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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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5-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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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新剧团,它使我最终决定搞一生的戏剧,南开新剧团培养起我对话剧的兴
趣。当时新剧团的指导老师张彭春先生,给我很多帮助,他借给我一套英文
版的《易卜生全集》,我是依靠一本英文字典择其容易懂的读过,使我从中
懂得些戏剧的技巧,“话剧”原来还有这么一些新鲜的东西。我演过不少戏,
几乎每年都演,我还改编过一些剧本。《新村正》是南开新剧团保留剧目,
我把它重新改编了,还有高尔斯华绥的《争斗》,郭老曾翻译过,我也把它
改编成演出本,我扮演其中资本家的角色。当时思想很模糊,知道工人和资
本家是有矛盾的,但结尾是工人和资本家握手言和,主题是妥协的。那时,
对阶级斗争从来都不曾想过,只知道演戏。我记得校长张伯苓说过:罢工太
可怕了。他说他看到一次英国煤矿工人大罢工,凄惨极了,家家都没有煤烧,
罢工可怕。所以,那时,受的教育还是十九世纪的资产阶级教育,对工人的
理解同后来写《雷雨》时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如何对阶级和阶级斗争有些了
解,这同读鲁迅先生的小说、读郭沫若先生的诗、读《创造》和“五四”以
来的进步书刊有些关系。贫富之分的观念早就有了的,富人享受,穷人受罪,
不知不觉地同情穷人,很早就有这种思想。对于佣人,小时候,我和我父亲
的感情就不一样,我最恨我父亲在吃饭时骂厨师,我最恨了。尤其恨的是我
看见我父亲的一个买办朋友,一个华比银行的奴才,在他家里,看见他那样
恶狠地打佣人,把他们的头打得鲜血淋淋。不知从那里得来的这种观念,恐
怕同读旧小说也有些关系,旧小说里也是有贫富之别的,往往是同情下层百
姓的。读《红楼梦》给人的影响,并不是叫人羡慕那些有钱的人;有钱有势
的人,不叫人羡慕,他们使我憎恨,最讲义气的还是穷人。《红楼梦》中,
那一群在死鬼的丫头们使我逐渐明白这个社会。连孔孟的书里都有:“为富,
不仁矣;为仁,不富矣”的话,即有钱的人就不会做“仁义”之事,行“仁
义”之事的就不会是富人。封建时代的作品里,有一些是有着人民性的精华
的,也有反封建的意义,它给人以潜移默化的影响。此外“贫贱不能移”,
一个穷人要有志气,这种思想在旧小说里或者其他书里也有,关于颜回的故
事,我小时候印象就很深,孔夫子对弟子颜回是很称赞的:“贤哉回也!一
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虽然很
穷困,但不改其志,不改其乐(对颜回究应如何评价,是另一回事)。当然,
我并不是从哲学意义上理解孔夫子这些话的,只不过是那时读书所获得的印
象。

后来,我还改编过一个剧本,叫《财狂》,是根据莫里哀的《悭吝人》
改编的,那是一九三五年,为了适应中国观众,把剧中人物名字改成中国的
姓名,为了演出,把剧情也加以删改,更加集中。我当时扮演的角色是韩伯


康(阿巴贡)。无论是参加演出,还是改编剧本,这对我搞剧本创作都是一
种锻炼,都是有益处的。



在创作《雷雨》之前,我只是间接读过一点马克思主义的书,当时,我
根本不想研究理论的东西,也没有注意其他哲学思想之类的问题。最早,读
过李大钊同志写的《庶民的胜利》,他的文章也不甚懂得,我只知道劳动者
是好的,靠劳动吃饭是好的,也知道马克思,但是怎样才叫无产阶级、无产
阶级革命,实在不明白。记得上学时,曾经读过《资本论》,拿起来读第一
页,读不懂就放下了。但那时对眼前的社会印象是太深刻了,非常厌恶那个
社会。觉得那个社会是下会长久的。我有着许多痛苦、许多苦闷,也不知怎
么会有那么多的难以言传的激愤。记得我父亲对我说:“你整天皱着眉,成
天搞些什么名堂,你哪里有这么多苦恼,你这样一个小孩子!”我也说不出
来,我讲多了,他们也不明白。有一阵子不大爱玩,也不爱说话,我就是对
整个社会不满意,跟他们说也没有用处,有时我和父亲说起这些事,就谈崩
了。我父亲有一套固执的思想,他说:“你不要老想改造这个社会。”他也
认为这个社会是不好的。但是他只劝我说:“凭着你的良心去做事。”可是,
我觉得这个社会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亲自听过的、看过的,亲自经历的那
么多令人愤懑的坏人坏事,都使我感到这个社会非改变不可。我写《雷雨》
时,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这个社会是不会长久的。我心中有的是愤恨和不平,
这大概就是所说的正义感和是非感吧!

