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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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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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日里见到我们总是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嘴脸的沈刚,脸上竟然出现了低眉顺眼的小表情,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的信封,尴尬地说:    
    “嫂子,兄弟没有本事,做买卖做赔了,借嫂子的钱,一直还不上,去年忙活了一年,多少挣了几个,欠嫂子的钱,无论如何也要还了。这是三千块,嫂子点点……”    
    沈刚将那个信封放在母亲面前,身体往后一退,坐在我们家炕前那条长凳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两支,欠起身,递给坐在炕沿上的父亲。父亲接了一支。他把另一支递给母亲。母亲不接。母亲穿着高领的红色化纤毛衣,脸被映得红扑扑的,显得很年轻。煤炭在炉子里轰轰地燃烧着,屋子里很暖和。自从父亲归来后,我们家可以说是好戏连台,母亲心情愉快,脸上那种凶巴巴的表情消逝了,连说话的声音都起了变化。母亲和善地说:    
    “沈刚,我知道你确实赔了,要不也不会拖这么久。当初敢把这几个血汗钱借给你,就冲着你是个本分人。你主动来还钱,我真是想不到,做梦也想不到。你让我很感动。为这事嫂子说过一些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咱们还是好乡亲,你大哥也回来了,往后咱们少不了打交道,如果你有用着我们的地方,千万别客气,通过这件事,嫂子更认清了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嫂子,您还是把钱点点……”沈刚说。    
    “好吧,”母亲说,“当面锣对面鼓,借钱还钱当面数。少一张没什么,万一多一张呢?”    
    母亲从信封里把那摞钱抽出来,手指蘸着唾沫数了一遍,然后递给父亲,说:“你再数一遍吧。”    
    父亲很麻利地把钱数完,放回到母亲面前,说:“三千,没错。”    
    沈刚站起来,咧咧嘴,似乎有些为难地说:    
    “嫂子,是不是把那张借据给我?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母亲说,“可是我把那张借据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小通你知道我把那张借据放到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    
    母亲跳下炕去,翻箱倒柜,终于把那张借据找了出来。    
    沈刚接过借据,认真地看了几遍,确认无疑后,仔细地装进内衣口袋。走了。    
    在那个工匠啪啪掌嘴的过程中,我低声对大和尚讲述着我的故事。我原来还以为我的讲述会吸引这四个工匠前来倾听,但他们对肉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我的兴趣。我曾经动过对他们说出我就是肉神的原型罗小通的念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大和尚不会喜欢我这样做,而且,即便是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第五章第63节 自命不凡

    大年初二的晚上,那个自命不凡、一直想跟老兰叫板的姚七,提着一瓶茅台酒来到我家。当时我们家正在堂屋里围着一张新添置的方桌就餐。姚七的到来,也让我们感到意外,因为他是一个从来没在我们家出现过的人。母亲看了我一眼,我明白母亲是在批评我没有执行她的命令在吃饭前关上大门,结果让这个家伙溜了进来。姚七把他的脖子往前一探,看着我们桌子上的饭食,用一种让我感到愤怒的腔调说:    
    “嗬,很丰盛嘛!”    
    父亲嘴巴咧了咧,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母亲说:“我们哪里能跟你们家相比?粗茶淡饭,填饱肚子而已。”    
    姚七道:“已经不是粗茶淡饭了。”    
    我插嘴道:“这是我们昨天吃剩下的。我们昨天晚上吃了大虾、螃蟹、墨斗鱼……”    
    “小通!”母亲打断我的话,瞪我一眼,道,“饭堵不住你的嘴吗?”    
    “我们吃了虾,”妹妹一边用手比量着,一边说,“这么大……”    
    “孩子口里吐真言啊。”姚七说,“弟妹,罗通这次回来,你们家风大变了嘛。”    
    “我们过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母亲说,“你该不是吃饱了无处消食找我们磨牙斗嘴的吧?”    
    “确有要事跟罗通兄弟商量。”姚七郑重地说。    
    父亲将筷子一放,说:“到里屋说吧。”    
    “有什么怕人的事还要到里屋去说?”母亲瞪一眼父亲,抬头望望电灯泡,说,“再开一个灯,电费不是钱吗?”    
