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死了吗:又一本献给多萝西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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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死了吗:又一本献给多萝西的书-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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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节:文学作为文字的某种运用(3)
  文学作品并非如很多人以为的那样,是以词语来模仿某个预先存在的现实。相反,它是创造或发现一个新的、附属的世界,一个元世界,一个超现实(hyper?reality)。这个新世界对已经存在的这一世界来说,是不可替代的补充。一本书就是放在口袋里的可便携的梦幻编织机。我这个比喻指的是几十年前流行的两套丛书,“口袋书”或“便携书”,《便携康拉德》、《便携帕克》、《便携海明威》等。这些名字说明,现代书籍是可以随身携带的、生产其他世界的机器。你到哪儿都能带着这些小玩意。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你读它们,它们仍能继续施展魔力。这些现代小书,迥异于文艺复兴的大四开本,比如莎士比亚四开本。那些大书注定要呆在一个地方,大多是呆在某富翁的私家书房里。
  文学大幅度、大规模地运用了词语具备的一个特质:甚至在没有任何可确认、在现象界中能够证实的所指,词语仍有意义。文学常常具有迷人的具体性。比如,《还乡》(The Return of the Native)开头具体地说:“是十一月的星期六的下午。”又比如,《罪与罚》第一句,把似乎真实的街道名称假意隐藏起来,只留下头一个和最后一个字母。从亨利?詹姆斯的《鸽翼》(The Wings of the Dove)第一句话中,无法看出凯特?克劳伊(Kate Croy)是不是个真人:“她,凯特?克劳伊,等着父亲进来……”
  使用真实的地名,常常会强化一个幻觉:文本叙述的是真人真事,不是虚构的创造。但是,不经意的读者,也会被假造的具体情境所骗。凯特?克劳伊(Kate Croy)父亲的房子在一个真实的地方——伦敦的切尔西区。但搜索一下伦敦地区,却找不到什么切克(Chirk)街,而叙述者说房子就位于切克街上。似乎切尔西区应该有一条切克街,但并没有。戈斯威尔(Goswell)街是东伦敦芬斯伯里(Finsbury)区的一条真实街道,但并没有什么匹克威克先生,打开一扇窗户朝外看(这段文字我后面还会提到)。门罗(Marianne Moore)有句名言,说诗歌就是假想的花园中有真实的癞蛤蟆。把这句话修改一下,《匹克威克外传》说了一个真实的花园,里面有一个假想的癞蛤蟆。“切克街”这个名字,就仿佛虚构的电话号码本上一条看似可信的条目,它恰好不对应着真电话。文学把语言正常的指称性转移或悬搁起来,或重新转向。文学语言是改变了轨道的,它只指向一个想象的世界。
  但一部作品中所用词语的指称性,却永不会丧失。它是无法剥离的。读者可以通过这种指称性,来分享该作品的世界。我们都知道,特罗洛普(Trollope)的小说,把维多利亚中产阶级社会和人类生活的各种可验证信息(比如关于求爱与婚姻的),都带进了它们创造的虚构的地方。《瑞士人罗宾逊一家》中充满了花鸟鱼虫的准确信息。但在这两例中,这些历史的和“现实主义的”细节都换位了、改变了。它们成了一种手段,神奇地把读者从熟悉的、现实的地方,带到另一个奇怪的地方,即便“真实世界”中最长的旅行也到不了那里。阅读是一种身体行为,也是精神行为。读者坐在椅子上,用真实的双手翻动真实的书页。但虽然文学指称着真实的现实,虽然阅读是一种躯体活动,文学用这些实际的镶嵌,来创造或揭示其他现实。然后,这些现实经由读者,又回到正常的“真实”世界:这些读者的信念和行为被阅读改变了,有时变好,但有时也许变坏。我们通过我们阅读的文学来观看世界,或者,那些依然具有杜伶(Simon During)所称的“文学感性”(literary subjectivity)的人会如此。然后,我们在这一“观看”的基础上在真实世界中活动。这些活动是语言的施行功能,而不是陈述或指称功能。文学是通过读者发生作用的一种词语运用。
                  第9节:文学是世俗魔法
  文学是世俗魔法
  我用了并将继续用“魔法”一词,来命名书本上的词语在被读成文学时,打开一个虚拟现实的力量。杜伶在前面提到的《现代魔法:世俗魔法的文化力量》中,巧妙追溯了魔术表演和娱乐的历史。作为这段历史的一部分,他讨论了从文艺复兴到20世纪早期魔术与文学的关系。他主要感兴趣的是霍夫曼的《卡特?穆尔》(Kater Murr)、卢索尔(Raymond Roussel)的《非洲印象》这类作品。这些作品与魔术表演多少有直接联系。其中他提到了艾丽斯丛书,在本书下文中,这套书也是重要的参照点。艾丽斯穿过镜子这一基本虚构,类似魔术舞台实践和传统。而且杜伶指出,柴郡猫消失,用胡椒让婴儿打喷嚏——这些场面,可能暗指19世纪一个著名的舞台魔术,是用镜子表演的,叫“胡椒鬼”。费希(John Fisher)在《卡罗尔的魔法》一书中,详述了卡罗尔对19世纪舞台表演的熟悉。
  但杜伶并没有明确指出,所有文学作品,不论是否直接提到魔术作法,都可视为一种魔术。一部文学作品就是一个能开启新世界的咒语、戏法。杜伶正确提到了电影如何延伸了魔术表演,比如电影部分来说,就起源于魔灯(魔灯长期以来一直是魔术舞台表演的一部分)。最后,电影让舞台魔术失业了。电影的力量是巨大的。但杜伶也没有看到,现代沟通技术——从魔术摄影到电话到电影,到广播,到电视,到录制的磁盘、磁带、CD,到联在互联网上的电脑——实际上实现了超越时空距离,与生者死者进行魔术般沟通的古老梦想。无论何时,只要我喜欢,我都可以听古尔德(Glenn Gould)演奏巴赫的《哥尔登堡变奏曲》,而古尔德的手指早已化成灰了。我甚至能听到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朗诵自己的诗歌。还说什么让鬼魂复生!
