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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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大师-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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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拿起那本日记。还未看,就洗扑克牌般地哗哗翻过一遍。儿子的后半生虚无缥缈,惟有这日记中的文字实实在在。他瞄了一眼最早的日期,1866年6月29日,和巴维尔同名的圣徒纪念日。这日记本不消说是件礼物,谁送给巴维尔的礼物呢,他一点也想不起来。1866年,凸现在他记忆中的只是安妮娅。那一年,他认识了安妮娅,和他这个未来的妻子双双陷入爱河。1866年,是他们彻底忽视巴维尔的一年。    
    好像一下子碰到了烫手的盘子,他机警地随时准备撤回地打开了日记的第一页。巴维尔在这页上讲述了自己度过的一天。文字颇有些吃力,一看就知道是个日记新手。没有告发,没有控诉。他欣慰地合上了日记本。回到德累斯顿,有空的话我会认真看看,他暗忖道,从头到尾认真看看。    
    至于那些信件,大多数是他写来的。他打开时间最近的,就是巴维尔死前收到的最后一封。“我给阿波隆·格里戈里耶维奇寄去了五十卢布,”他读道。“我们眼下就能供你这么多了,请不要再去压榨阿波隆·格里戈里耶维奇了。你应该学会自己想办法生活。”    
    这就是他对巴维尔最后说的话,多么小心眼啊!马克西莫夫看到的就是这些!难怪他提醒他别再读信了!真是可耻!他真应该烧掉这些信,让它们永远不复存在。    
    他找到了那个故事。马克西莫夫曾大声念给他听过。马克西莫夫是对的:作为故事的主人公,谢尔盖是失败的。这个青年英雄,因为领导了学生起义被当局流放到了西伯利亚。故事挺长,比马克西莫夫讲给他听的要多些。故事中的地主被杀后,谢尔盖和他的玛尔法有些日子始终在躲避追兵。他们不是藏匿在谷仓里,就是藏匿在牛栏里。给他们提供藏身之处的农民,供他们吃喝,表情麻木地听他们宣讲自己的主义。起初,两个人只是肩并肩躺着,彼此之间还保持着纯洁的同志关系。时间流逝,爱意渐长。那是一种充满感性略带罪恶感的爱意。巴维尔清楚记录下一段激情场景。有一页文字被巴维尔重重勾掉了,那段话描述了谢尔盖对玛尔法的表白。谢尔盖以其少年人般热情的口吻,告诉玛尔法在革命斗争中,他对玛尔法的感觉超过了一般同志,她俘获了他的心。写到这儿,下面跟着一段非常有意思的段落。谢尔盖向玛尔法倾诉了自己孤独的童年生活。他没有兄弟姐妹,他对待女人的幼稚笨拙。这一段结束时,玛尔法结结巴巴地表白了自己的爱。“你可以……你可以……”她说。    
    他往前翻过几页。“我没有父母,”谢尔盖对玛尔法说。“我父亲,我真正的父亲,是一个贵族,因为同情革命才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我七岁的时候他死了。我母亲改嫁了。她的新丈夫并不喜欢我,稍微大了一点点,他就急急忙忙地把我送进士官学校。我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学生。我就是在那里才学会了捍卫自己的权利。后来,他们搬回彼得堡,安顿下来,才把我叫了回来。再后来,我母亲死了,我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人,和继父生活在一起。他是个阴郁寡言的人,整天也没什么话。我孤苦无依,仅有的朋友就是一些仆人。我从他们身上体会到人民所经受的苦难。”    
    这不是真的,完全不是真的!所有这些话都是怎样的歪曲啊!“他那个时候就不喜欢我!”七岁的小儿倘不友好,人尚能为之难过伤心,却依然诚心诚意地想保护他,可当他如此多疑,如此冷漠,怎能叫人爱他爱得起来呢!他像水蛭一样黏着他的母亲,哪怕离开他一分钟,他都怨恨不已。他独自睡觉的那一半时间,总会在隔壁房间里叫他母亲,小小的声音固执地使劲地叫着,叫他母亲过去帮他打蚊子,蚊子咬他了。    
    他把手稿放到一边,暗忖道,一个贵族的爹爹!可怜的孩子!事实要比这残酷得多,而且是所有的事实里最最残酷的。不过,谁能指望一个会写故事的天使去关心所有残酷的现实呢?自己二十二岁的时候,那种献身精神不也很多吗?    
    他还想对那孩子说上一点,非常重要的一点,只可惜那孩子已经永远不可能听到了。他想说,如果上天赋予了你写作的力量,那就把这力量的源泉藏在心里吧。你写作是因为你有一个孤独的童年,是因为你匮乏爱。(尽管这不是事实。他还想说———我们是爱你的,我们本来就是爱你的,是你选择了不被我们爱。昏话啊!猴子弹琴都比这要好得多。)我们没法写出所有,他想说———我们可以写出痛苦,写出匮乏,在你心里,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至于你所谓的真正的父亲,同情革命的真正的父亲,简直是胡言乱语!伊萨耶夫是个小职员,文书而已。要是他还活着,要是你还跟着他,你也不过是步他后尘当一名小职员。那样,你倒不会留下这样的遗憾了。(是啊,是啊,他听到那孩子高高的声音在说———但我会活着!)    