    “这几句话又显出你的英雄本色了,弟妹。”姚七讽刺了母亲一句,对父亲说,“自然没有怕人的事,老姚敢到大街上,用喇叭筒子对全村广播。”他将那瓶茅台放在锅台上,从怀里摸出一卷纸,递到父亲面前,说,“这是我写的揭发老兰的材料,你在上面签个字,我们联手把老兰拱倒,不能让这个恶霸地主的后代横行霸道下去了。”    
    父亲没有接那份材料,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低着头挑一块鱼肉上的刺。父亲闷了一会儿,说:“老姚,我出去折腾了这一番,心灰了,意冷了,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好好过日子。你找别人签去吧,这个名,我不签。”    
    姚七冷笑着说:“我知道老兰给你家拉上了电,还让黄豹给你家送来了一蒲包臭鱼烂虾。可你是罗通啊,你的眼窝子不至于这么浅吧?老兰这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    
    “姚七,”母亲将鱼肉夹到妹妹的碗里,冷冷地说,“你别来拉着罗通跳火坑了。前几年他跟着你与老兰作对,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你在背后当狗头军师,撮弄着罗通死猫上树。说穿了,你不就是想把老兰拱倒自己当村长吗?”    
    “弟妹,”姚七说,“我可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大伙。老兰给你家拉电,给你家送海鲜,用那点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再说,这些钱也不是他的,是大伙的。这几年,他把村子里的土地偷偷地卖给了一对骗子夫妻,说是要开发搞科技园,种植什么美国红杉树,可是那对夫妻却偷偷地将那二百亩土地的土卖给了大屯窑厂,你去看看吧,平地挖下去三尺深了,那可是肥沃的良田啊,通过这笔黑交易,老兰拿了多少好处费,你们知道吗?”    
    母亲说:“别说老兰卖了二百亩废耕地,他就是把整个村子卖了我们也不管。谁有本事谁就去斗吧,反正我们家罗通是不出头的。”    
    “罗通,你真的要当缩头乌龟吗?”姚七抖搂着那份材料说,“连他的小舅子苏州都签了名的。”    
    “谁愿意签谁就签,反正我们不签。”母亲斩钉截铁地说。    
    “罗通,你真让我失望。”姚七说。    
    “姚七,”母亲说,“你别装蒜了,你当了村长,就比老兰干得好吗?你是个什么人难道我们还不知道吗?老兰贪,只怕你比老兰还要贪。不管怎么说,老兰还是个孝子,不像有的人那样,自己住着大瓦房,却把老娘撵到草棚子里去。”    
    “你说谁?杨玉珍,说话可是要负责的啊。”姚七道。    
    “我就是一个村妇,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负个鸡巴责!”母亲恢复了她的本色,毫不客气地说,“我说的就是你这个鳖蛋,对自己的亲娘都能那样狠,对外姓旁人,能好得了吗?你要知趣,就提上你的酒快点走,要不知趣呢,我还有好多好听的话没说给你听呢。”    
    姚七揣好他的材料,走出了我家屋子。母亲高声说:    
    “提上你的酒!”    
    姚七回头道:“弟妹,酒是送给罗通喝的,与签名无关。”    
    “我们自家有酒。”母亲说。    
    “我知道你们家有酒,跟上老兰,别说是酒,什么都会有的,”姚七说,“但我劝你们把眼光放长点,‘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老兰‘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们谁也不跟,”母亲说,“谁当官我们也是为民,你们有本事就斗去吧,与我们无关。”    
    父亲提上酒,递给姚七,说:    
    “您的心意我领了,但酒还是带回去。”    
    “罗通,你也这样小瞧我?”姚七怒冲冲地说,“你逼我当着你的面把酒摔了吗?”    
    “你别动怒,我留下就是了。”父亲提着酒把姚七送到院子里,说,“老姚,我看你也别闹腾了。你不过得很好吗?你还要怎么样呢?”    
    “罗通,跟着你的老婆过好日子吧,我是豁出去了,不把他老兰扳倒我就不姓姚。”姚七说,“你可以去向老兰通风报信,就说我姚七要跟他斗一斗,我不怕。”    
    父亲说:“我还不至于下作到那种程度。”    
    “难说啊,”姚七嘲讽道,“伙计,你这一趟东北,好像让人把蛋子骟了去似的,”姚七低头瞅瞅父亲的下部,说,“还好使吗?”


