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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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5-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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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清楚的轮廓,再慢慢地细描去。这样便井井有条,虽复杂而简单。观众
才不会落在雾里。演他的人要设法替他找同情。(犹如演繁漪的一样。)不
然,到了后一幕便会搁了浅,行不开。周朴园的性格比较是容易捉摸的。他
也有许多机会做戏,如喝药那一景,认鲁妈的那一景,以及第四幕一人感到
孤独寂寞的那一景,都应加一些思索,(更要有思虑过的节制,)才能演得
深隽。鲁大海自然要个硬性的人来演,口齿举动不要拖泥带水,干干脆脆地
做下去,他的成功,更靠挑选的适宜。

这个本头已和原来的不同,许多小地方都有些改动。这些地方我应该感
谢颖如,和我的友人巴金(感谢他的友情,他在病中还替我细心校对和改
正!)。靳以、孝曾,他们督催着我,鼓励着我,使《雷雨》才有现在的模
样。在日本的,我应该谢谢秋田雨雀先生,影山三郎君和刑振铎君,有了他
们的热诚和努力,《雷雨》的日译本才能出现,展开一片新天地。

末了,我将这本戏献给我的导师张彭春先生,他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
剧的人。


一九三六年一月
(原载《雷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1936年 
1月版)


《雷雨》日译本序

承蒙秋田雨雀先生的推荐和三上于菟吉先生的厚意,译成日文的《雷雨》
将由汽笛社出版,这是我从影山三郎、刑振铎二人最近给我的信中得知的。
这个消息使作者感到惊异。不仅如此,这惊异恐怕使我深深地感到不能充分
地表达自己的感情,除了说“荣幸。。惭愧”之外,说不出别的话。一想到
千里之外的两个朋友耗费了很多的时间,一句句地翻译这个冗长而累赘的故
事,我只有由衷地表示感激。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剧作家,丝毫也没想到自己的剧本会有人阅读、搬
上舞台乃至译成日文。要不,我也会像许多天才作家一样不高兴,对时代不
了解自己而愤慨。我是一个普通的人,只不过写了一个普通家庭可能发生的
故事而已。因此,即使它会引起日本朋友的注目,那无疑也只是暂时的,说
不定他们将来会醒悟到这种做法的轻率,会发现选中这个作品本身就是一个
大错误。我想,这部作品会像水草下的鸟影一样飘然而过,也不知消失在何
方。然而,对那种生命我并不感到可惜。何以如此呢?这是因为尊敬的日本
朋友为它溅起的一时涟漪,对我来说已是预料之外的事了。对于远方的朋友,
出于同情给《雷雨》带来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我衷心表示感谢。

那么,我是如何表现自己的呢?我这个人胆小谨慎、忧郁、爱挑剔,不
能理解自己。我缺乏希腊人的智慧——“自知之明”,心中只是乱云般的焦
躁与一种不可摆脱的迫切的思绪。因此,当我谈论自己的作品时总是模糊不
清的。

国内经多次公演后,许多批评家猜测我是三四个戏剧大家的信徒,乃至
是灵感的继承者。正直的人们对我表示惊奇。我是我自己——一个渺小的自
己。我到底不能窥知大师们苦炼后所达到的深奥,正像暗夜的甲虫不能想象
白昼的明亮一样。过去十几年里,我读过几个剧本,也曾几次上过舞台,我
拼命地怎么也想不出,究竟在哪一点上得到他人的东西,哪怕很少的一点,
这或许是所谓“潜在意识”的下面被隐瞒着,也未可知。我或许是不知恩的
仆人,从主人家抽取一根根金丝,织成自己的丑陋的衣裳,却说这是我自己
的,否认金丝是主人家的。自己如若能得到大师们的秀丽,哪怕一抹一点一
句,对我就是莫大的荣幸了。

我生来不会冷静的谈吐,自然,谈论自己的作品也不例外。我喜爱《雷
雨》,就好像在冰雪消融的春天,满怀喜悦地望着阳光下活泼乱跳的孩子一
般。这种喜悦之情如同在粼粼闪光的池塘旁,冷不防传来一声蛙叫时一样,
从这种小生命,我获得了各种灵感和兴奋。我不会像心理学家那样,冷静地
观察儿童的举止,也不会像实验室里的生物学家那样,用理智的手术刀解剖
和分析青蛙的生命。我对于《雷雨》,只不过如同母亲喜爱自己的孩子那样
的喜悦。我不懂得冷静地谈吐的诀窍。那类事情也许应该委托给《雷雨》的
批评家去办。事实上,这两年对《雷雨》的批评,使得我发现,正是这些批
评家们,对我作品的理解远远超过了我本人。甚至对为什么写《雷雨》这一
问题,许多人也替我加了注释。当然,对此我予以承认,但是,我不能清楚
明了他说,我是有意识地想要匡正什么,或讽刺、攻击什么。有时,我也想
道,也许是某种模模糊糊的感情的驱使、流露出一种受压抑的愤怒,并对中
国的家庭和社会进行了谴责。可是,最初出现模糊的构思时,使我感到兴奋
的,不仅仅是一二个主题和几个人物,也不是因果报应,而是存在于这个世


