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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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5-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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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向前!不断向上!悲剧般完美的人啊!”
我把这篇文章朗朗诵读,我看见“人”在一个伟大的文学家的心中怎样
地站起来了。

“他凭借有思想的力量,这思想时而迅如闪电,时而静若宝剑——自由
而高傲的人,远远地走在众人的前面,高踞于生活之上,独自置身在生活之
迷当中,独自陷入不可胜数的谬误之间。。

“他一面前进,一面用心血浇灌他那艰难、孤独而又豪迈的征途。。”
这就是“人”的力量,他是万物的精华。而“人”确是因为有了思想,
才被赞美,才能创造,才能谱写诗篇。
我不想说我没有思想,但我所想的总是弥漫在剧中的人们万分复杂的活
动中。也许这就是如何写作的道理。

我不愿多发议论,这些文章常常是在被迫的情况下逼出来的文字。我只
想说,让我们好好地去写人,因而也就自然地反映出社会的各个侧面,一代
一代历史与文化的进程。

我不愿承认我是什么作家,更当不了理论家,我只想在短促的一生里,
写一点于人类有益的东西。当写不出或无法去写时我是多么地痛苦。

我的腿脚这两年不大灵活了,其实才七十五岁,已经离不开手杖,我见
到过不少九十岁以上的老人,还是精神矍铄,步履安详。我却感到,我像秋
暮中的老树上的一片树叶,秋风阵阵时将被吹落,干枯,归于大地。我有时
想,生命仅系于一发。

但是我依然想写。善良的正直的勇敢的人,使我欢喜,我想写。卑鄙的
凶恶的,猥琐的人,我深恶痛绝,我要写。我唯愿我的笔能这样地写下去。

曹禺
一九八五年九月三日北京
(原载《曹禺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6年。。 11月版)


我的生活和创作道路

——同田本相的谈话



有的同志劝我写文学回忆录。但是,要把许多往事回忆起来,就要到原
来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走走,还要访问一些老同学者同事和老朋友,所以说
写自己的文学回忆录也并非一件很容易的事。现在,只能根据我的记忆谈谈
我的生活和创作的经历。

我原名万家宝,字小石。小石,这是按着我父亲的字排下来的,我父亲
叫万德尊,字宗石。还是在湖北省潜江县的时候,万家是个大家族,人口很
多,但数我们这一房最穷了。祖父是位教私塾的老先生,家境贫寒。父亲考
进张之洞创办的两湖书院读书,每月有四两银子的津贴,他还得把一半银子
寄回家中,接济家用。清朝末年,政府选派留学生到日本去,我父亲选了这
条路。那时,一般人是不愿意出洋的,只有那些经商的才敢去冒这个风险,
就像《镜花缘》里的林之洋那样。我父亲决心去日本,去闯一闯,显然是把
它看成是一条能光宗耀祖的道路。他被分配到日本士官学校学习,是这个学
校的第四届毕业生,他和军阀阎锡山是同学,即使在日本,也是相当早的毕
业生了。我父亲毕业回国后,曾经当过师长,做了一个小军阀,但是,他为
人胆子很小,又从来没有打过仗,加上他读书较多,倒更像是个文人,四十
多岁。他就不做事了,经常找几个诗人在一起吃吃喝喝,写点诗文。

我的家庭人口不多。我父亲先后有过三个妻子。我的姐姐和哥哥是第一
个母亲生的,这个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我的母亲生我之后第三天便故去了,
得的是产褥热,那时是不治之症。我的第三个母亲和我的生母是双生的姐妹
我从小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心灵上是十分孤单而寂寞的。

尽管我的父亲很喜欢我,但我不喜欢我的家。这个家庭的气氛是十分沉
闷的,很别扭。我父亲,竟是个军人出身的官僚,他的脾气很坏,有一段时
间我很怕他。他对我哥哥很凶很凶,动不动就发火,我总是害怕同他在一起
吃饭,他常常在饭桌上就训斥起子弟来。我父亲这个人是自命清高的,“望
子成龙”的思想很重。可是,我的哥哥就是同他合不来。哥哥三十多岁就死
去了,到现在我还不大明了他,他们父子两个人仇恨很深很深,父亲总是挑
剔他。哥哥恨透了父亲,家中的空气是非常不调和的。我父亲四十多岁就赋
闲了,从早到晚,父亲和母亲在一起抽鸦片烟,到我上中学时,每天早晨去
学校,下午四点回家,父亲和母亲还在睡觉,他们常常是抽一夜鸦片,天亮
时才睡觉,傍晚才起床。每当我回到家里,整个楼房里没有一点动静,其实
家里人并不少,一个厨师、一个帮厨、一个拉洋车的,还有佣人和保姆,但
是,整个家沉静得像座坟墓,十分可怕。我还记得,我的父亲在吃饭时骂厨
师,有时,他一看菜不满意,就把厨师喊来骂一通。有时,也不晓得为什么
要骂人,我母亲说他,他就更抑制不住地发脾气,真是个沉闷的家庭啊!但
是,这倒有一个好处,使我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读书。我的住房很宽敞,家
里房间很多,一座两层的楼房就育八间房子;还有一座小楼,也有许多房间,
阔气得很,过的养尊处尤的生活。说起来也令人奇怪,我父亲却常常时我说:
你是“窭人之子”啊!“窭人”,是文言、也是湖北家乡话,就是说,“你