  里克尔斯(Laurence Rickels)曾指出,在电话和录音机的早期阶段,人们以为自己在活人的声音后面,或者通过静电,在电话或录音机上,听到了死者的声音(常常是他们母亲的声音)。这些远程技术,不仅已逐渐取代魔法舞台组合表演,也取代了另一种暗淡了的世俗魔术——文学。电影、电视、CD、录像带、MP3这类精致玩意、电脑、互联网,都成了占主导地位的让我们看得远、听得远的魔法师、魔术师和会说话的动画人。简言之,这些发明是为我们提供魔术表演的主要供应者。它们在决定意识形态信念方面,具有无法估量的力量。
  有一段文字,能明确表示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一种魔术。这就是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的《亚当?比德》(1859)的开头:
  埃及魔法师把一滴墨当作镜子,竭力为每一个偶然来此的人,揭示遥远过去的幻象。我要为读者诸君做的就是如此。我要用我笔端的这滴墨,给你们看希斯洛伯(Hayslope)村的木匠和建筑者约拿森?伯格先生(Mr Jonathan Burge)宽敞的作坊,在公元1799年6月18日那一天是什么样子。
  赫兹(Neil Hertz)说过,乔治?艾略特和她的读者在1859年应该知道,她提到的埃及魔法师就是艾尔…马格哈比(Abd?El?Kadir El?Maghrabee),他在19世纪初住在开罗。赫兹提醒我们,博尔赫斯在20世纪30年代写的短篇《墨之镜》中也提到了此人。艾略特的比喻的醒目之处,是它用魔术来比喻的,不是霍夫曼式的狂想,也不是20世纪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而是一个典型的中规中矩的老式模仿现实主义的作品,它充满了时间、地点上的细节。这个类比,也精妙地把埃及魔法师的魔术手法(他把手中一小汪水当作看到幻象的镜子),变成了作者笔端的墨,墨水写出了我们那一刻在书上看到的词语。这些词语就是卡罗尔意义上的一个镜子,不是反映出此时此地之物,而是一个魔镜,读者可以穿越它,进入另一边在时空上都很遥远的一个新世界,那就是1799年6月18日伯格先生的作坊。这些句子既是记述的,又是施行的。它们记述地指称伯格的宽敞作坊。它们承诺将其展示给读者,让读者看到“它的样子”。词语在作出这一承诺时,即实现了这一承诺。“宽敞的作坊”、“魔术般地”在读者心目中浮现。读者在书开头之后读到该作坊的细节时,作坊就越来越具体起来。
                  第10节:文学是虚拟现实?“芝麻开门”
  第二章 文学是虚拟现实
  文学是虚拟现实?“芝麻开门”
  对我来说,文学作品开篇的句子常有特殊的力量。它们仿佛说“芝麻开门”一般,打开了那一具体作品的虚构世界之门。只需几个词,我就成了一个相信者、一个目击者。我成了一个新虚拟现实中迷醉的见证人。更准确地说,我成了那一现实内一个飘忽的观察者。华兹华斯《温安德的少年》开头:“有一个少年,你们都熟悉他,你们这些悬崖/你们温安德的小岛”——对我是如此。伍尔芙《达罗卫夫人》开篇说:“达罗卫夫人说她想自己去买花”——对我是如此。康拉德的《吉姆老爷》开篇说:“他身高有六英尺差一两英寸,体格强壮。他向人走来时,双肩微躬着,头朝前伸,眼睛定定地从下看上来,让人想起一只猛冲的公牛”——对我也是如此。霍普金斯的《红隼》(The Windhover)开头说:“今天早晨,我捉到了一只早晨的宠儿,白日王国的海豚,斑驳的清晨画出的鹰隼。”乔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领结》(The Collar)开篇说:“我击打着木板喊道,‘再不能如此’”——对我也是这样。
