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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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大师-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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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本应想象得到巴维尔会产生这种想法,而非从涅恰耶夫这里听到。真是个废物!“但愿,”他开口说,“我还能听到你和巴维尔在一起。”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就好比两把剑,两把裸露的剑。    
    涅恰耶夫多么机灵,他预先就警告过他不要难过!可难过恰恰就是他最大的感受:他为一个孩子感到难过。孩子孤独一人,在大海里挣扎,逐渐被水淹没。他错了吗?在涅恰耶夫阴沉而若有所思的注视下,他觉得涅恰耶夫多少有些成心故意———甚至比成心故意还坏,实际上是狡猾?那些话,那些被人深信不疑从心灵传递到心灵的话,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这种年纪的人,处在表演做戏的年龄,处在乔装改扮的年龄。巴维尔过于孩子气了,太过时了,居然对此深信不疑。巴维尔笔下的男女主人公,以那种滑稽可笑结结巴巴过时的语言彼此谈心。“我想……我想……”———“你可以……你可以……”可是,巴维尔至少还可以把自己投掷到他人的胸怀里去,而要把谢尔盖·涅恰耶夫想象成一个写手那就太没有可能了。一个自私自利的人甚至更坏。他们的确是一对可怜的情侣。没什么感情,没什么同情心。那种感情稚嫩迟疑,仿佛一个长不大的侏儒。那是一个属于未来的人,属于下个世纪的人,除了宏大的脑袋宏大的胃口别无是处。孤独啊,孤独!最适合他呆的地方就是空荡房间中的王位宝座,头脑中的宝座。思想的巨人,愚蠢的思想。上帝拯救这些信徒吧,上帝拯救被统治的人们吧!    
    他的思想被楼梯上的喀哒声打断。涅恰耶夫奔向门口,听了听,接着走了出去。外面一阵压低了的争吵声,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接着又静悄悄的了。    
    那个女人依旧戴着那顶小白帽子,坐到床边把最小的孩子揽到怀里。碰到他的目光,她的脸红了,但紧接着就挑衅地抬起了下巴。“伊舒金先生说你能帮助我们,”她说。    
    “伊舒金先生?”    
    “伊舒金先生。你的朋友。”    
    “他为什么会那么说呢?他知道我的处境。”    
    “我们正为房租的事儿发愁呢。我付了这个月的房费,可后面的就没钱付了。太多了。”    
    孩子停止了吃奶,在母亲怀里扭动起来。她放下孩子。孩子歪歪斜斜地滑下她的腿离开了房间。他们听到楼梯下孩子小便的声音,他像往常一样轻声呻吟着。    
    “他已经病了好几个星期了。”她抱怨着说。    
    “让我看看你的乳房。”    
    她迅速解开第二个纽扣,把一对乳房暴露出来。两个乳头在寒冷中变得硬挺挺的。她用手指托住乳房,轻柔熟练地动了动,挤出一滴奶来。    
    他只有五个卢布,还是他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那里借来的。他给了她两个。她一声不吭接过硬币,把它们包在手绢里。    
    涅恰耶夫回来了。“那么,索尼娅把她的麻烦告诉你了,”他说,“我想你的女房东已经帮过她们了。她真是个慷慨大方的女人,对吗?这是伊萨耶夫说的。”    
    “这毫无疑问。我怎能带———”    
    那个姑娘———她的名字真的是索尼娅吗?———难为情地把脸转了过去。她的衣服是那种廉价的花布面料,根本不适合在冬天里穿。她衣服上的纽扣,自始至终都在前面耷拉着。她已经冷得有些发抖了。    
    “我们以后才说那个,”涅恰耶夫说道。“我想带你去看看印刷机。”    
    “我对你的印刷机没有兴趣。”    
    涅恰耶夫已经拉着他的胳膊,半拖半拽把他拉到门口了。他再一次为自己的默从感到惊讶,仿佛自己处在道德凝固的状态中。巴维尔看到他被杀害自己的人如此利用会怎么想?要不就是巴维尔在引导着他这么做?    
    他马上就看清楚了那种印刷机。那是种过时的英国伯明翰型的印刷机,他哥哥就曾在这种机型上印刷过传单和广告。印几千份应该是没有问题———一个小时大约能印两百张。    
    “每个作家力量的源泉,”涅恰耶夫用手掌拍了一下机器说。“你的声明今天晚上就能分发到各家各户,明天就能上街。或者,你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等你过了边境后再发出去。若有人跟你收税,你就说是伪造的就行了。到那时就没什么关系了———你的声明会见效的。”    
    屋里还有一个人,比涅恰耶夫年纪大些———头发稀少,面有菜色,眼睛黯淡无神,趴在排字台上,下巴都低到手上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涅恰耶夫也没有介绍一下他。    
    “我的声明?”    