是个穷人的儿子啊!”这句话给我印象很深。我父亲总是教训我要如何自立,
如何自强。他让我千万不要去做官,他说他做了一辈子官是做错了,因此,
他总是劝我去做医生。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可是我的英文学得不好,生物也
学得不好,考了两次协和医学院都没有考上。可见,人生的道路,有时并不
是靠主观意志所能安排的。我想,我父亲的那些话,对我萌发出一种贫富之
间是不平等的观念,或许多少有些关系吧!

还记得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我父亲非逼着我做诗。我哪里会写诗呢?想
了好久,憋出两句诗来:“大雪纷纷下,穷人无所归”。这叫什么诗呢?可
是我父亲却夸奖说:“不错,很育些见解”。现在回想,家里住着暖暖的房
子,吃着火锅,能这样写,实在“难得”!其实,这也不离奇,公子哥儿从
没有尝过穷人受苦的滋味,也能说这样的话。当然,寻根溯源,找个道理也
行,从什么地方我得到这样一种感受呢?那时,我家里有个保姆,叫段妈,
陪着我睡觉。有时,睡不着,她就经常对我讲起农村的情况,还有她家里的
一些事情,告诉我她丈夫是怎么死去的,婆婆又是怎么上吊自尽了,这些悲
惨的事情。她的孩子死得很惨,身上长疮,疮上都是蛆,硬是疼死了。还讲
了些农村中穷人受罪、财主霸道的小故事。这些,给我的印象很深。一个好
的保姆,真像一个人一生的启蒙老师,鲁迅的童年,长妈妈就给了他许多效
益。我少年时候,生活上一点不苦,但感情上是寂寞的,甚至非常痛苦的,
没有母亲,没有亲戚,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交谈的人,家里是一口死井,实在
是闷得不得了。



我没有上过小学,是家里请来老师,读的是那些孔孟之道的书。不过,
那时我已经偷偷地看了不少小说。如《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
《镜花缘》、《水浒传》、《聊斋志异》等等读了不少。外国的书也接触一
些。最早读林琴南用文言翻译的西方小说,后来读各种半白半文或白话的翻
译与著作。给我印象较深的如德国作家霍普特曼的《织工》,果戈理的《巡
按》,还有莎士比亚的作品,如《威尼斯商人》,当时译为《一磅肉》或
《女律师》,是个很流行的剧本。这些作品看是看了,但并不觉得人门,主
要是因为知识底子薄,讲的是外国事情,有些隔膜。外国小说在童年时也读
过,印象最深的是都德的《最后的一课》,这篇小说写得很短,但是它那种
爱国精神却很强烈感人,我心灵受到强烈的震动,这才感到文学的力量是很
大的。我是非常喜欢《鲁滨逊飘流记》的,它激起我的想象,幻想到海上去
冒险。我曾经想做发明家,发明一艘飞快的船,装上机器,跑得很快很快,
我为此还画了一张图,装在一个瓷娃娃肚里。这样的书是诱人神思飞扬的。
我还记得读过一本《林肯传》,我对林肯这个人也有一种佩服的心情,他解
放黑奴,那是了不起的。甚至文史方面的书,像《春秋》、《左传》、《古
文观止》,还有孔夫子的书,我觉得这些书也给我打开一个宽广的世界,使
我眼界开阔起来,像《左传》、《史记》里边的人物故事,读起来也是很有
兴趣的。我读过《东方杂志》,这是我父亲订阅的,他为的是消遣解闷。上
面有介绍苏联十月革命以后的文章,我记得父亲对列宁十分佩服,现在我也
不懂得他为什么那样佩服列宁,他说列宁是个伟大的人物,是个巨人。还有
叶圣陶主编的《少年杂志》也给了我不少新的知识。总之,书给了我一个广


阔的世界,使我知道世界并不像我的家这么黑暗、这么闷人!

