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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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千里-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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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正十七八,爱逛八条胡同,成天泡在平康里,那是官办妓院,正规,也干净放心。
我也去过。
    我们是规矩人,回回交钱。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弟弟不知怎么看上了一个良家
姑娘,喜欢得不行,到了魂不守舍的地步。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说,一有空儿就去
人家门口看那个姑娘。我劝他死心,咱是侵略人家的,是敌人,好样的中国姑娘怎
么能跟你交朋友的?他不信。当初不少汉奸紧巴结占领军,把他们的亲戚女人拉给
日本人做小,我很看不上这种人。有点脑子的中国女人绝不会干这事。弟弟不听,
连平康里妓院都去得少了,一门心思盯上了那个姑娘。我要去看看,他不让,说要
创造个奇迹给我看。
    你瞧他这样子,像不像中国古书里的张生柳梦梅?“
    文海接过发黄的旧照,那个梳着中分身着学生服的日本孩子,一脸的清纯,高
鼻细限薄唇,稚嫩秀气。“好标致的孩子。”
    文海说。
    “死了! 十八岁上就让人杀 那天晚饭后我们去东关逛平康里,走到半路他就
说要去看那个姑娘,还拿了一个罐头去送那姑娘。半夜没回来。第二天从河里捞出
来了, 光着身子,下头让人割 是勒死的。队长要在西关那一带拷问群众,说问不
出就杀一片。我苦苦哀求,才没那么干。都怨弟弟,糊涂。也许是他强迫人家才落
这下场的。不管怎么说,我有愧,得回中国干点好事。也让弟弟好好灵魂归天。”
    “可这里毕竟是个小地方啊,绿川先生,从生存的角度来看,这样做是不是—
—”文海欲语还休。
    “是有点理想主义。不过这里只是我的一小部分投资,我在上海、哈尔滨,当
然还有北京,都有大的项目,在台南、嘉义也有。凡是我和弟弟当年住过的地方我
都有产业。北河这边亏损一些不要紧。”
    “房价是不是可以落一落,或许那样会有更多的房客。”
    “不,我不降低标准,那会有损绿川家的声誉。”
    “绿川先生真是胸有成竹。”
    “咱们言归正转,当然找你谈的也是我自己的事。我刚组织了一批商界朋友来
中国考察投资,他们对此地很感兴趣。当然,不瞒您说,看中的首先是离北京近,
原材料和劳动力价格比较,比较合理。”
    “不必客气,便宜,”文海笑笑,“咱们都是生意场上的人,直说吧。”
    “痛快,文海君,”绿川先生点点头:“我跟中国人打交道,最怕哪个字用不
好会伤人心,我知道你们对日本人不喜欢,这我最懂。中国有个女作家还要求日本
人在天安门广场进行象征性的战争赔款,说赔一分钱也行。我很尊重她。可是做生
意,还得从实际出发,讲实话。日本的中小商人,很自然要找价格低的地方发展。”
说着绿川取出几件衣服,“文海君看看,这是些日本人的时装工作服和学生制服,
想在中国开加工厂,这是报价。”
    文海翻看着那些样式精美的工装,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他可以想象得出工人
穿上这样的工装精神面貌会大不一样。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工人,他们的衣着虽
然都是新的,可那种呆板的款式仍旧是把人打扮成一个木偶。难怪一车间一车间的
人个个儿像出土文物。
    “绿川先生,”文海说:“我都想先自己穿上这样的工装了!
    可以先让我的工人穿穿试试,一定很精神。我看看报价,五美元一件,哦,三
十元的出厂价。可以考虑。我想你们会十五美元批发出去,卖到三十美元一件。“
    “差不多,小本经营呀,”绿川说,“但我们只能从小本生意上做起。”
    “五美元,哈哈,加工一件我们能赚两块半美元,让日本人听了无异于蝇头小
利,在日本也就两杯汽水的钱。”
    “对了,文海君到过日本的。”
    “到过东京、广岛、大皈、名古屋、北海道,做记者时去的。”
    “你是明白人,实不相瞒,条件是很苛刻。”
    “我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绿川先生。我不干,会有随便什么人抢
着干。可我是不情愿的。我是为我那些山民打工仔打工妹着想的,才接下。不过,
我以后要向高科技产品发展。 中国人不能总这样加工服装, 生产玩具,贴上Made
in Chi na 的小标签在全世界贱卖一通儿。”
    “什么叫一通儿?”
    “你也有不懂的?中国话太难学了吧?一个语气词。”
    “方先生志向高远,我佩服。不过,明天谈判时,我希望您能克制这种感情。
他们可是跟我不一样。”
    “谢谢绿川先生提醒。除了这,近期还有那些听起来比较体面些的项目?”