我当时有一种感觉,好像是东撞西撞,在寻找一点生活的道理。人究竟
该怎么活着?总不应该白白活着吧?应该活出一点道理来吧!为什么活着的
问题,我是想过的。我曾经找过民主,也就是产产阶级民主,譬如林肯,我
就佩服过。甚至对基督教、天主教,我都想在里边找出一条路来,但是,我
终于知道这些全部都是假的。我不像有的作家能够早些有机会,接近一些人,
获得一种信仰,信奉一种思想。所以,在我的青年时代总是有一种瞎撞的感
觉。我的那些正义感是从哪儿来的呢?这是读了“五四”运动之后的新书,
读鲁迅的作品,读郭沫若的作品,使我受到教育,觉得要写作就要像他们那
样,做点好事。但怎么叫好事,也没有十分明确的奋斗目标,我大概就是属
于那种追求进步、追求正义而并不明白“进步”、“正义”的内容究竟是什
么的知识分子!

共产党人,我也接触过的。在南开中学读书时,和我同年级的一位同学,
他叫管亚强。我们俩住同屋,当时,他就是 
C。Y。,搞地下工作。我看他每天
都很忙,闹罢课,外出活动。但是,我们很少谈思想问题。偶尔,他也说:
“你老是死啃书本有什么用。”恐怕当学生,他也是为了隐蔽身份。我记得
学校开大会,他就敢于当面指责校长张伯苓,问他为什么不允许学生罢课。
自然,最影响我的人是一个南开中学同学,四川人,叫郭中鉴,个子不高,
瘦瘦的,黑黑的,功课品行,全班第一,我们举他当班长。他沉默寡言,说
话行事,非常中肯。听说,一天,他忽然在校外被特务抓起来了,从此再也
见不着他,和我比较接近的同学说,他就是共产党员。在军阀的牢狱里,他
始终不屈,在法庭上,他奔上前愤怒地把手铐向法官击去!在一九二七年北
伐时被军阀枪毙了。他使我永远记住,现在还是忘不了他那沉默中的英气。


还有,一九三六年,我到南京国立剧校工作,认识了张道藩的一位秘书,就
是杨帆同志。他常跟我说,现在常谈社会主义,可是你要分清不同的社会主
义,德国的纳粹党也讲“社会主义”,你要分清楚。还说“你现在写东西不
讲明阶级,至少也要讲明阶层啊”。我还记得,他在操场上为我一个人低低
唱首歌,问我“这首歌好听不好听?”我说“好听”,他告诉我,“这就是
《国际歌》。”那时,在南京白色恐怖比较厉害,他常到我家来,骂张道藩,
据说他是个地下党员。这些人对我都是有影响的。

我没有参加过“左联”。“左联”最活跃的时候,我正在清华读书。像
蒋光慈,胡也频这些人物是了不起的革命作家,那些左翼作家写的作品,我
也读过一些,有革命热情,写得很动人。但使我感佩、给我印象很深的,还
是徐特立同志。两次见到他,都是听他讲演,一九三七年在长沙,几千人听
他讲话,他讲的是抗日的大道理。我从来不愿去找什么人,我却在一大清早
特意跑到徐特立的住处去访问,不巧,他早已外出了,看见他的一个小卫兵,
小家伙只有十四五岁,我们谈起来,他说他为徐老打水洗脸,搞点杂务,他
说徐老对他很好,还教他识字,他们俩睡在一张床上,他非常爱徐老。这给
我印象深刻极了,共产党是真正讲平等的。至今我还记得这个小卫兵的面庞。
在《蜕变》里,我写梁专员的那个卫兵就是纪念他的,我还给他起了名字叫
朱强林。我记得我曾找剧专校长余上沅说,能不能把徐特立先生请到学校来
讲一讲。他说,好啊,好啊!后来,经过了多方面的努力,总算把徐特立同
志请去作了讲演。这时,我还接触了许多朋友,像张天翼同志等。从抗战开
始,我同共产党人接触越来越多了,一九三八年,在重庆见到周总理,谈得
就更深了,总理是十分直率的,他给我多年的教育和帮助是我终生难忘的。

