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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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大师-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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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刻,六十三号幽暗的门道里是不是有人在偷偷地监视他?他不能肯定那个黑影是不是监视者的身体;但即使他认为是监视者的脸的那块颜色较淡的影子,也可能只是墙上的污迹。他盯的时间越长,越觉得有一张脸在回盯着他。是真的人脸吗?他想象中全是躲在黑暗通道里的、胡子拉碴、眼睛闪闪发亮的人。然而,当他走进漆黑的门道时,他十分敏锐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背脊上顿时直冒凉气。他停住脚步,屏着呼吸,侧耳倾听。接着,他划了一根火柴。    
    


第八部分伊万诺夫(2)

    有个人蹲在角落里,在火柴光下眨巴着眼睛。那人虽然用羊毛围巾包着头和嘴,肩上披着毯子,他立刻认出就是他在教堂柱廊里遇到的乞丐。    
    “你是谁?”他说,气得嗓音都嘶哑了。“你能不能别缠着我?”    
    火柴熄灭了。他又划了一根。    
    那人坚定地摇摇头。他从毯子下面伸出一只手,推开围巾。“你没有资格指使我,”他说。空气里有一股子臭鱼味。    
    火柴又熄了。他开始上楼。但是悖论令人生厌地又冒头了:期待你意料不到的人。好吧;是不是应该把每一个乞丐当做回头的浪子,拥抱他,带他回家,热情招待他呢?是啊,那正是帕斯卡会说的:把赌注押在每一个人、每一个乞丐、每一条癞皮狗身上;只有那样才能确保那一个、那个真正的儿子、夜里的小偷,不至于漏网滑脱。希律也会同意:要十拿九稳,把小孩统统杀光。    
    把赌注押在所有的号码上———那还能算是赌博吗?没有冒险,不在骰子抛出手的时候听从来自某个地方的声音,那还有什么神意可言?上帝肯定知道,上帝会怜悯那个本质上的赌徒!当丈夫跪在妻子面前,忏悔说他赌博把家里最后的一个卢布都输掉了,然后捶打自己的胸膛,吻她的裙摆———妻子把他扶起来,替他擦干泪水,不声不响地出去把她的结婚戒指当掉,拿了钱回来(“这儿有钱!”),让他去赌场,最后再赌一次,把输掉的统统捞回来———这样的女人肯定是和神意相通的,居然敢把赌注押在一文不名的男人身上,即使把质当结婚戒指的钱再输掉,仍还会半夜三更再次出去,弄了钱回来,让男人再赌一把!    
    楼上的那个女人(一时间他似乎忘了她的名字,甚至把她同德累斯顿的他的善良的房东太太混淆起来)是不是也有这种和神意的沟通?他不了解她最早的情况,只知道她最近的、最秘密的情况:她是如何委身的。根据女人委身的情况,男人是不是能揣摩出她怎么把自己托付给命运之神呢?这种女人是不是以放纵为特征,不考虑放纵会带来欢乐或者痛苦,只把感官的肉体作为载体,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能过灵魂脱离肉体的生活?有没有她所代表的一种做爱的形式:肉体互相紧贴,互相交流,互相通过对方深入那除了床单像鸟翼的拍击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的黑暗?    
    他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突然纷至沓来地涌现出来,纠结在他心里的一切都变得像箭一般,笔直地指向她。风情万种的欲望压得他透不过气。他想:她,她就是那个人,就是我要的人。因此……    
    因此,他暗自一笑,匆匆下楼,摸索到那个雇佣暗探寄身的角落。“来吧,”他冲着暗地里说,“我替你准备了一张床铺。”    
    “这里是我的岗位,我必须守在这里,”那人狡诈地说。    
    现在任什么都不能妨害他的好心情了。“我向你保证,你等候的人会来的,甚至会上三楼。他会敲门,耐心等着,不肯走开。”    
    有一段长时间的忙乱和纸张的窸窣声。“您还有火吗?”那人问道。    
    他划了一根火柴。那人把东西匆匆塞进一个口袋,站了起来。    
    他们在暗地里像两个醉汉似的磕磕碰碰爬上楼梯。到了他的房门口,他低声嘱咐那人别出声,然后拉住他的手,引他进去。那只手胖乎乎的叫人腻味。    
    进了房间,他点亮了灯。那个陌生人的年纪很难估计。他的眼神很年轻;但是稀疏的姜黄色头发和有斑点的头皮使他显得疲惫和衰老,他的举止则带着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伊万诺夫,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那人并拢脚后跟,微微欠身,自我介绍说,“退休公务员。”    