界上的“残忍”和“冷酷”。倘若读者试图知道这些的话,就会被其中若干
比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二个人物的性格所吸引,而且通过全篇会理解忽隐忽现
的斗争的“残忍”与“冷酷”。这个斗争的背后也许存在着某种东西,希伯
莱先知们把它称为“神”,希腊剧作家称之为“命运”,近代人则抛弃这类
模糊观念,把它叫做“自然法则”。

然而,那究竟是什么呢?。。
总之,一种急迫的情感的积郁,使我执笔写了《雷雨》。


一九三六年一月十五日于天津
(张靖译)
(原载影山三郎《雷雨》日译本,汽笛出版社 
1936年 
2月版)


《日出》跋

我应该告罪的是我还年轻,我有着一般年轻人按捺不住的习性,问题临
在头上,恨不得立刻搜索出一个答案。苦思不得的时候便冥眩不安,流着汗,
急躁地捶击着自己,如同肚内错投了一服致命的药剂。这些年在这光怪陆离
的社会里流荡着,我看见过多少梦魔一般的可怖的人事,这些印象,我至死
也不会忘却。它们化成多少严重的问题,死命地突击着我。这些问题灼热我
的情绪,增强我的不平之感,有如一个热病患者。我整日觉得身旁有一个催
命的鬼,低低地在耳边催促我,折磨我,使我得不到片刻的宁贴。我羡慕那
些有一双透明的慧眼的人,静静地深思体会这包罗万象的人生,参悟出来个
中的道理。我也爱那朴实的耕田汉,睁大一对孩子似的无邪的眼,健旺得如
一条母牛,不深虑地过着纯朴真挚的日子。两种可钦羡的人,我都学不成,
而自己又不甘于模棱地活下去,于是便如痴如醉地陷在煎的的火坑里。这种
苦闷日深一日,挣扎中,一间屋子锁住了我,偶有所得,就狂喜一阵,以为
自己搜寻出一条大道,而过了一刻,静下心,察觉偌大一个问题,不是这样
避重就轻地凭空解决得了。又不知不觉纠缠在失望的铁网中,解不开,丢不
下的。

其实,我也想料到如《日出》这样浅薄草率的作品不会激起人间的波澜。
我想过,它将如水草下的鸟影,飘然掠过,在永久的寂寞里消失这短短的生
存。然而情感的活动,终久按捺不住了。怀着一腔愤懑,我还是把它写出来。
结果,里面当然充满了各种荒疏、漏失,和不成熟。发表之后,以为错已经
铸成,便想任它消逝,日后再兢兢业业地写一篇比较看得过去的东西,弥补
这次冒失、草率的罪愆。最近,知道了远道的一些前辈忽而对这本窳陋的作
品留心起来,而且《大公报》文艺副刊为了这作品特辟专栏,加以集体的批
评。于是我更加慌张,深深地自怨为什么当时不多费些时日把《日出》多琢
磨一下,使它成为比较丰腴精炼的作品呢?如今,只好领下应受的指责了。
然而也好,心里倒是欣欣然的,因为,能得到前辈做先生,指点着,评骘着,
不也是一桩可以庆幸的事么?所以这篇文章不是什么“答辩”。我愿虚心地
领受着关心我的前辈给我的教益。在这里,我只是申述我写《日出》的情感
上的造因和安排材料的方法以及写《日出》时所遇到的事实上的困难。

原谅我一再地提起自己,只有这样我才能理出来乱麻一般的回忆。我说
过我不能忍耐,最近我更烦躁不安,积郁时而激动起来使我不能自制地做了
多少只图一时快意的幼稚的事情。读了几年书,在人与人之间,我又挨过了
几年。实在,我也应该学些忍耐与夫长者们所标榜的“中庸之道”了。但奇
怪,我更执拗地恨恶起来,我总是悻悻地念着我这样情意殷殷,妇人般地爱
恋着、热望着人们,而所得的是无尽的残酷的失望。一件一件不公平的血腥
的事实,利刃似地刺进了我的心,使我按捺不下愤怒。有时我也想,为哪一
个呢?是哪一群人叫我这样呢?这些失眠的夜晚,困兽似地在一间笼子大的
屋子里踱过来,拖过去,睁着一双布满了红丝的眼睛绝望地愣着神,看看低
压在头上黑的屋顶,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漆黑的世界,一切都似乎埋进了
坟墓,没有一丝动静。我捺不住了,在情绪的爆发当中,我曾经摔碎了许多
可纪念的东西,内中有我最心爱的瓷马、瓷观音,是我在两岁时,母亲给我
买来的护神和玩物。我绝望地嘶嘎着,那时我愿意一切都毁灭了吧,我如一
只负伤的兽扑在地上,啮着咸丝丝的涩口的土壤,我觉得宇宙似乎缩成昏黑


