”。
文学的灵魂在于流浪。流浪不见得是形式上的漂泊,更在于精神上自由畅游在另一
个王国。让俗世的肉身真正行尸走肉地混迹在红尘飞扬之中,而精神则不染一丝尘
埃。
    那座长安街旁的肮脏筒子楼让你住得灵魂出壳。一楼外地“移民”终日忙于在
那臭气冲天的楼中生儿育女混着吃喝,几乎要让那楼脏得创基尼斯纪录。厕所泛水,
厨房里积起半尺深的污水,人们仍然穿着胶靴挺立在水中炸着鱼妙着肉。你简直无
法弄明白人们的心态。他们是面对命运无可奈何了么?还是麻木
    或者说是从农村和小地方混入北京后十分满足  君不见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走
马灯似地鱼贯而出鱼贯而入地在那楼上不断涌现? 他们大概是满足 在中国这样的
第三世界里,他们足以成为一个村一条街半个城市的明星。你深知小地方人的这种
不可理喻的心态。于是你拒绝同当年的同学来往,你从不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这个
城市来,宁可独自一人在那个脏楼里度过。
    那年春节,你同大明和文海约好了都不回北河,你们轮流在各自的破单身宿舍
中会。那几天,你发现他们的楼上也有这样几拨凑在一起不回老家的单身男子。节
目的楼里格外冷清, 大部分人都回老家过节去 厨房里的目光灯又坏了,没人去买
灯管,各自提了家中的台灯来照明。厕所又泛水了,但家家户户门前已用水泥垒起
了水坝,脏水涨到一定程度就会向楼梯口涌去,缓缓顺楼梯流到一楼,再流到街上
的下水道。楼道和厨房里铺了一条又一条的砖桥。人们就那样在一座终日流水潺潺
的楼中度日。大明和文海单位的单身楼情形也差不多,所以他们一点也不奇怪,宾
至如归地踏着砖桥来回穿梭着帮你做年饭。你十分抱歉地说:“瞧,让你们赶上发
水 ” 他们毫不介意。大明说:“我们宿舍还没煤气呢。想吃口儿,得烧电炉,一
烧准憋保险。一断电,满楼的人南腔北调地操着北京话骂‘操他八辈儿,烧电炉子
的!’”
    一桌烧得一塌糊涂的鸡鸭鱼肉,吃了热,热了吃,不停地喝酒,不停地抽烟。
文海的老婆英子一会儿给这个拧热手巾,一会给那个削苹果,不住嘴地说“别喝了,
醉了多难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回老家去过。”
    文海不耐烦了:“就你事儿多!回家,回家,你的家在哪儿?
    没家!跟我在一地还分居着呢。过节人们不在,咱俩也好团聚团聚,借间空房
住住,安安生生过几天舒心日子。回那个破村子去,杀猪包饺子,睡到半夜有人还
在窗户根下听咱们说话呢,讨厌不讨厌?“
    “也是,”文海的妻子说,“回去过个年还不够累的。人家把我们当成北京的
大记者, 看希罕儿似地看我们,整天挤一屋子人,我们快成动物园里的大熊猫 算
了吧,还是别回去吧。”
    “关键不在于别人怎么把你当希罕物儿,”大明说,“关键在于你心里无法平
衡。你们是要衣锦还乡,可实际上却是在北京连间房都没混上的人所以才越看越难
受。我这在职博士,还不是照样跟一群人挤一间宿舍?”
    “你好歹还有个岳父家可以避避难。”
    “得了吧。住她们家还不够受气的。我也就周末去一次,那叫难受。人家总以
为我是高攀了,好像我捞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大明愤愤地说,“所以,今年过年,我向他们家请了假,跟你们一块儿过,他
们家也拿我没办法。”
    “干嘛不请你那博士老婆也出来跟咱们热闹热闹?这楼上有空房。去,打个电
话叫她来!”
    “别出我洋相了,那她们家还不气疯了!”
    “喝酒!喝酒!”
    “唉,有家难回!就他妈几百里地。”
    “谁拦着你 要走,还不就是说走就走的事儿,一小时一趟火车。”
    “没人拦着我!是我自个儿拦着我自个儿。”你那天喝得满身流汗,毛衣都扯
掉“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想见他们,不想跟那个小地方儿的一切有什么关系,只当
我是无根无源,风吹到北京来的。我们这一楼人真正是不可理喻!混在这么一个脏
窝里头,还木忘享口福,一天到晚把个厨房折腾得昏天黑地,吃呀吃呀,永远在吃。
躺着臭水做饭,整天价乐不可支。还不忘从老家往这儿招人,一个个土包子跌份,
上头土脑地钻这楼上来,一家几口挤一屋子里胡吃闷睡,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难民
接待站。
    过年过节,他们又大包大包地带了东西回老家去了,冲七大姑八姨臭谝去了,
七村五乡地串去了,谝他们在北京混得多么拔份儿!这些人怎么这么容易满足呀!
我的天,我真服了他们了,还他妈一个个重点大学毕业的呢。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不
是太贱了!
    !“
    那天文海说了一句刻骨铭心的话, 一辈子忘不 他说:“我说句难听的吧,大
过年的, 本不该说的,反正咱们都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哥们儿不在乎就是 咱们
呀,别看上了几年大学,骨子里还是中国农民。别看你们俩长在城里,那毕竟还是
个小地方不是?你们比我的农民意识少不到哪儿去。咱们闯到北京来,没混好,有
什么好难受的?要是个美国人,背景离乡到了外地,他肯定不去想怎么衣锦还乡,
人家没那么重的乡土观念, 人家流动惯 咱可好,尽想着自己养好地方来了,不混
个人模狗样回去心里就别扭。想开点,就当自己是头羊,专拣水草丰美的地方歇息,
什么家不家的。”
    “家倒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自己脸上光彩不光彩,”李大明讥笑说。“咱们太
看重自己, 也就是说太拿自己当回事儿 噢,在大电视台工作,在大出版社和名牌
大学工作,就了不起了!就比别人优越了!谁拿咱们当人?混个讲师工程师记者的,
在中国,算什么?还不如去混个办公室主任后勤科长。可咱们骨子里傲气,自以为
是。所以,自己活得一塌糊涂却还不忘光宗耀祖。
    真累。再说白点,咱不就是混在北京么?北京没咱们照样转,可咱们没北京不
行。要是当年大学一毕业就给打发回去,不也得照样窝着?“
    “在这儿窝着总比回去窝着强。”文海说。
    “其实是咱们情愿赖在北京的。”你恍惚明白地说。
    “还不忘写小说,写什么?写故乡的城门楼子?写小胡同里你外婆年轻时的风
流故事?文海老想着给他的山村拍电视,辛辛苦苦拍了一部什么《太行传奇》,说
什么?除了抗日战争的光荣传统,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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