    身着白衣的年轻人玩着法国人的槌球游戏,而你身佩绿剑站在他们当中,回来吧!可怜的孩子!我想看见你,看见你在彼得堡的大街上,看见你在这里回头,在那里挥手,每次都会令我心潮起伏。无处不在无处在,我的心像俄耳甫斯般被撕扯成碎片。年轻的时光啊,金色的幸运的时光。    
    你留给我的只是:拾掇起你的遗物,把我破碎的心缝补起来。诗人、七弦琴手、魔法师、复生的主人,这都是我得来的称谓。而事实呢?只是一副冰冷的肩膀佝偻在写字台边,痛苦的心迟缓地思想,一颗如同乌龟一般缓慢思想的心。    
    我来得太迟了。我没能揭开棺材的木盖,亲吻你光滑冰冷的额头。若是我的嘴唇能够像盲人的指尖那么柔和,哪怕只是轻轻吻过你一下,你就可能不会这样带着怨恨离开。姓着伊萨耶夫的名字死去,我,一个老头子,一个老朝觐者,留下来追随着你,追随着灰色叠加紫色的一片图案,追随着一种回响。    
    我在这儿,而你的父亲伊萨耶夫却不在。要是你不幸溺毙,你抓住伊萨耶夫,抓到的手只能是一个幻影。在塞米巴拉金斯克的市政厅里,在楼梯后面的盒子里,在灰扑扑的陈年文件里,你或许还能看到他的签名。除了这点线索可供回忆,你记得的那个拥抱着自己寡妇和孩子的男人,你再也找不到他的任何踪迹。    
    


第十三章  化装化装(1)

    处理完巴维尔文件这件事,他没有理由再滞留在彼得堡。火车八点钟出发,周四到德累斯顿,他就能和妻儿团聚。随着出发时间逼近,他越来越不相信自己能忘却神龛上的那些照片。他不相信自己会吹熄蜡烛,让巴维尔的房间落在一个陌生人手上。    
    可他今晚不走,那又什么时候走呢?“永远的房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从哪儿找到这个字眼?他在等待一个鬼魂。他能等上多久?除非他再找一个女人,扎下根永远不走。那样的话,他的妻子怎么办?    
    他心里乱七八糟。他搞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他只知道,八点钟悬在他脑袋上,仿佛宣判了他的死刑。他终于去找了公寓的看门人,讨价还价了半天,让看门人找了个送信的,拿着他的车票去了趟车站,把车票改到了第二天。    
    回来后,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屋门大开着。屋内有个女人背对着他站着,正在神龛那里找着什么。他瞬间感到一阵内疚,以为是妻子追到彼得堡来了。但马上,他就认出来人是谁了,嗓子眼里爆发出一声抗议的叫喊。谢尔盖·涅恰耶夫,穿着和那天一模一样的蓝衣服,戴着一模一样的无檐帽!    
    马特廖娜这时走了进来。他还没开口,马特廖娜就先发制人。“你不该这么悄悄溜进来!”她大声叫道。    
    “可你们两个在我的房间里干什么?”    
    “我们正好在———”情绪高昂的马特廖娜刚想说,涅恰耶夫打断了她。    
    “有人把警察引到我们那儿了,”他边说边走近了他几步,“我希望不是你。”    
    在熏衣草的味道下面,他闻到一股男人的汗臭。涅恰耶夫的喉咙处,脂粉一道道的,中间冒出根根胡子茬。    
    “真是卑劣无耻的指控,太卑劣了。我再问一遍:你在我的房间里干什么?”他转向马特廖娜。“还有你———你生病了,应该呆在床上才对!”    
    马特廖娜没理,自管自把巴维尔的手提箱拖了出来。“我说了他该有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衣服,”还没等他反驳,她又接着说:“是的,他该有的!巴维尔用自己的钱买的那套衣服。巴维尔是他的朋友!”    
    马特廖娜打开手提箱,拿出那套白衣服。“找到了!”她挑衅地说。    
    涅恰耶夫瞄了一眼衣服。他把衣服摊在床上,解开自己的衣服扣子。    
    “劳驾解释一下———”    
    “没时间了。我需要一件衬衫。”    
    他把胳膊拽出衣袖。衣服掉了下来,堆在他脚边。他站在那堆衣服前,棉布内衣和黑色皮靴脏不可耐。他没穿袜子,两条腿瘦骨伶仃,毛绒绒的。    
    马特廖娜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她帮着涅恰耶夫穿着巴维尔的衣服。他想抗议,可是,那年轻人根本就没把他这样的老家伙放在眼里。耳朵听不进他的话,他又能说什么呢?    
    “你那个芬兰朋友干什么去了,她没和你在一起啊?”    
