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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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大师-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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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一起又过了一夜,那以后大门才关上。那一夜,她事先没有招呼,很晚来他的房间。他通过她又一次进入了黑暗以及他儿子和别的溺毙的人一起浮沉的水域。“别害怕,”他想悄声对他儿子说,“我和你在一起,我同你分担苦楚。”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伸开四肢趴在她身上,嘴巴挨着她的耳朵。    
    “你知道我去了哪儿吗?”他轻声问。    
    她从他身体底下抽身出来。    
    “你知道你把我带到了哪里吗?”他悄悄说。    
    他迫切希望在她面前炫耀那孩子,表现他青春的活力,他明亮的眼睛、白皙的下巴和好看的嘴巴。他要让孩子再穿上那套白衣服,让孩子的胸膛里发出深沉的声音。“看哪,世界上少了一个什么样的宝贝!”他要大声呼喊:“看哪,我们丧失了什么!”    
    她翻过身,背朝着他。他迫不及待地上上下下抚摸她长长的大腿。她阻止了他。“我必须走了,”她说着下了床。    
    第二天晚上她没有来,同她的女儿呆在一起。他给她写了一封信,放在桌子上。他早晨起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信仍搁在老地方,没有打开。    
    他去店铺。她在柜台后面;但是一看到他,就溜到后屋去了,让老雅科夫列夫接待他。    
    傍晚,他等在街上,像拦路贼似的,尾随着她直到家门口。他在门道里抓住她。    
    “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有躲着你。”    
    他捉住她的手臂。门道里很暗,她挎着篮子,脱不了身。他用身体顶着她,嗅到了她头发的胡桃气味。他想吻她,她扭过头,他的嘴唇擦过她的耳朵。她被他顶住的身体没有丝毫回应的迹象。真丢人,他暗忖道:我这是自取其辱。他让开一步,但又在楼梯上赶上她。“再说一句话,”他说。“这是为什么?”    
    她转过身来对着他。“那还不明显吗?非要我说出来不可吗?”    
    “什么明显?没有什么明显的东西。”    
    “你在遭罪。你在恳求。”    
    他退缩一下。“没有的事!”    
    “你有要求。那没有什么惭愧的。不过现在已经结束。这样继续下去对你没有好处,我这样被利用对我也没有好处。”    
    “利用?我可不是利用你!我心里可没有别的想法!”    
    “你利用我到达另外一个人。别不高兴。我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解释清楚,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但是我不想被拖入得更深了。你自己有妻子。你应该等到再同她相处的时候。”    
    自己的妻子。她干吗把他妻子扯进来?他想说:我的妻子太年轻了!以我现在的情况来说,太年轻了!但是他怎么说得出口呢?    
    


第五部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3)

    然而她说的是大实话,比她知道得更真实。他回德累斯顿时拥抱的妻子将会有所改变,将会有他带回去的这个微妙而风情万种的寡妇的痕迹。他通过妻子将会到达这个女人,正如通过这个女人到达———到达谁呢?    
    他的想法是不是流露了出来?她脸上突然气愤地一红,甩掉了他抓住她袖管的手,上了楼梯,丢下他不管。    
    他随即也上了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平静下来。他心脏的猛烈跳动逐渐慢下来。巴维尔!他一再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把它当做咒语。但是那个不可阻挡地呈现在他眼前的形象不是巴维尔,而是另一个人,谢尔盖·涅恰耶夫。    
    他不再否认他和死去的孩子之间出现了一条裂痕。他生巴维尔的气,觉得自己被出卖了。他感到意外的不是巴维尔被拉进虚无主义者的圈子,也不是巴维尔在信里只字不提这件事。可是涅恰耶夫牵涉在里面,情况就不同了。涅恰耶夫不是少不更事的学生,也不是幼稚的虚无主义者。他是那个天字第一号的虚无主义者撤到亚洲的荒漠后,遗留在俄罗斯精神里的蒙古人。而巴维尔什么都不是,只是他军队里的一个步兵!    
    他想起一本流传日内瓦的、名为《革命者手册》的小册子,据说是出自巴枯宁之手,但思想内容和遣词造句显然都是涅恰耶夫的。“革命者是在劫难逃的人,”小册子开宗明义地写道。“革命者没有个人利益,没有感情,没有依恋,甚至没有名字。他全心全意只有一个激情:革命。他在内心深处已经同社会秩序、法律和道德切断了所有联系。他之所以继续生存在社会中,只是为了要破坏它。”随后又说:“他不指望任何怜悯。他每天都准备迎接死亡。”    
    他准备迎接死亡,他不指望怜悯:这些话说说容易,但是有哪一个孩子能理解它们的全部内容?巴维尔不能;甚至涅恰耶夫,那个不被喜爱的、不可爱的年轻人,恐怕也不能。    
    他回想起涅恰耶夫本人的模样:独自站在日内瓦接待大厅的角落里,惹人注意地、狼吞虎咽地在吃东西。他摇摇头,想抹掉那个形象。“巴维尔!巴维尔!”他悄悄呼唤那个不在的人。    
    门口有人轻轻敲门。马特廖娜的声音:“开晚饭啦!”    