    “是的,你的声明。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声明。你马上就可以写,这样会节省时间。”    
    “要是我选择讲出事实怎么办?”    
    “无论你写了什么,我们都会发出去。我答应你。”    
    “我要讲的事实不是一台手动印刷机就能讲明白的。”    
    “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屋里响起另外那个人的声音。他没有抬头,始终看着眼前的文字。“他是个作家,他不会那么写的。”    
    “他该怎么写呢?”    
    “作家们有他们自己的规则。他们不会和人民平起平看的。”    
    “那他们就该学学新的规则。个人那点事都是些奢侈品,我们可以放弃不用。人民不需要个人的东西。”    
    既然涅恰耶夫有了个听众,他又回到了以前的方式。至于他,他厌倦了这些幼稚的挑衅。“我得走了,”他再次说道。    
    “如果你不写,我们会替你写。”    
    “你说什么?替我写?”    
    “是的。”    
    “署我的名字?”    
    “就是署你的名字。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没人会同意的。没人会相信你的。”    
    “学生们会相信———你在学生们当中不乏追随者,我告诉过你了。尤其是他们不得不读大厚书获得启示的时候。学生们会相信任何事情。”    
    “来吧,谢尔盖·根纳德维奇!”另一个人说道,语气非常严肃。那人的眼睛下面有层层的眼袋。此刻,他点燃一枝香烟,焦虑地抽着。“和书本作对你得到了什么?和学生作对你得到了什么?”    
    “不能在一页纸里说完的东西就不值得去说。还有,有些人为什么就可以舒舒服服坐着看书,而另一些人却一点不能读?学生们唠叨得太多了。他们坐而论道,消耗着精力。大学就是个教给你争论永远不干实事的地方。这就好比犹太人切断了力士参孙的头发,争论只是个圈套陷阱而已。他们以为通过争论就能让世界变得更好。他们没明白在他们改进之前,世界早已经变坏了。”    
    


第十六章  印刷厂印刷厂(2)

    他的同志打哈欠了。看来那人的冷漠刺激了涅恰耶夫。“这是真的!这就是他们需要煽动的理由!如果你让他们放任自流,他们会永远陷入唠叨和争论中,那样,什么事情都会变坏。你的继子就是那样,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永远在谈论。水深火热中的人民需要的不是谈论,是行动。我们的目的就是让他们行动起来。如果我们能挑动起他们行动,战斗就算胜利了一半。可能他们会被打杀,可能会有新的镇压,可那只会造成更多的痛苦更多的仇恨和更多行动的愿望。这才是良性的循环。不光如此,部分人受苦受难,和所有的人受苦受难,都有什么正义可言?我们所做的全部事情都是在加速这一过程。你会觉得吃惊,一旦我们让历史前进,历史会前进得多么快。历史的循环时间会变得越来越短。如果我们今天就行动起来,未来将在我们知道它之前就展现在我们眼前了。”    
    “所以,就能允许伪造,就能允许为所欲为了。”    
    “为什么不?这有什么新鲜的。为了未来,任何事情都是允许的———甚至信徒们都是这么说的。这话要是出现在《圣经》里,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你当然不觉得奇怪。只有耶稣会士才会这么说,他们不能得到宽恕。你也不会。”    
    “不能得到宽恕?谁知道呢?我们在讨论小册子的问题,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谁会去关心小册子到底是谁写的呢?言辞就像一阵风,今天刮到这儿,明天吹到那儿。没人能占有言辞。我们讨论的是群众,当然,你也是群众中的一分子。群众不会对作者的身份斤斤计较的。群众是没有智慧的,他们只有激情。你还指什么别的意思吗?”    
    “我是说,要是你以未来的名义,故意贬低隔壁那些可怜孩子的苦难,你将永远得不到宽恕。”    
    “故意?这是什么意思?你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讨论人心的内部。历史不是思想,历史并非由人民心灵创造出来,历史是在大街上创造出来的。不要告诉我现在我和你讨论的是思想。那样,只能是另外一个聪明的争论圈套,是迷惑学生们的那种把戏。我不是在讨论思想,即便我是,也没什么关系。我可以这一分钟想这件事,下一分钟想那件事,只要我行动起来,就没有任何问题。人民行动起来,除了行动,你就是错的!你没弄明白你的信仰!你听说过上帝的母亲会去朝圣吗?末日来临之日,一切一切各得其所。地狱之门关闭。上帝的母亲会离开她在天堂的宝座,朝圣于地狱之中,哀求自己受到诅咒。她会跪倒在地,拒绝起身,直到上帝变得仁慈,让人人得到宽恕,即使他是无神论者,即使他是渎神之人。所以,你错了。你和你自己书中所写自相矛盾。”涅恰耶夫眼里闪耀着光芒,丢给他胜利的一瞥。    
    宽恕所有。只是想到这个,他就头脑发昏。他们将联合起来,父亲和儿子。这话出自一个渎神者肮脏的嘴巴,所以就不该是真实的吗?谁该规定上帝的母亲把自己的避难所安置在哪里?倘若基督被人藏匿,他为什么就不能藏匿在这些地下室里?他为什么就不能在此时此刻身居此地呢,身居吊在隔壁女人乳房上的孩子中间,身居呆滞木讷世故狡猾的小姑娘中间,身居谢尔盖·涅恰耶夫自身中间?    