  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的开篇很不祥,是俄狄浦斯向特拜的祭司和市民们的行列提出了一个问题:“我的子民们,这座特拜古城的最新一代!你们为何在此?”俄狄浦斯的第一句话,就提出了世系、父子关系问题。这些主题在俄狄浦斯的弑父、乱伦故事中是根本性的。俄狄浦斯喜欢发问,不找到答案不罢休,这个习惯至少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也是在那个开篇中,他说:“我就在这里,我本人,世界闻名的俄狄浦斯。”他大概指的是自己因解开斯芬克斯之谜而声名远播。他后来真的闻名世界了,但不是因为他自以为的原因。整出剧本都囊括在俄狄浦斯的第一段话中了。 
  在我引述的每一例中,开篇都马上把我带到一个崭新的世界里。每一作品中后来的所有词语,不过是为我已进入的这个新王国,提供更多信息。这些开篇有极大的创造性。它们每次都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不一样的世界。它们是上帝在《创世记》中“要有光”的具体、世俗、人性化的版本。
  这样的开篇能引出很长一串。我再来举几个例子,因为我太敬佩它们的创造能力了。我会说明每一个例子如何就像微型的“创世”。我把它们随意引录出来,故意不加次序,想到什么就引什么。这种无序强调了它们的多样性。可以说,它们在我的记忆这个奇怪的有机硬盘中,是分别存储在不同的格子里的。每个例子我都会马上或在下文中有所评论。
  七月初的一段酷暑中,傍晚时分,一个年轻人离开他从S—y巷租户那里租来的阁子间,走到街上,慢慢地、仿佛犹豫不决地,朝K—n桥走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肯定有人造谣中伤约瑟夫了,因为一天早晨,他根本没做过什么坏事就被捕了。
  ——卡夫卡,《审判》
  关于人的第一次抗命,以及
  禁树之果,它致命的味道
  把死亡带到世上,还有我们所有的忧伤……
  ——弥尔顿,《失乐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诗经?桃夭》
  丽娜坐在路边,看着车上了山朝她开过来。她想,我从阿拉巴马来。一件皮草围巾。一路从阿拉巴马来。一件皮草围巾。
                  第11节:为什么文学是暴力的?
  ——福克纳,《八月之光》
  突然的一击:巨大的翅膀,停在摇晃的少女上方。她的大腿被黑暗之网爱抚着。
  ——叶芝,《丽达与天鹅》
  我是个有毛病的人……我是个可鄙的人。我是个没有吸引力的人。我觉得我的肝有病。
  ——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
  这些开始的时刻都有几个特点。它们常常是突然的或侵入性的。不论读者打开书时身在何处,每个开篇对他或她来说都是突兀的。它们吸引人注意。读了这些开篇之后,读者想继续读下去。这些词语把读者一下子就带到一个新地方。读者马上着了迷,想进一步探索这个新世界。只有继续读下去才能做到这一点,于是读者“上了钩”。
  而且,这些开始的时刻常常比较暴力。这不仅在于它们突然打断了读者打开书时正在想或正在做的事情。而且,它们还常常是暴力的开端,讲述暴力的故事。这或许是赫伯特、霍普金斯诗歌中比较情有可原、比较慈悲的上帝对人“自我”的暴力,或是《八月之光》、《丽达与天鹅》中的性暴力,或是《吉姆老爷》等作品中惨烈的越轨故事,或是《地下室手记》中说话的诡异人物的内心暴力。我第一次阅读《地下室手记》时是大学二年级学生。我还记得我以大二学生的方式对自己说:“这里终于有一个像我一样的人,有一个人对我说出我隐秘的自我感觉。”
  这些开篇突兀的、侵犯的暴力,对其下面的整个作品来说,常常是前瞻的或有代表性的。比如,《吉姆老爷》的高潮部分的暴力,是主人公让人枪杀了自己,作为对自己虽不情愿却参与了反社会行为的最后赎罪。在吉姆像一头猛冲的公牛的形象中,似乎就预示了这一点。文学的暴力常常牵涉到性、死亡,或者二者兼有。
  关于《瑞士人罗宾逊一家》中的暴力,我下文中会说到。但我这里要补充特别重要的一点,即这个暴力体验起来是愉悦的。这是真的,无论我们多么羞于承认文学作品替代我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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