为什么我不去参加国民党呢?蒋介百国民党那套腐败残暴的行为,我看
不下去,我非常反感。我在《蜕变》里就是写国民党的黑暗腐败,但是,写
得范围狭窄了。国民党不是不拉我,一九三八年,到重庆,顾毓琇就跑到我
家里来,他当时是教育部次长,他是以清华同学、也是以剧作家的身份和我
交往的。他进门后,闲谈半天,临行,走到门口,他忽然掏出来一份国民党
表格,我说:“你拿这个干什么?”我是没有料想到的,太突然了,我变得
严肃起来。他只好笑着说:“留你看看嘛:”我还记得有一次在校长余上沅
家吃饭,桌上有人曾问我:“你怎么会那么喜欢共产党?”我说:“你怎么
知道我喜欢共产党?”我并不是有什么明确的政治理想,我爱国,我希望人
民能过好生活,希望国家富强;我对黑暗的反动的东西,对坏事情深恶痛绝,
至于中国社会究竟会变成个什么样子?我也想得不具体。有时,我也想读点
马列的书,读了一些小册子,我记得读马克思的《工资、价格和利润》,读
起来很费劲,当时苦于找不到人给辅导讲解。

我的思想发生较大变化,是一九四七年初从美国回来以后。这时由于和
党的联系更多了,对党夺取全国胜利的信心是更加坚定了,中国的唯一出路
是要靠共产党了。在美国访问期间,我对美国那种资产阶级民主文明感到不
是那么回事情,那种社会制度是没有前途的。国民党驻美大使,还有领事那
些官僚作风确实是讨厌之极。闻一多先生之死,更使我内心痛苦。我想念自
己的祖国,我回来了,我觉得国民党是彻底腐烂了。不是我个人如何如何,
早些年党已在不断耐心教育我,觉得我还要求进步,是个进步人士吧,所以
帮助我、指导我。在离开上海到解放区的前夕,我到一个戏剧界老朋友的家
里谈了整整一个夜晚,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话。我说:“人活着是很不容易


的事,活着就要做一些对人民有益的事情。都不要离开上海,形势就要变化
了,将来是大有可为的。”我同一位熟识的京戏演员谈话就讲得更清楚了。
我劝她“不要离开上海到什么地方去”,我说“那是死路一条啊!”“你是
个穷苦出身的京剧艺术家,共产党对你会欢迎的。”当时,上海谣言很多,
什么共产党“共产共妻”呵,搞得人们挺害怕。我劝她不要相信这些谣言,
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胡说。她留在上海,在解放军正打上海、炮火连天时,她
还在唱戏。

要说稍稍懂得一些阶级和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道理,还是在读了
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以及其他马列的书之后,不过这是全国解放之后的事
了。介绍我仔细读《国家与革命》的,是那位遭到“四人帮”恶毒迫害的《三
家村札记》的撰稿人之一廖沫沙同志,解放初,他是北京市委宣传部副部长。



我写《雷雨》的时候,很年轻,那时不怕人说,不怕人批评,没有那么
多顾虑,也没有想到一定要达到一个什么社会效果,甚至连主题也没有预先
想到它。

说起《雷雨》,我总是提起我的老朋友巴金,我和他认识将近五十年了,
他七十六岁,我七十岁。我是廿一岁认识他的,那时,他的《家》已经出版
了,是很有名气的作家了,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他现在还像从前那
样平易近人,我是非常尊敬他的,我尊敬的,不只是他的文章,他的为人种
种,他的性格是更值得敬佩的。他的作品很多,一部《巴金文集》,是他一
生勤恳写作的劳绩。近年来,我出国访问,得知他的《寒夜》在国外非常出
名,我最近又读了,写得真实极了,把知识分子的苦恼都写出来了。他的文
章越写越好了,似乎他写得很容易,很流畅,他用的都是很普通的字,完全
是白描的手法,像《老残游记》中的白描,几笔便勾勒出一幅令人神往的风
景画,几笔便刻画出生动、深刻的人物。巴金把根深的感情渗透在文章里面,
他心中充满了热情,他的激情不是冲击你而是渗透你,一直渗透到你的心中。
他的感情好像水似地流动在文章里,是那么自然,那么亲切,他对读者永远
像对亲近的朋友说话似的。

有人说《雷雨》表现了作家宿命论的思想,这是不对的。宿命论,或者
说是“天意”,周朴园也许有这种思想,这是不奇怪的。一些大资本家,甚
至大军阀到了晚年,荣华富贵享受尽了,杀人杀够了,就想皈依宗教,什么
佛教,什么夭主教,从宗教里去寻找寄托。生和死,对人来说是逃避不了的
问题,人到晚年,更容易想到它。宗教最迷惑人的地方,也是它最紧要之处
就是制造出一套东西,叫你相信人可以不死,叫你永远不死,这是最厉害的。
它编出一些道理,让你相信能到极乐世界去,到天堂去,信到入迷的时候,
觉得人死了也快活,生死问题,唯物论者,共产党人能够得到正确解决,越
是到了晚年,越是拚命抓紧工作。周朴园,我只是写他吃素,没写他信佛,
后来他成为天主教徒了。旧本《雷雨》的序幕和尾声写得不好,周朴园衰老
了,后悔了,挺可怜的,进了天主教堂了。其他人物,有的疯了,有的痴了,
这样,把周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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