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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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大师-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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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不是证据。这里是谋杀发生的现场,事实上不能算是谋杀,而是国家布置的处决。我把您带到这里来,是让您亲眼看看。现在您已经有机会看到了;假如您仍旧不信,那您就不可救药了。”    
    他抓紧围栏,凝视着下面无底的黑暗。无穷无尽的时间隔在这里和那里之间,漫长得难以想象。在这里和那里之间的时间段里,巴维尔是活着的,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鲜活。我们坠落时的生命力最为强烈———让人想到都会心疼的真理!    
    “您不愿意相信,自然就不信了,”涅恰耶夫说。    
    相信:另一个词。相信,是什么含义?我相信下面人行道上的尸体。我相信血和骨头。收拾破碎的身体,把它抱在怀里:那就是相信的含义。相信和爱———是合二而一的东西。    
    “我相信复活,”他说。这些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那种疯狂的大叫大嚷的调子。他说了这些话,听了这些话,感到一种瞬间的欣喜,造成欣喜的不全是话语本身,而是脱口而出、好像是由别人说的那种方式。巴维尔!他想。    
    “您说什么?”涅恰耶夫凑近一点。    
    “我相信肉体的复活和永生。”    
    “那不是我要问的。”一阵阵的风很强烈,那个比较年轻的人不得不高声嚷嚷才能让对方听见。他的斗篷被吹得在他身上拍打;他紧抓住围栏以免跌倒。    
    “可那是我要说的!”    
    他到家时虽然已过午夜,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仍等着没有睡觉。她的关心使他既惊异又感激,他把码头上的会晤、涅恰耶夫在制弹塔上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接着,他要她把巴维尔死亡那夜的情况再讲一遍给他听。比如说,她是不是肯定巴维尔是死在码头上的?    
    “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她回答说。“我能相信什么别的话呢?巴维尔傍晚出去,没有说去哪里。第二天早上,有人报信说他出了意外,让我去医院。”    
    “他们怎么会知道来通知你呢?”    
    “他口袋里有身份证件。”    
    “后来呢?”    
    “我去医院认尸。然后我通知了迈科夫。”    
    “他们是怎么向你解释的?”    
    “他们没有向我解释,却要我向他们作出解释。我不得不去警察局回答问题:他是谁,他家住在哪里,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他在我们这里住了多久,他同哪些人交往———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们所能告诉我的只是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亡,出事地点是细木工码头。我如实通知了迈科夫先生。他后来是怎么通知你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用的是意外事故这个词。他肯定同警察局联系过了。意外事故是警察局用来指自杀的说法。他是打电报来的,因此不能详细说明。”    
    “那是我所理解的,我是说,那是我所理解的事情的经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从来没有向我们吐露过。后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迹象。”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晚他穿的是什么衣服?他有没有穿奇怪的东西?”    
    “你指他出去的时候吗?”    
    “不,你看到他的时候……出事以后。”    
    “说不好。我记不清了。盖了一条床单。我不想再谈当时的情况了。不过他的神情很安详。我要你知道这一点。”    
    他真挚地向她道了谢。交谈到此结束。但他回自己的房间后,迟迟不能入睡。他想起迈科夫迟到的电报(为什么耽误这么久?)。拆开电报的是安妮娅;安妮娅来到他的书房,宣布了这个消息,当时的话直至今晚仍像低沉的钟声那样一字一字地在他脑子里回响:“费佳,巴维尔死了!”    
    他接过电报,捏在手里,呆呆地瞅着那张黄色的纸,他试图让那个法国人说些电报以外的话。死了。永远离开了光明世界,进入了往事的囚牢。有去无回。葬礼已经举行过了。账目,同生命计算的账目,已经结清。停止记账。成了印刷工人说的准备拆掉的活字版。    
    意外事故:迈科夫用来表示自杀的代名词。现在涅恰耶夫却用另一种说法!他由衷的倾向是怀疑涅恰耶夫,让官方的说法成立。为什么呢?因为他厌恶涅恰耶夫———厌恶他的为人,厌恶他的学说?因为即使在追溯过去时,他也要巴维尔摆脱他的控制?或者因为他有更不光彩的动机:尽可能地回避他必须履行的、为儿子讨个公道的责任?    