    “你在嘲弄上帝。如果你想和上帝的仁慈赌博,你会输掉的。不要再有那样的念头了———听我的话吧!———否则你会下地狱。”    
    他的声音是如此喑哑,以至他差点说不出话来。涅恰耶夫的同志,头一次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涅恰耶夫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软弱。他开口说话,那声音像狗一样撕咬着他。“从基督诞生,已经过去了十八个世纪,将近十九个世纪!我们现在处在一个新时代的边缘,可以自由地思考任何问题。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想的!你肯定知道这一点。你肯定知道———这是你笔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病倒之前说的话!”    
    “你疯了,你不懂怎么读书,”他喃喃说。可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他明白。他不知该说什么好是因为,在这场辩论中,他不相信他自己。而他不相信自己是因为,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切都坍塌了:逻辑、理性。他瞪视着涅恰耶夫,他只看到一个水晶球在荒漠之光下闪烁,自我封闭,固若金汤。    
    “小心点儿,”涅恰耶夫敲击着一根手指,意味深长地说。“小心你说我时用的字眼儿。我是俄国的:当你说我疯了的时候,你是在说俄国疯了。”    
    “说得精彩!”他的同志慵懒嘲讽地拍了拍手,说道。    
    他最后一次试图使自己振作起来。“不,你说得不对。那只是你的诡辩。你只是俄国的一部分而已,只是俄国疯狂的一部分。我只是个———”他的一只手放到胸口上,继而被这做作的姿势感动着。他垂下手继续说,“我只是个关心那种疯狂的人。这是我的宿命,这是我的负担。不是你的。你还是个孩子,还不到背负这种负担的年纪。”    
    “又说得精彩!”那个人说,拍着巴掌。“他把你给定位了,谢尔盖!”    
    “那么,我就和你谈谈条件吧,”他继续说。“我终究会写的,为你的印刷厂写。我会讲出真相,按你的要求,在一页纸里讲出所有的真相。我的条件就是要你照实印出,不许改动一个字,把它们发出去。”    
    “写吧!”涅恰耶夫眼里闪着胜利的光果断地说道。“我喜欢这些条件!给他纸和笔!”    
    另外那个人把一张写字板放在排字台上,摊开了纸。    
    他写道:“公元1869年10月12日夜里,我的继子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伊萨耶夫死于细木工码头的制弹塔处。有谣言说,他的死是帝国警察第三厅所为,这种说法是故意捏造。我相信,我的继子是被他的不仁不义的朋友谢尔盖·根纳德维奇·涅恰耶夫谋杀的。    
    “愿上帝宽恕他的灵魂。    
    “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1869年11月18日。”    
    他的手轻微地颤抖着,把手中的纸片递给涅恰耶夫。    
    “好极了!”涅恰耶夫说,把纸片递给另一个人。“真相,瞎子所看到的真相。”    
    “印了它吧。”    
    “印吧,”涅恰耶夫命令着那个人。    
    那人半信半疑地使劲看了他一眼。“这是真的吗?”    
    “真的?什么是真的?”涅恰耶夫的尖叫声在整个地下室里回响。“排啊!我们浪费的时间够多了!”    
    此时此刻很明显,他已经跌到圈套里去了。    
    “让我改改吧,”他说。他把纸片拿了回来,团成一团,塞进口袋里。涅恰耶夫没有试图去阻止他。“太晚了,”他说。“你已经写了,有证人在眼前。我们会把它印出来的,就按我答应你的,逐字逐句印出来。”    
    一个圈套,一个恶意的圈套。他考虑过了,他终究不是某个派别中的人物,可以轻易插入他的继子和无政府主义者谢尔盖·涅恰耶夫的争吵中去。巴维尔的死只是个诱饵,促使他从德累斯顿来到彼得堡。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个猎物,被人引诱得无处藏身。此刻涅恰耶夫的话堵着他,让他如鲠在喉。    
    他怒视着他;可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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