    “说起来,有一个,你可能不感兴趣,纯粹是我这老朽的奇想而已。人老了,
爱怀旧。”
    “不妨说说嘛。”
    绿川把目光投向黑夜中的远方,悠悠道:“我对北河这块地方感情可不一般,
多半是弟弟死在这儿的缘故。我拍过不少照片,那时候北河的风光实在美极 你看。”
说着他取出些陈旧的照片来。“这是乾隆皇帝的行宫,号称‘西刹秋涛’的灵雨寺。
    当年这里是两河交汇处,一片烟雨涛声,和古城墙交相辉映。清代文人时来敏
有诗描摹这一景:“飒飒秋风林外娇,泉流一带涨河桥。梵声近与涛声应,水色齐
连天色摇。‘美吧?”
    “真想不到,”文海说。“第一是想不到当年这里有过这样好的景致。第二是
没想到绿川君这么喜欢这样一个中国的古城。”
    “别忘了,我从小路祖父学中国文化。日本的知识分子大都崇拜中国文化,那
是日本文化最重要的来源。你们年轻人大概不大知道,日本的古城如京都都保持着
完美的大唐建筑风格,而你们自己有那么多的古城,却很少注意保存其风格。就说
北河吧,这样的千年古城,本身就是个小博物馆了,可惜,拆了个七零八落。那些
个千篇一律的居民楼房,走遍全国一个样,东一座西一座,一点不好看。”
    “绿川君,我们得面对现实。老百姓可不管它什么博物馆,能住上这样的楼房
已经是天大的福分 ”
    “你说得很对。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只是感到可惜。当年日本人占了北平,第
二步就是攻北河,想显显威风,压压中国人抗日的土气。那是一次次残酷的轰炸,
要炸平北河城。只是苍天有眼,不少炸弹没响,算是保住了一些古迹,像总督署、
莲池、穿行楼、大慈阁。”
    “有没响的炸弹?”
    “是 一轮又一轮,天女散花似地扔,就是有不少没响的。
    最后是机枪扫射,人工爆破炸开了西门,才攻陷了北河。城墙全红了呀。进来
后我拍了好些照片,你瞧,死里逃生的城墙,城隍庙,有大慈阁,穿行楼,莲池,
光园,你瞧,古色古香的样子,多好 总督署的大旗杆,那可是全中国第一份“
    绿川的话勾起了文海的好奇心,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城市的过去。第一次听
说几百颗炸弹没响的故事。
    “你该复制些照片给这里的政府收藏起来,”文海说。“这是多么宝贵的文物”
    “文海君,你说对了!”绿川微笑着说,“我不仅仅把照片复制了,我还想在
这个饭店附近建一座仿古城池,照原来的样子做。唉,日本人的飞机都没炸毁这城
墙,你们自己把它拆散了,真可惜。我弟弟就埋在西城墙根下。”
    “把饭店的客房也建在仿古城里,对吧?”
    “对!还可以兼作影视城,也方便了你们以后来这里拍打日本的电影电视剧 ”
绿川先生爽朗地大笑起来。
    文海会心地笑了,说:“谁说这是你们老年人的事,我也感兴趣,我参加投资,
以后我的办事处就设在仿古城里!挨着那个‘西刹秋涛’!”
    “日本人迷信得很,我要让他们都知道中国有这么个地方,炸弹扔下去不响。
他们到中国旅游,一定会来这里看看,会来烧香的。说不定来拍旧中国题材影视的
人会多起来,还愁客房住不满?”
    “我的天!”文海笑道:“绿川君真是个中国通。这年头儿满中国都在闹腾着
‘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您这是玩的哪一出?”
    “历史搭台。”
    “那好,我一定投资,”文海说,“我从小长在附近的农村,梦想的就是来北
河当个城里人,偶尔来城里几天,老是看不够,听不够,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历史。
绿川君打算什么时候正式向当地政府提出来?”
    “这还要看你的想法,我是想请你来主持这个项目。这下你可以真正当个城里
人了!”