    他认识到因巴维尔之死而直接形成的自己身上的惰性。他逐渐衰老,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最终必定成为的老人:整日呆在角落里无所事事,只是翻来覆去地叨念过去的失误。    
    他想道:死去的、被埋葬的人是我,巴维尔是活着的人,并且永远会活下去。我现在苦苦思索的是我从坟墓里活过来时是什么形状。    
    他想起流放西伯利亚时的一个囚犯,一个头发灰白的、伛偻的高个子,那人奸淫了自己十二岁的女儿,然后把她扼死。事后,人们发现他抱着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坐在养鸭塘边。他服服帖帖地束手就擒,只坚持要由他自己把死孩子抱回家,搁在一张桌子上———据说他做这一切时带着无限柔情。别的囚犯都不理他,他也不同别人交谈。晚上他坐在自己的铺位上,面带微笑,嘴唇翕动着在念福音书。也许有人认为,时间一长这种自闭现象会有所缓和,他的悔罪会得到接受。但事实上他仍旧遭到排斥,那倒不是因为二十年前犯下的罪行,而是因为他那狡诈疯狂的微笑让人看了血液都会发凉。他们说那种笑容同他犯事时一模一样:他内心没有任何改变。    
    为什么怀里抱着死孩子、坐在池塘旁边的那个人的模样,现在重新浮现在他眼前?被爱过了头的孩子,成了性行为对象的孩子,容不得她活下去。残忍的温柔。温柔的残忍。像手套一样翻出了衬里的爱,露出了难看的针脚。爱是用什么针线缝起来的呢?他再揣摩那个人的模样,使劲看他的脸部表情,注意力不是集中在心醉神迷地闭着的眼睛,而是在微微翕动的嘴唇。不是强奸,而是劫掠———难道不是吗?做父亲的吞噬了孩子,精心抚养他们,然后把他们当成美味似的吃掉。美味食品店。    
    那能不能解释涅恰耶夫的报复心理呢:他眼睛睁开后,看到了赤身裸体的父亲们,看到了那帮欲望暴露无遗的父亲们。那个老涅恰耶夫,根纳季老爸,是什么样的人呢。有朝一日(肯定会有那一天的),消息传来说他的儿子死了,他会不会坐在角落哭泣,或者窃笑?    
    他摇摇头,仿佛想摆脱恶魔的骚扰。什么损害了他悲哀的完整性,坚称那只是伪装呢?真理在他身体里某个地方迷了路。仿佛在他脑子的迷宫里,然而似乎也在他身体的迷宫里———脉管、骨骼、肠子、器官———一个极小的孩子在摸索着寻求光明,寻求出路。他怎么才能找到他身体里那个迷路的孩子,让他发声唱出他悲哀的歌曲呢?    
    吹响骨笛。他想起一个老故事,说的是一个年轻人被杀害后遭到肢解,遗骸散了一地,风吹一根股骨发出悲音,指出杀害他的凶手。事实上,他如今逐一回想起这些从姥姥那里听来的老故事,当时并不了解故事的意义,只是无意识地储藏起来,以备后用。人民早在有历史以前就建立并照管着巨大的埋葬故事遗骨的洞穴。让巴维尔找到通向我股骨所在的地点,在那里向我吹奏吧!爸爸,你为什么抛下我,让我呆在黑暗的森林里?爸爸,你什么时候能来救我?    
    圣像前面的蜡烛燃烧得只剩下一汪烛油;供奉的花枝叶也蔫得耷拉下来。小姑娘立了神龛后已经把它忘了,或者弃置不顾了。她是不是认为巴维尔不再同他说话了,因为他也迷了路,他现在听到的只是魔鬼的声音?    
    他抠出烛芯,扶直点燃,自己跪了下来。圣母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怀里的婴儿,婴儿的眼睛则从圣像上注视着他,还告诫地伸出一根细小的手指。    
    


第十一章 散步散步(1)

    他们上次亲热后的一个星期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他之间形成了一道尴尬拘礼的屏障。她对他的态度十分不自然,以致他觉得那一直在旁边观察倾听的孩子肯定得出了结论,认为她希望他离开这个家。    
    他们为了谁才维持这种敬而远之的门面呢?当然不是为了他们自己。只能是为了两个孩子的观瞻———目前的这个孩子和已经不在的孩子。    
    然而他渴望再次把她搂在怀里。他不信她对他会无动于衷。他觉得他像是一条转着圈子追逐自己尾巴的狗,圈子越转越小。他和她一起在赎罪的黑暗中时,仿佛有一种征兆,觉得他的四肢松弛,灵魂得到了释放,而目前的灵魂是在肩膀、髋部和膝盖几个部位同他的躯体联结在一起的。    
    他的饥渴的核心是一个欲望,第一夜并不完全明确,现在似乎集中在她的气味上面。她和他似乎是野兽,他从她周围的空气中嗅到了什么,受到了吸引:秋天的气息,特别是胡桃的气息。他开始理解动物以及小孩的受到气息和氛围吸引或排斥的生活习性。他仿佛看见自己像雄狮似的趴在她身上,用嘴拱她后颈的头发,把鼻子伸到她的腋窝里,用面孔蹭她的胯部。    
    房门没有安锁。在那种时候,孩子溜达着进了房间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很有可能瞥见他正处于这种淫欲的状态———淫欲这个词叫他厌恶,却是非常贴切的。再说,不少孩子有梦游的毛病:她可能半夜里起来,仍在睡梦中摸进了他的房间。另外,这种私密的气味会不会母女相传呢?爱上母亲后,会不会也渴念女儿呢?迷乱的念头,迷乱的欲望!必须同他一起埋葬,除了一个人以外,谁都不让知道。那个人是巴维尔。因为现在巴维尔在他身体里面,巴维尔从不入睡。他只能祈求曾经会使孩子感到厌恶的弱点现在给他带来微笑,愉快而宽容的微笑。    
    或许涅恰耶夫也会这样,一旦渡过了通向死亡的黑河后,就不再残忍凶狠,而学会重新微笑。    
    于是,第二天傍晚,他去雅科夫列夫的店铺对面等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她出来时,他穿过街道迎上前去,体会到了她见到他的惊喜。“我们去散散步好吗?”    