一个作家和艺术家的文化艺术修养应该是多方面的,是靠多少年的逐渐
积累而来的。我对戏剧发生兴趣,就是从小时候开始的,我从小就有许多机
会看戏,这给我影响很大。我记得家里有一套《戏考》,我读《戏考》读得
很熟,一折一折的京戏,读起来很有味道,但是,当时看的最多的还是文明
戏。辛亥革命前后,文明戏是很兴盛的,那种连台本的文明戏,演的都是关
于讲皇帝的戏,还有加官晋爵的故事以及哀感顽艳的爱情戏。那些哀艳的文
明戏大都是根据言情小说改编的,也没有什么脚本,演戏只靠墙上贴的一张
幕表,幕表规定好这出戏共有多少场,有多少人物,每一场大概演些什么内
容,都有哪些人物上场,头天晚上大家商量好,第二天就登台演出了。参加
演出的都是男演员,文明戏中有一种“言论正生”,专门在台上发表激昂慷
慨、愤世嫉俗的言论,都是即兴的言论,一套一套的,往往他演说完了,观
众就报以极为热烈的掌声。小生,是专门讲爱情的角色,一般言情、哀艳的
戏都是旧套子,例如,一个女孩子爱上了一位书生,但是,这个女孩子却被
父亲卖出了,或者被迫嫁给富人,过了若干年,她又和这位书生见面了,于
是就演出一段非常香艳哀痛的戏,他们见面,女孩子的父母发现了,大骂他
们。这时,书生的朋友就出场了,这位朋友就是由言论正生扮演的,于是他
就劝书生,借机发表一通言论,说什么:我们这个时代是如何如何啦,国家
是怎样的风雨飘摇喽,政府是如何坏啦,官吏又是如何的腐败喽,你作为一
个血性男儿,应该有志气,要抛头颅洒热血喽!这一番正面的演说完毕,观
众就拼命鼓掌。这位书生终于醒悟了,和女的道别,女的舍不得他走,又是
一番哀艳的表演,讲上半个小时的爱情,什么:我是如何苦喽,我在婆家被
人看不起啦等等,有腔有调地、流着眼泪说出一套套悲恸欲绝的感伤话。给
我印象深的是,中国的观众十分善感,像言论正生演说过后观众那样热烈的
欢迎,那种热烈鼓掌的情景;男女洒泪告别时,台下也有妇女一片呜咽抽泣,
擦湿了手帕。可以说,观众和舞台演出打成一片,真叫“交流”之极了!演
文明戏有本事的演员们确具有一套使当时的观众神魂颠倒的本领。

再就是看旧戏了。特别是大学时代看了许多好戏,那时,在北平清华大
学读书,已经认识了巴金,还有我中学时代的同学靳以,我和靳以常到广和
楼去看京剧,杨小楼、余叔岩都是了不起的表演艺术家,谭鑫培的戏还是小
时候母亲抱着看的,杨小楼的戏看得最多,他演黄天霸演得妙极了,黄天霸
武艺高强,非常狡猾、非常凶狠,他是效忠于满清朝廷的。杨小楼把黄天霸
的奴才相和他的特定性格演得活灵活现。还有一个叫刘鸿声,他唱的《斩黄
袍》异常高昂响亮,一句唱出,满场叫“好”!剧场震得楼顶都要掀开。从
旧戏里可以学到描写刻画人物的本领,戏里的每个人物都是写得鲜明的,而
且每个人物都不一样,有聪明的,笨的;有滑头的,阴险的;有凶狠的,软
弱的。旧戏中《三国演义》的戏很多,我很喜欢看,曹操的戏几乎我都看过,
各种各样的曹操,曹操也是演活了的!三国戏里的人物性格,刻画得十分出
色,诸葛亮智慧哆,周瑜气量窄小喽,曹操狡诈喽!有个一串折子戏可以接
起来的连本京戏,我非常爱看,说的是曹操带领八十万人马攻打东吴,刘备
和孙权联合起来抗曹,今天这出戏叫《赤壁之战》,旧名叫“群英会”。三
国里的主要人物几乎都出来了,每个人物都具有自己的鲜明形象,而且整个
戏的冲突波澜壮阔,故事曲折,引人入胜。我很喜欢听唱、听故事,中国这
些旧东西写得是很活的。我喜欢《聊斋》的故事,开始是很难读的,但有兴


趣,越读便越能体味其中的意趣,《聊斋》写的人物很多,性格多种多样,
故事曲折,引人入胜。还有昆曲,我看得是北昆,侯永奎的《林冲夜奔》演
得真好,四十分钟,一个人在台上活活演唱出一个沉痛悲壮“有国难投”的
林冲。天津还有一个刘宝全,是唱京韵大鼓的,我听起来也是入迷的。一个
人的艺术修养要广,除了读书,对各种艺术的鉴赏能力要多方培养,要从许
多方面吸取营养,兴趣偏狭是不利于艺术创造的。

我真正接触话剧,是进了中学之后的事情。我是一九二二年进入南开中
学的,是插班生,从初中二年级读起,六年制,我本该是一九二七年毕业,
因为生病休学一年,于是我就成为南开中学第二十一届毕业生,那是一九二
八年了。从一九二五年;我十五岁开始演戏,是我从事话剧的开端。感谢南
开新剧团,它使我最终决定搞一生的戏剧,南开新剧团培养起我对话剧的兴
趣。当时新剧团的指导老师张彭春先生,给我很多帮助,他借给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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