第五章第64节 银杏树

    夜半时分,四个工匠,依靠着那棵银杏树,将嘴巴扎在怀里,呼呼地睡着了。那只孤独的母猫,从树洞里钻出来,把工匠们没吃完的肉,从平板车上,一趟趟地搬运回去。地上升腾起白色的雾,夜市的灯光,红得更加神秘朦胧。三个提着麻袋、拿着长柄罩网、提着铁锤子的人,身上散发着浓重的大蒜气味,鬼鬼祟祟地从黑暗中摸了过来。借助着路边那盏临时拉上的碘钨灯的惨白的光芒,我看到他们狡猾而懦弱的目光。大和尚,快看,捕猫的人来了。大和尚不理我。我听说,肉食节期间,几家饭馆推出了一道大菜,用猫肉做主要的原料,来满足南方客人的高雅口味。我在大城市里,夜间露宿街头,与这些专门捕猫的家伙混得很熟,所以一看他们手持的工具我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大和尚,说来真是惭愧,我在大城市生活无着,曾经跟着这些人参加过捕猫的活动。我知道城里人家养的猫不是一般的猫,是跟儿女一样娇贵的宠物。这样的猫夜里一般不会出来,只有它们发情交配的时期,才走出富贵窝,到大街小巷里找乐子。恋爱中的人是没有理智的,恋爱中的猫也是糊涂虫。大和尚,那时候,我跟随着三个小子,夤夜出行,悄悄地摸到猫们喜欢聚集的地方埋伏起来,听着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猫叫声渐渐逼近,然后便看到那些肥胖的像小猪一样的、见了老鼠浑身哆嗦的蠢家伙磨磨蹭蹭地靠在一起。等它们刚刚搂抱在一起时,持网的小子就把网准确地罩了过去。猫在网中挣扎着。那个持铁锤的小子冲上去,对准猫头,啪,一锤子,啪,又一锤子,两只猫就一声不吭了。那个空着手的小子,把两只猫提起来,扔在我撑开的麻袋里。然后,贴着墙根,悄悄地溜走。溜到另外一处猫们喜欢活动的地方。最多的一夜,我们抓了两麻袋猫。卖给饭馆,得了四百元钱。因为我不是他们一拨的,是多余的人,所以他们只分给我五十元钱。我拿着这五十元钱,去一个小饭馆,吃了一顿饱饭。当我再到他们住的地下通道找他们时,这三个小子已经无影无踪。白天找不到他们,我夜里就到捕猫的地方去找。刚一到那里,就被城市保安抓住了。他们不由分说,先揍了我一顿。我矢口否认自己是抓猫的,保安指着我衣服上的血迹,说我狡辩,又把我揍了一顿。然后他们把我送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有几十个丢了猫的猫主。这些人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珠光宝气的太太,还有一些抹着眼泪的儿童。一听说抓到了偷猫贼,这些人就像一群老虎扑了上来。他们一边哭诉着,一边在我身上复仇。男人们用脚踢我,踢我小腿上的骨头,踢我的睾丸,这都是最痛最要命的部位,我的亲娘啊!女人的报复更加可怕,她们拧我的耳朵,抠我的眼睛,捏我的鼻子,一个手指痉挛的老太太挤进人丛,伸手在我脸上抓挠了两把,不解恨,竟然低下头来,在我的头皮上狠狠地啃了一口。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个高大的垃圾堆里。我用力扒拉开那些压在我身上的垃圾,钻出头,呼吸了几口,长了一点力气,然后挣扎着把身体从垃圾里拔出来。我坐在垃圾堆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远处繁华的街市,浑身疼痛,腹中饥饿,感觉到自己已经濒临死亡的边缘。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爹娘,我的妹妹,甚至想起来老兰,想起来我在屠宰场当车间主任时随便吃肉、随便喝酒、人人尊敬的光荣岁月,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啦啪啦地落下来。我感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要死在这大城市的垃圾堆上了。在危急的关头,大和尚,我的手触到了一块柔软的东西,我的鼻子也嗅到了一股亲切的、久违了的驴肉的味道。我抓起它,撕开包装,看到了它可爱的面容。我听到它委屈地对我说:罗小通,你给评评理,硬说我过了期,就把我往垃圾桶里一扔。其实,我的一切都还好好的,我的营养还在,我的气味芬芳,罗小通,你把我吃了吧,如果你把我吃了,那我就是不幸之中之大幸了。我情不自禁地把它抓了起来,嘴巴自动地张开,牙齿兴奋地颤抖不止。但就在驴肉触到了我的嘴唇时,大和尚,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誓言。在妹妹中了肉毒死去那天,我对着天上的月亮发了重誓,永远不再吃肉,否则让我不得好死。但现在……我把驴肉放在了垃圾上。但我饿啊,我饿得已经在死亡线上挣扎了。于是我又把驴肉拿起来,但我马上又想起妹妹被月光照耀得惨白如雪的面庞。这时候,大和尚,那块驴肉冷冷一笑,说:罗小通,你是个遵守誓言的人,我是来考验你的。一个饿得将要死去的人,面对着香喷喷的肉,还能自觉遵守誓言,真是难能可贵啊!就冲着这一点,我预言:你会有很大的出息,如果机会好,你甚至可能成为名垂千古的神!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什么驴肉,我是月亮神派来考验你的一块人造肉,我的主要成分是大豆蛋白,次要成分是添加剂和淀粉。所以,你就放心大胆地把我吃了吧,尽管我不是肉,但能被你这个肉神吃了,我也是三生有幸。我听罢人造肉的话,又一次热泪滚滚,真是天不灭我啊。我吃着味道和驴肉几乎没有区别的人造肉,考虑了许多问题。其中一个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我要跳出这欲望横流的世界。能成佛,就成佛;成不了佛,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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