    他在饭桌上尽量显得愉快。明天是星期日:他提议去彼得罗夫斯基岛上玩玩,星期日下午岛上有集市和乐队演奏。马特廖娜兴致勃勃地要去;出乎他意外的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同意了。    
    他同她们约好,做完礼拜后在教堂会合。早晨他出去时,在昏暗的门道里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盖着发霉的旧毯子的流浪汉躺在那里。他诅咒了一声;流浪汉嘟嘟囔囔地坐了起来。    
    他到圣格雷戈里教堂时,礼拜还没有结束。他在教堂的柱廊里等候,那个流浪汉又出现了,睡眼惺忪,身上散发着异味。他转过身,责问流浪汉说:“你在跟踪我吗?”    
    两人相距虽然不到六英寸,流浪汉假装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生气地重复了一遍。鱼贯而出的做礼拜的人好奇地瞅着他们两个。    
    那人偷偷溜了。他走了半个街区后停下来,靠在墙上,假装打哈欠。他没有手套,把毯子卷起来当做手筒取暖。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她的女儿从教堂出来。沿着沃兹涅先斯基大道,穿过瓦西列夫斯基岛南端,到公园有好长一段路。还没有到公园,他就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愚蠢的错误。音乐台上空荡荡的,滑冰场周围阒无一人,只有几只昂首阔步的海鸥。    
    他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道歉。“有的是时间,还不到中午呢,”她愉快地回答。“我们散散步好吗?”    
    她的好情绪使他觉得意外;更觉得意外的是她主动挽起他的手臂。马特廖娜在她的另一侧,他们大踏步地走着。好像是一家子,他暗忖道:只要有第四个,我们就齐全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把他的手臂挽得更紧一些。    
    他们经过一群聚在芦苇丛里的羊只。马特廖娜拔了一把草,向羊群走去;羊群散了开来。一个握着木棍的村童从芦苇丛中出来,破口就骂。看来一场争吵已经在所难免。村童忽然改了主意,马特廖娜赶紧溜回到他们身边。    
    经过一番折腾,她脸上泛起红光。她长大后会成为美人的,他想道:她会让人心碎的。    
    他不知道他妻子会有什么想法。到目前为止,他干了有失检点的事以后,总感到悔恨,悔恨之后是忏悔的冲动。这些忏悔表面上虽然痛心疾首,细节方面却是语焉不详,妻子听得越来越糊涂、越来越生气,忏悔对他们婚姻的损害远比不忠的事实本身更为严重。    
    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并没有罪恶感。相反的是,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正确性。他不知道这种正确感后面隐藏着什么;事实上他也不想知道。就目前而言,他心里有一种类似欢欣的感觉。原谅我,巴维尔,他悄悄地自言自语。但这仍旧不是由衷之言。    
    假如我的生命能从头再来就好了,他想道;假如我能再年轻一次就好了!也许还有:假如我能利用巴维尔抛弃的生命,利用他抛弃的青春就好了!    
    他身边的女人又怎么样呢?她一时冲动委身于他,现在是不是感到懊悔呢?假如压根儿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今天的游玩也许可以标志一场正式求爱的开始。这正是一个女人企求的东西:有人追求她、向她求爱、劝服她、赢得她!即使当她委身的时候,她也不希望做得太直率,而是希望半推半就,处于一种愉快的朦胧混乱的状态。坠落,但绝对不要不可挽回的坠落。不:要的是坠落后又能返回,改造得焕然一新,像处女一般纯洁,准备再一次被追求,再一次坠落。一场同死亡的游戏,复活的游戏。    
    假如她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她会怎么样?愤怒地缩回去?那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吗?    