    文海说:“不敢当,多谢绿川君提携,我现在为那个厂正忙得焦头烂额,那可
是我六姥爷的重托。办砸了,他老人家在台湾可是死不瞑目。我倒希望您能重用一
下柳刚君, 让他当你的助手。你们不是忘年交 当个大堂经理,太大才小用了,请
恕我直言。这个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境界非同一般,他是被活活困在这个小
地方无法起飞的人,绿川先生不妨用用他试试。”
    “我对柳君的了解,”绿川先生说,“只限于他对国际事务的看法。我知道他
是共产党,而家父生前也是共产党,他在日本共产党里还是比较有地位的人物,因
此我对他们这些热衷于政治的人很感兴趣,想知道他们的观念上有什么不同。我发
现柳刚君见识非凡。他在研究哈贝马斯、马尔库塞、弗洛姆、萨特、梅劳——庞蒂、
阿尔都塞。我在家父的书房里看到过这些人的书。
    这么一个小地方,这么一个人物竟出在我的雇员之中,我很惊讶。他应该去当
大学教授。“
    文海点点头, 又摇摇头道:“可惜 这人是个奇才,大学毕业时他本来是能留
在大学里教书的,他学的就是哲学。可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在这边,去不了省会。他
就只能回来。”
    “为什么去不 ”
    “绿川先生对于中国还是不够通 中国的户口制度您懂
    从一个小地方向省会和首都迁徙那可是难于上青天的事。“
    “啊,中国有句古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进省会也是走蜀道,对 ”
    “是的。他要留在大学里,就得熬上许多年,熬白了头发,妻儿才能同他团聚。
他不愿做那样的牺牲,就回来 ”
    “这里不是也有大学 ”
    “北河的大学?它快堕落成中学了,惨不忍睹。大城市的大学教师都在往国外
跑,何况这个小地方的大学教师?有点抱负的年轻人都在跑,他们不甘心赖在这里
混着年头儿当什么教授误人子弟,莫名其妙地混着,教出的学生就可想而知 ”
    “你这话提醒了我。我去年招聘时,就有几个本地大学外语系的学生来应考,
我很惊讶,你知道,我的英语是很差的,就连我都能听出他们的英文很差。现在我
总算明白 ”
    “所以啊,有不少滥竿充数的知识混子,注意,不是分子,是知识混子,混在
这样的高等学府中乐陶陶自生自灭着,怎么能懂得柳刚君的价值?这种铁饭碗的地
方,永远是人满为患的,没点门路还进木去。很多事纯粹是中国教育史上的笑话。
我一个同学曾在那儿读书,他常告诉我一些令人笑掉大牙的事。玛格丽特。撒切尔
都当政好几年了,一个教英国概况的系副主任还在让大家猜英国首相是谁。最后他
竟然大言不惭地说‘是希思’!从此这人就荣获‘希思先生’的绰号。这样的二混
子,居然混到中国驻某国大使馆去管留学生工作,你说这样的大学还有什么存在的
必要?柳刚君拿着自己的论文去那里联系过工作,人家连看都没看。仅仅因为他是
另一个大学毕业的。这个大学极少接受外校的毕业生,近亲繁殖,一代一代下去,
是违反生物进化原则的,只能出傻子。”
    “那么,文海君既然成功地上了青天,再回到这个小地方来,是不是违反常情?”
    “不,我和我妻子的户口都留在了北京,谢天谢地没人强迫我们改户口。就像
很多华人入了外国籍再回中国来一样。”
    “中国的事真是复杂,我都听不大懂。好吧,柳刚君嘛,我可以让他试一试。
我还不敢断定一个政治家搞这样一个历史文化经济一体化的项目行不行。文海君既
然也投资,也就义不容辞了,请多关照,帮帮柳刚君。”
    “不敢当,柳刚这样有才华有抱负的人,需要的只是机遇。
    当初若没有家庭的拖累,他完全可以有更大的作为。“
    “这反倒说明了他品质好,”绿川先生说,“他没有当陈世美。”
    “那又有什么用?他一心想的是妻儿老小,可妻子却抛弃了他,投入了暴发户
的门下。这世道实在是太不公平 好人总难得好报。”
    房门虚掩着,文海推门进去。屋里灯光很暗,暗红暗红的。
    英子已经上床了,正听着音乐吸烟。晚间居然在听《芬兰颂》这样辉煌的乐曲。
    “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今天还差点开车回去呢。我要早点回去,咱们就在半路
上失之交臂 ”文海坐在床头,拿掉英子手中的烟。“别抽了,女人抽烟是毁容的。”
    英子扭过脸去,“方大经理还在乎我这个?有那些女人陪你,你还顾得上看我
的脸?”
    “瞧你,像个小孩子。”文海说。
    英子盯着文海:“是啊,你越变越成熟,而我却是幸福的在你这大树下乘凉,
能不像小孩子 当年给你绣鞋垫时不是更像小孩子? 你连见都不想见我一面,也不
想看看是谁有这么一双巧手,真够残酷的。”
    “其实在学校里天天见,就是不知道是你绣的。你为什么不面对面冲我说那是
你绣的,还要找媒人,多么封建!”文海打趣说。
    “也许我那时真勇敢点,咱们早就成了呢。”
    “真那时候订了,也许咱们就都考不上大学 早早结婚生娃过日子 ”
    “你不会甘心的,你早晚要飞出那个山村。倒是我,可能不会那么坚韧不拔地
连考三年大学。你考走后,我真是拼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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