    他朝床那边做个手势。“你睡那张床。”    
    “您一定纳闷,”那人按按床铺说,“有我这种经历的人怎么会充当守望的(我们这一行管我们干的活儿叫做守望)。”他躺下来,伸展开手脚。    
    他有一种不愉快的预感,觉得自己同一个唠叨的乞丐缠上了,那种乞丐不会玩杂耍或者拉小提琴,而认为必须通过叙述自己的身世来回报人们的施舍。“声音轻一点,”他说。“把鞋脱掉。”    
    “您就是那个儿子被害的人,是吗?我深表同情。我多少能体会你的感情。不是全部,但能体会一部分。我自己也丧失过两个孩子。一下子就走了。脑膜炎热症,医学的名称。我的妻子始终没有从那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如果我们当时有钱,请得起好大夫,他们不一定会死。一场悲剧;但是有谁关心呢?我们周围如今到处都是悲剧。悲剧成了世界的风气。”他坐起来。“假如您能听从我的劝告,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我这么称呼您,您不在意吧?),假如您能听从一个饱尝辛酸的人的劝告,您就会在悲痛前面让步的。像女人那样痛哭吧!那是女人的一大秘密,是她们胜过我们这种人的有利条件。她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放声大哭。你我却做不到。我们把它隐藏在心里,直到忍无可忍!接着,我们干出了蠢事,只为了得到一两个小时的解脱。是啊,我们干了一些蠢事,然后后悔一辈子。女人不是那样,因为女人有眼泪作为秘密武器。我们应该向女人学习,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我们应该学会哭!您瞧,我不羞于哭泣:到下个月,我遭到打击就满三年了,我不羞于哭泣!”    
    一点不假,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他用袖口擦了一下,但眼泪流得更多。他的哭泣似乎不妨碍说话。事实上,他好像相当高兴。“我相信我一辈子都会为我死去的宝贝伤心,”他说。    
    伊万诺夫闲扯他的“宝贝”时,他思想开了小差。是不是因为他忝为作家,人们才把他们的烦恼讲给他听?难道他们认为他自己就没有烦恼吗?他极其疲惫,头疼还没有消失。外面的鸟已经开始啁啾,他坐在房间里惟一的一把椅子上,非常想睡———事实上非常想睡在他让出的那张床上。“我们以后还可以聊,”他不耐烦地打断说。“现在先睡吧,有床不睡,不是……”他迟疑了一下。    
    “白费好心?”伊万诺夫会意地替他说。“您是不是想这么说?”    
    他没有回答。    
    “我告诉您吧,您不必为了好心而不好意思,”那人宽厚地接着说,“没有必要。正如您不必羞于悲伤一样。两者都是豪爽的冲动。乍一看,我们的这些豪爽的冲动似乎会使我们丢份,事实上却使我们提高。上帝能看到,一件件都记录在案。上帝能看到我们心灵的裂隙。”    
    他使劲睁开眼睛。伊万诺夫盘着腿,像一尊偶像似的坐在床中央。不懂装懂!他想道,又闭上了眼睛。他醒来时,伊万诺夫还在,两手托住下巴,趴在床上睡熟了。他张着嘴,像婴儿似的粉红色的小嘴唇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第八部分伊万诺夫(3)

    他和伊万诺夫呆到上午很晚的时候。伊万诺夫,意外的开始,他暗忖道:我们看看意想不到的事情能把我们带多远!    
    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慢过,空气中从来没有这么缺乏启示。    
    最后,他感到厌烦了,叫醒了那人。“该走了,你的班次已经过了,”他说。    
    伊万诺夫似乎没有听出这话里有刺。他休息得很好,精神焕发。“啊哈!”他打了一个哈欠。“我得去一次盥洗室!”回来后又说:“您这儿有没有残羹剩饭可以分给我当早餐的?”    
    他带伊万诺夫到公寓去。他的早餐已经摆在餐桌上,但他没有胃口。“你请吧,”他简短地说。伊万诺夫的眼睛放光,口水流到了下巴上。他进食的样子倒很体面,喝茶时拿杯子的那只手还弯着小指。早餐结束后,他朝椅子背一靠,满足地叹了口气。“我们有萍水相逢的机会,我非常高兴!”他感叹说。“世界可是个冷漠的地方,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我知道您一定也有同感!要知道,我不是在怨天尤人。从较高的层面来说,我们该有的东西都得到了。然而,我有时候纳闷,我们各自是不是也应该得到一个庇护所,一个避风港,那里法律稍微仁慈一些,对我们有所怜悯?我把它当做一个问题,哲学问题,提出来。即使《圣经》里没有提起,难道《圣经》精神就不应该涵盖吗?就是说,我们也应该得到我们没有的东西。您是怎么想的?”    