的一团,压得我喘不出一口气。湿漉漉的,粘腻腻的,是我紧紧抓着一把泥
土的黑手。我划起洋火,我惊愕地看见了血。污黑的拇指,被那瓷像的碎片
割成一道沟,血,一滴一滴快意的血,缓缓地流出来。

这样,我挨过许多煎熬的夜晚,于是我读《老子》,读《佛经》,读《圣
经》,我读多少那被认为洪水猛兽的书籍。我流着眼泪,赞美着这些伟大的
孤独的心灵。他们怀着悲哀,驮负人间的酸辛,为这些不肖的子孙开辟大路。
但我更恨人群中一些冥顽不灵的自命为“人”的这一类动物。他们偏若充耳
无闻,不肯听旷野里那伟大的凄厉的唤声。他们闭着眼,情愿做地穴里的鼹
鼠,避开阳光,驼鸟似地把头插在愚蠢里。我忍耐不下了,我渴望着一线阳
光。我想太阳我多半不及见了,但我也愿望我这一生里能看到平地轰起一声
巨雷,把这群盘据在地面上的魑魅魍魉,击个糜烂,哪怕因而大陆便沉为海。
我还是年轻,不尽的今人发指的回忆围攻着我。我想不出一条智慧的路,顾
虑得万分周全。冲到我的口上,是我在书房里摇头晃脑背通本《书经》的时
代,最使一个小孩子魄动心惊的一句切齿的誓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商书·汤誓》)索绕于心的,也是一种暴风雨来临之感。我恶毒地诅咒
四周的不公平。除了去掉这群腐烂的人们,我看不出眼前有多少光明。诚如
《旧约》那热情的耶利米所呼号的,“我观看地,地是空虚混沌;我观看天,
天也无光。”我感觉到大地震来临前那种“烦躁不安”,我眼看着要地崩山
惊,“肥田变为荒地,城邑要被拆毁。”在这种心情下,“我已经听见角声
和打仗的喊声。”我要写一点东西,宣泄这一腔愤懑。我要喊“你们的末日
到了!”对这帮荒淫无耻,丢弃了太阳的人们。

“然而就这样慌慌张张地开始你的工作么?”我的心在逼问着我。我知
道这是笑话,单单在台上举手顿足地嘶喊了一顿,是疯狂。我求的是一点希
望,一线光明。人毕竟是要活着的,并且应该幸福地活着。腐肉挖去,新的
细胞会生起来。我们要有新的血,新的生命。刚刚冬天过去了,金光射着田
野里每一棵临风抖擞的小草,死了的人们为什么不再生起来!我们要的是太
阳,是春日,是充满了欢笑的好生活,虽然目前是一片混乱。于是我决定写
《日出》。

《日出)写成了,然而太阳并没有能够露出全面。我描摹的只是日出以
前的事情,有了阳光的人们始终藏在背景后,没有显明地走到面前。我写出
了希望,一种令人兴奋的希望。我暗示出一个伟大的未来,但也只是暗示着。
脱了稿,我独自冷静地读了几遍,我的心又追问着我:“哪里是太阳呢?”
我的脸热辣辣的,我觉出它在嘲笑我,并且责难我说谎话,用动听的名词来
欺骗人。但是我怎样辩白我自己呢?这是一顿不由分解,按下就打的闷棍。
我心里有苦,口里不能喊冤。我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相信我说的未来。我
也想到应该正面迎去,另写一幕摆开我的主角,那些确实有了太阳的人们。
然而我不禁念起《雷雨》,这么一个微弱的生命,这几年所遭受种种的苛待,
它为人无理地胡乱涂改着,监视着。最近某一些地方又忽然禁演起来。。这
样一个“无辜”的剧本,为一群“无辜”的人们来演,都会惹起一些风波。
我又怎肯多说些话再让这些善良的演员们受些无妄之灾呢?

有一位好心的朋友责问我:“你写得这么啰唆,日头究竟怎么出来,你
并没有提。”我只好用一副无赖的口吻告诉他:“你来,一个人到我家里来,
我将告诉你在这本戏里太阳是怎么出来的。”他摇摇头,仿佛不信我的诚实,
耸耸肩走了!那时我忘记提《日出》里,有一点暗示,一丝的光明的希望能


够保存下来,也还占了那有夜猫子——就是枭,瞥见它,人便主有灾难的恶
鸟——眼睛的人的便宜,他们也许当时正在过《日出》里某种禽兽的生活,
忘记了被狗的主子收买了,必须在“鸡蛋里挑骨头”的工作,不然,连这一
点点的希望都不容许呈现到我们眼前的。可惜我没有通盘告诉这个朋友,至
今,我总觉得他以为我用遁辞来掩饰自己,暗地骂我有些油滑。

所以,如果读者能够体贴一本戏由写到演出所受的各种苦难,便可立刻
明了在这个戏里,方达生不能代表《日出》中的理想人物,正如陈白露不是
《日出》中健全的女性。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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