    涅恰耶夫匆忙穿上夹克。夹克太长,肩膀处太宽,他穿着根本不像巴维尔穿着那么合身,那么好看。绝望中,他为儿子感到一丝骄傲。不应有的感觉!    
    “我必须离开她,”涅恰耶夫说。“赶快离开很重要。”    
    “换句话说,你抛弃了她,”他没等涅恰耶夫回答,接着说。“赶紧洗洗你的脸吧。你看起来像个小丑。”    
    马特廖娜迅速跑了出去。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块湿布。涅恰耶夫用湿布擦了擦脸。“额头那儿也要擦擦,”马特廖娜说。“这儿。”她从涅恰耶夫手里拿过湿布,擦去了他眼眉上粘着的脂粉块。    
    小妹妹。她也是这样对待巴维尔吗?什么东西在啃咬着他的心。是嫉妒。    
    对他的嘲弄,涅恰耶夫没有发火。“我需要钱,”他说。    
    他掉头对着孩子。“你有钱吗?”    
    马特廖娜冲出屋子。他们听到椅子在地板上拖拉的声音。回来的时候,她的手里捧着一个钱罐,里面装满了硬币。她把硬币悉数倒在床上,数了起来。“还是不够,”涅恰耶夫没完没了嘟哝着。“五卢布十五戈比。”马特廖娜大声宣布。    
    “我还需要多点。”    
    “那就到街上去讨啊。别指望我能给你。走啊,以人民的名义讨你的救济去吧。”    
    两人怒目相向。    
    “你干吗不把钱给他?”马特廖娜质问他。“他是巴维尔的朋友啊!”    
    “我没钱给他。”    
    “你撒谎!你告诉妈妈你有很多钱。你为什么不分给他一半?换了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就会分他一半。”    
    巴维尔,上帝啊!“我没那么说过,我没有那么多钱。”    
    “快,给我!”涅恰耶夫抓住他的胳膊,两眼闪闪发亮。他再一次嗅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心虚。色厉内荏,可怜的家伙!他有些可怜他,可存心要把门关上。“绝对没有。”    
    “你为什么这么吝啬?”马特廖娜大声嚷着,毫不掩饰她的蔑视。    
    “我不是吝啬。”    
    “你就是吝啬!你对巴维尔吝啬,现在又对他的朋友吝啬!你有很多很多钱,可你都给自己留着。”她掉头对涅恰耶夫说。“他写书能挣几千个卢布,可他都给自己留着!这是真的!巴维尔告诉我的!”    
    “胡说八道!巴维尔根本不知道钱的事。”    
    “真的!巴维尔看过你的抽屉!他看过你的账本!”    
    “该死的巴维尔!巴维尔压根就看不懂分类账,他看到的只是他想看到的!我负债已经多少年了,你想都想不到!”他转头对涅恰耶夫说,“这场谈话太荒谬了。我没钱给你,我想,你最好还是马上离开这儿。”    
    涅恰耶夫反而变得不紧不慢起来。他甚至笑了。“这场谈话一点也不荒谬,”他说。“恰恰相反,对我大有裨益。我一直对那些做老子的颇为怀疑。他们真正的罪恶就是贪婪。他们从不承认这一点。他们想把任何东西都据为己有。钱袋子到死都舍不得松手。钱袋子就是他们的一切。他们根本就不去想结果会是什么。我不相信你继子说的话,因为我听说你是个赌徒。我想赌徒是不大在乎钱的。不过,赌博也有它的另一面,是不是?我本该认识到这点的。你应该是那种人,赌起来永不餍足,总是贪图更多的钱。”    
    滑稽的指责。他想到德累斯顿的安妮娅为了让孩子有吃有穿,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他想到自己翻过来穿的袄领子,袜子上的洞。他想到年复一年地写信,自己放低自己,求斯特拉霍夫、克拉耶夫斯基、柳比莫夫、斯特罗夫斯基把稿费预支给他。吝啬鬼陀思妥耶夫斯基,———太荒谬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最后几个卢布。“给你,”他大声说道,把钱递到涅恰耶夫的鼻尖上,“就这么多了!”    
    涅恰耶夫冷冷看着他伸出的手。猛然一动把钱抢了过来。有一枚卢布掉到地上,滚落到床下。马特廖娜赶紧把它勾了出来。    
    他试图把自己的钱抢回来,即便和这个年轻人搏斗一番也在所不惜。可涅恰耶夫轻轻就把他挡在一边,和先前一样飞快地把钱塞进自己的口袋。“等等……等等……等等,”涅恰耶夫喃喃说,“你心里,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你心里,看在你儿子的分上,你是想把钱给我的,我知道。”他后退了一步,整了整衣服,似乎在炫耀他的胜利。    
    


第十三章  化装化装(2)

    装腔作势!伪君子!真不亏是人民复仇的人!不过,他的心头此刻竟爬上一丝暗喜,他无法抗拒的暗喜。他熟悉那种感觉,那是挥金如土的丈夫心头自有的暗喜。当然,这不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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