    他偷偷地瞥了她一眼,那一瞬间,他清晰地领悟到:我能爱上这个女人。除了肉体的吸引力之外,他感到了他只能称之为和她相似的地方。他和她属于同一类型,同一代人。突然间,同代人各就各位:巴维尔、马特廖娜和他年轻的妻子安娜站在一边,他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站在另一边。一边是孩子,另一边不是孩子,而是那些年纪大得足以在他们做爱的时候体味到死亡滋味的人。因此才有那晚的迫切,才有那种灼热。他怀里的她像是火刑场上的圣女贞德:肉体化为灰烬的时候,灵魂在同禁锢它的枷锁搏斗。同时间的挣扎。孩子永远不会理解的事情。    
    “巴维尔说你在西伯利亚呆过。”    
    她的话使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呆了十年,我是在那里认识巴维尔的母亲的。在塞米巴拉金斯克。她的丈夫原先在海关工作。去世时巴维尔只有七岁。她也去世了,那是前几年的事———巴维尔一定告诉过你。”    
    “于是你又结婚了。”    
    “不错。巴维尔是怎么说的?”    
    “他只说你的妻子很年轻。”    
    “我妻子的年纪同巴维尔差不多。有一段时间,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三个,住在梅夏斯卡娅街的一套公寓里。对巴维尔说来,那段时间并不快活。他同我的妻子有些对立。事实上,当我告诉巴维尔,她准备和我结婚时,巴维尔去找她,相当认真地对她说,我年纪太大了。此后,他总是管自己叫做孤儿:‘孤儿再要一片烤面包,’‘孤儿没有钱了,’等等。我们把它当做玩笑,其实不是。结果导致了家庭不和。”    
    “我能理解。但是他当然值得同情。他一定感到正在失去你。”    
    “他怎么可能失去我呢?打从我成为他爸爸那天开始,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他。难道我现在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吗?”    
    “当然没有,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但是孩子的占有欲很强。他们同我们大家一样,也有妒忌的一面。当我们心生妒忌的时候,我们虚构对我们自己不利的故事,产生自己的想法,我们自己吓自己。”    
    她的话像三棱镜一样,只要稍稍转动一下角度,就会反射出差别很大的含义。她是不是有意这样?    
    他瞥了马特廖娜一眼。她穿着一双镶着毛茸茸的羊皮边的新靴子。她用力踩着潮湿的草地,留下一行脚印。她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他说你利用他传话送信。”    
    他心里一阵刺痛。巴维尔连那件事都记得!    
    “确有其事。我们结婚前一年,在她命名日的那天,我让他替我给她送去一件礼物。这件事很不应该,事后我非常懊悔。简直不能原谅。当时我没有多加考虑。这是不是最糟糕的事?”    
    “最糟糕的?”    
    “巴维尔有没有告诉过你比那更糟糕的事?我很想知道,我知道错在什么地方,就能请求原谅了。”    
    她神情奇特地瞅着他。“那句话问得不地道,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巴维尔有过孤寂的时候。他会说出来,我就听。有时候会说一些事情,不永远是愉快的事情。也许那是件好事。他把过去的事情说出来以后,也许就不老是沉思冥想了。”    
    “马特廖娜!”他转向那孩子。“巴维尔有没有对你说过———”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打断了他的话。“我敢肯定巴维尔没有对她说过,”她说着转向他,低声而狠狠地说:“你不该问孩子那种问题!”    
    他们面对面停在旷野里。马特廖娜板着脸,抿紧嘴,望着别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瞪着眼。    
    “有点冷了,”她说。“我们回去好吗?”    
    


第六章 马克西莫夫马克西莫夫(1)

    “早上好。我是来领取我儿子的物品的。”(他的声音十分镇定,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的儿子上个月遭到意外,警方保管了他的某些物品。”    
    他打开一张收据,在柜台上推过去。收据上的日期是巴维尔死亡的当天或者第二天,要看死亡的确切时间是在午夜之前,还是午夜之后而定;收据上只有“信件和其他文件”几个简单的字。    
    值勤警官疑惑地看看收据。“10月12日。还不到一个月呢。案件不可能了结。”    
    “多少时间才能了结?”    
    “或许两个月,或许三个月,也可能一年。看情况。”    
    “没有什么情况。不牵涉刑事犯罪。”    
    警官伸直手臂拿着收据,走出房间。回来时,他的神情显得更阴沉了。“先生,您贵姓———”    
    “伊萨耶夫。死者的父亲。”    
    “哦,伊萨耶夫先生。您请坐,马上就有人来接待您。”    
    他的心往下一沉。他希望的只是把巴维尔的东西清点给他,让他离开这个地方。他最受不了的是警方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我只能等一小会儿,”他简洁地说。    
    “明白,先生,我相信经手这件事的探员很快就可以见您。您请随便坐,别客气。”    
    他看看表,在长凳上坐好,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打量一下四周。时间很早;接待室里只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年轻的房屋油漆工,工装裤斑斑驳驳的都是油漆污点。那年轻人坐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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