    她把暗色的披巾在下巴底下围紧一些。“不知道。马特廖莎等我会着急的。”尽管如此,他们仍去散步了。风已停息,空气干冷。街上人们熙熙攘攘,但谁也没有理会他们。他们很可能是一对普通夫妇。    
    她本来提着一个篮子,他接了过去。他喜欢她走路的模样,步子跨得很大,双手抱在胸前。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他说。    
    她没有回应。    
    他妻子的问题微妙地横在他们两人之间。他提到离开时,感觉像是一个棋手故意把一枚卒子让对方吃,无论吃掉与否,这一着棋都会引起复杂的变化。男女之间的事情是不是都这样,一方在算计,另一方遭到算计?算计是不是欢乐的一个要素:作为另一方阴谋算计的对象,被引进一个角落,受到温柔的压力,直到屈服?她在他身边行走时,是不是也以她的方式在算计他呢?    
    “我在这里等调查结束。我甚至不需要等到裁决出来。我要的只是文件。其余的都无关紧要。”    
    “到时候你回德国吗?”    
    “是的。”    
    他们已经到了堤岸上。过街时,他扶着她的胳膊。他们并肩靠着岸边的栏杆。    
    “由于巴维尔在这个城市的遭遇,”他说,“我不知道应该恨它呢,还是觉得同它的关系更密不可分。因为它现在成了巴维尔的家。他再也不会离开了,再也不能随自己高兴去外面旅行了。”    
    “胡说八道,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她斜眼看他,笑笑说。“巴维尔与你同在。你就是他的家。他在你心中,无论你去哪里,他都与你同行。”她用戴手套的手轻碰他的胸口。    
    他心头怦然一跳,仿佛她的指尖直接碰到了他的心脏。这个动作是卖弄风情呢,还是直接发自她内心?现在把她搂在怀里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他觉得他的目光确确实实地在吞没她那俊俏的、仍旧带着笑意的嘴唇。她在那种目光下没有丝毫畏缩。她不是少妇。也不是孩子。他们两人的目光越过巴维尔的尸体,发出了挑战。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不在这里就好啦!那念头随即消失在角落里。    
    他们在街头小贩那里买了一些准备晚饭吃的鱼肉小馅饼。马特廖娜开的门,可是一看到同她母亲一起的是谁时,她扭头就走。饭桌上,她心情烦躁,缠着妈妈听她讲学校里一个同学同她争吵的冗长杂乱的事情。当他插嘴,替那个姑娘稍作辩解时,她哼哼鼻子,不屑同他搭话。    
    他知道她有所察觉,正努力要把她母亲从他这边拉回去。为什么不呢?这是她的权利。不过只要她不在这儿就好了!这次他没有抑制他的念头。假如孩子不在场,他决不浪费时间多说一句话。他会熄灭烛火,在黑暗中互相再次找到对方。他们会把那张大床占为己用,那张寡妇床———她说那张床上多久没有男人睡过来着———有四年了吗?    
    他想象中见到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十分性感的模样。她的衬裙高高地捋了上去,裸露出乳房。他躺在她两腿中间:两条白皙的长腿夹住了他。她的脸转向一边,闭着眼睛,呼吸急促。虽然同她交媾的男人是他自己,但这一切仿佛是从床边的角度看到的。在想象的场景中占主导地位的是她的大腿:他两手挽着她的腿,使劲往自己的胁腹上压。    
    “来吧,把你盘子里的东西吃掉,”她敦促女儿。    
    “我不饿,我嗓子痛,”马特廖娜带着哭音说。她把盘子里的食物翻弄了一会儿,然后推开盘子。    
    他站起来。“晚安,马特廖莎。希望你明天感觉好一点。”孩子懒得回答。他走了,让她一个人去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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