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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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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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家里,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这也是,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心里当然要焦急,我说: 
  “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 
  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床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 
  “还有什么忘了说了?” 
  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 
  “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给我说说凤霞。”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干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 
  “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 
  “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 
  “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 
  “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 
  “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 
  “去刷上标语。”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 
  “让全村人集合。”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别的田里干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 
  “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 
  “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 
  她又问:“有没有富农。” 
  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 
  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 
  “那走资派有没有?” 
  队长陪着笑脸说: 
  “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 
  “你是什么?” 
  队长吓得连声说: 
  “我是队长,是队长。” 
  谁知道她大喊一声: 
  “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队长吓坏了,连连摆手说: 
  “不是,不是,我没走。” 
  那女的没理他,朝我们喊: 
  “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他欺压你们,你们要起来反抗,要砸断他的狗腿。” 
  村里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的腰都弯下去了,他连连求饶,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队长求了一会,转身对我们喊: 
  “你们出来说说呀,我没欺压你们。” 
  大伙看看队长,又看看那些红卫兵,三三两两地说: 
  “队长没有欺压我们,他是个好人。” 
  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说: 
  “不可救药。” 
  说完她朝几个红卫兵挥挥手: 
  “把他押走。” 
  两个红卫兵走过去抓住队长的胳膊,队长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进城,乡亲们哪,救救我,我不能进城,进城就是进棺材。” 
  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这么一去,大伙都觉得凶多吉少,城里那地方乱着呢,就算队长保住命,也得缺条胳膊少条腿的。谁知没出三天,队长就回来了,一副鼻青眼肿的模样,在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在地里的人赶紧迎上去,叫他: 
  “队长。” 
  队长眼皮抬了抬,看看大伙,什么话没说,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队长扛着把锄头下到田里,脸上的肿消了很多,大伙围上去问这问那,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摇摇头说: 
  “疼倒没什么,不让我睡觉,他娘的比疼还难受。” 
  说着队长掉出眼泪,说: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楣了,谁也不来救我。” 
  队长说得我们大伙都不敢去看他。队长总还算好,被拉到城里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脚。春生住在城里,可就更惨了。我还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楣了,那天我进城去看凤霞,在街上看到一伙戴着各种纸帽子,胸前挂着牌牌的人被押着游街。起先我没怎么在意,等他们来到跟前,我吓了一跳,走在最前头的竟是春生。春生低着头,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过去后,春生突然抬起头来喊: 
  “毛主席万岁。” 
  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骂道: 
  “这是你喊的吗,他娘的走资派。” 
  春生被他们打倒在地,身体搁在那块木牌上,一只脚踢在他脑袋上,春生的脑袋像是被踢出个洞似的咚地一声响,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块死肉,任他们用脚去踢。再打下去还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两个人的袖管,说: 
  “求你们别打了。” 
  他们用劲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到地上,他们说: 
  “你是什么人?” 
  我说:“求你们别打了。” 
  有个人指着春生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 
  我说:“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他们一说话,也就没再去打春生,喊着要春生爬起来。春生被打成那样了,怎么爬得起来,我就去扶他,春生认出了我,说: 
  “福贵,你快走开。” 
  那天我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说了,家珍听了都低下头,我就说: 
  “当初你不该不让春生进屋。” 
  家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想的也和我一样。” 
  过了一个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来了,他来时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经睡了,敲门把我们敲醒,我打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脸肿的都圆了,我说: 
  “春生,快进来。” 
  春生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他问: 
  “嫂子还好吧?” 
  我就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床上没有答应,我让春生进屋,家珍不开口,春生就不进来,他说: 
  “福贵,你出来一下。” 
  我回头又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来了。” 
  家珍还是没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树下,对我说: 
  “福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 
  “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 
  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 
  “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 
  说着他把手伸过来: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我问他: 
  “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觉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说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对他说,“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说:“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问问他们。” 
  春生抹了抹眼泪说: 
  “我爹娘早死了。” 
  我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 
  那天我和春生说了很多话,家珍坐在屋里床上全听进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来说要走了,这时家珍在里面喊: 
  “春生。” 
  我们两个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声,春生才答应。我们走到门口,家珍在床上说: 
  “春生,你要活着。” 
  春生点了点头,家珍在里面哭了,她说: 
  “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春生站了一会说: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让我站住,别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对他喊: 
  “春生,你要答应我活着。” 
  春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 
  “我答应你。” 
  春生后来还是没有答应我,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我把这话对家珍说了,家珍听后难受了一天,到了夜里她说: 
  “其实有庆的死不能怪春生。” 
  到了田里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进城去看凤霞了。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村里人在一起干活,我用不着焦急。只是家珍还是下不了床,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误了田里的活,又不能让家珍饿着,人实在是累。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他二十岁,睡上一觉就会没事,到了那个年纪,人累了睡上几觉也补不回来,干活时手臂都抬不起来,我混在村里人中间,每天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也都知道我的难处,谁也不来说我。
 
                                 余华·活着               九
    
  农忙时凤霞来住了几天,替我做饭烧水,侍候家珍,我轻松了很多。可是想想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凤霞早就是二喜的人了,不能在家里呆得太久。我和家珍商量了一下,怎么也得让凤霞回去了,就把凤霞赶走了。我是用手一推一推把她推出村口的,村里人见了嘻嘻笑,说没见过像我这样的爹。我听了也嘻嘻笑,心想村里谁家的女儿也没像凤霞对她爹娘这么好,我说: 
  “凤霞只有一个人,服侍了我和家珍,就服侍不了我的偏头女婿了。” 
  凤霞被我赶回城里,过了没多久又回来了,这次连偏头女婿也来了。两个人在远处拉着手走来,我很远就看到了他们,不用看二喜的偏脑袋,就看拉着手我也知道是谁了。二喜提着一瓶黄酒,咧着嘴笑个不停。凤霞手里挎着个小竹篮子,也像二喜一样笑。我想是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到了家里,二喜把门关上,说: 
  “爹,娘,凤霞有啦。” 
  凤霞有孩子了,我和家珍嘴一咧也都笑了。我们四个人笑了半晌,二喜才想起来手里的黄酒,走到床边将酒放在小方桌上,凤霞从篮里拿出碗豆子。我说: 
  “都到床上去,都到床上去。” 
  凤霞坐到家珍身旁,我拿了四只碗和二喜坐一头。二喜给我倒满了酒,给家珍也倒满,又去给凤霞倒,凤霞捏住酒瓶连连摇头,二喜说: 
  “今天你也喝。” 
  凤霞像是听懂了二喜的话,不再摇头。我们端起了碗,凤霞喝了一口皱皱眉,去看家珍,家珍也在皱眉,她抿着嘴笑了。我和二喜都是一口把酒喝干,一碗酒下肚,二喜的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爹,娘,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一听这话,家珍眼睛马上就湿了,看着家珍的样子,我眼泪也下来了,我说: 
  “我也想不到,先前最怕的就是我和家珍死了凤霞怎么办,你娶了凤霞,我们心就定了,有了孩子更好了,凤霞以后死了也有人收作。” 
  凤霞看到我们哭,也眼泪汪汪的。家珍哭着说: 
  “要是有庆活着就好了,他是凤霞带大的,他和凤霞亲着呢,有庆看不到今天了。” 
  二喜哭得更凶了,他说: 
  “要是我爹娘还活着就好了,我娘死的时候捏住我的手不肯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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