    “毫无疑问。可惜这不是我的公寓。你现在非走不可了。”    
    “等一等。我最后还有话要说。你知道,我昨夜说的有关上帝看到我们心灵裂隙的话不仅仅是闲扯。严格地说来,我不算是虔诚的傻瓜,但那并不说明我没有讲出真理的资格。您知道,真理的到来可以通过神秘迂回的途径。”他意味深长地用指尖敲敲前额。“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两人有一天竟会坐在一起文雅地喝茶吧。可是我们这么做了!”    
    “对不起,我没有领会你的意思,我在想别的事。现在你真的必须走了。”    
    “不错,我必须走了。我有我的任务。”他站起来,把毯子像斗篷似的朝肩后一甩,伸出一只手。“再见。同您这样有文化的人谈话是件愉快的事。”    
    “再见。”    
    他摆脱了那人,舒了一口气。可是房间里仍有一股难闻的鱼味。虽然很冷,他不得不把窗打开一会儿。    
    半小时后,公寓外有人敲门。千万不要又是那个人!他想着,生气地皱起眉头开了门。    
    他面前是个孩子,一个穿着见习修女的那种深色罩衣的胖姑娘。她的脸圆圆的,没有表情,颧骨很高,几乎挡住了两只小眼睛,她的头发往后扎得很紧,梳成一条辫子。    
    “您是巴维尔·伊萨耶夫的继父吗?”姑娘问道,嗓音低沉得出人意外。    
    他点点头。    
    她进了屋,随手关上了门。“我是巴维尔的朋友,”她宣布说。他期待随之而来的慰问的话,但是没有。相反的是,她两手叉腰,站在他正对面,打量着他,一副镇定戒备的模样,活像是等待比赛开始的摔跤选手。她的胸部均匀地起伏着。    
    “能让我看看他的遗物吗?”她终于开口说。    
    “他留下的东西很少。我可以知道你怎么称呼吗?”    
    “卡特丽。即使很少,也能让我看看吗?我已经来过三次了。前两次,他的那个气人的房东太太不让我进去。我希望您不是那样的人。”    
    卡特丽。芬兰人的名字。她的容貌也像芬兰人。    
    “我想她一定有她的道理。你同我的儿子很熟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不动感情地说:“你知道,是警察杀了你的儿子。”    
    时间停止了。他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他们杀了他,编造出自杀的说法。你信我的话吗?信不信由你。”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事?”他不露感情地低声说。    
    “为什么?因为事实如此。还有什么?”    
    她不仅好斗,而且好动。她开始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有节奏地摇摆起来,同时合拍地挥着手臂。她身材尽管矮胖,却给人以灵活的印象。难怪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想同她打交道!    
    “不行。”他摇摇头。“我儿子留下什么是个人的事,家里的事。请你解释解释你来这里的目的。”    
    “有什么文件吗?”    
    “本来有一些,现在不在这儿了。你问这干吗?”接着又说:“你是涅恰耶夫一伙的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使她慌乱。相反的是,她扬起眉毛笑了,第一次让人看清了她那咄咄逼人、扬扬得意的眼光。她当然是涅恰耶夫一伙的!一个女战士,她的摇晃是战舞的序幕,是迫切想投入战斗的人的舞蹈。    
    “即便我是的话,我会告诉你吗?”她大笑着回答。    
    “你知道警察在监视这幢房屋吗?”    
    她继续摇晃着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要他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什么。    
    “此时此刻,楼下就有一个人,”他坚持说。    
    “什么地方?”    
    “你没有注意到他,但他肯定已经注意到你了。他装成乞丐的模样。”    
    她开怀笑了。“你认为警察的暗探精明得足以发现我吗?”她说。随即做了一件惊人的事。她撩开衣服的下摆,小跳了两步,露出了朴素的黑鞋子和白棉袜。    
    她说得有理,他想道,人们会把她当成小孩;然而是一个被魔鬼控制的小孩。她身体里的魔鬼在撩衣服,在蹦跳,一刻也不得安宁。    
    “你给我停住!”他冷冷地说。“我的儿子没有留给你的东西。”    
    “你的儿子!他不是你的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而且永远都是。现在请你走吧。这种谈话让我腻烦了。”    
    他打开门,示意她出去。她离开时,故意撞了他。他像是被猪拱了一下。    
    下午晚些时候,他出去时没有看到伊万诺夫的踪影,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他凭什么要操心?如果说观察别人而不被别人看到是伊万诺夫的任务,为什么观察伊万诺夫成了他的任务呢?在目前这场装模作样的游戏中,即使伊万诺夫扮演了上帝天使的角色———只因为根本不是天使而扮演天使———那么寻找天使的角色为什么要由他担当呢?让天使来敲我的门吧,他对自己说,我一定尽我的责任,我会给他庇护: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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