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诗篇(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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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诗篇(第一部)-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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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军人下车以前没有再交谈,直到司令员走出车厢,听到后面沃洛佐夫的声音响起,“要为你的火箭小组做好准备,米沙,他们还想要米丘林和伏拉波娃。”
  七.2
  安德烈。科萨柯夫整个五月里没有见过博拉列夫斯基,不过好消息倒并不缺乏。他考上了列宁格勒音乐学院的作曲系并且得到了最高额度的奖学金。这件事上他伤了父亲的心,老科萨柯夫一心希望儿子成为自己没能成功的钢琴家,而且钢琴家的演出收入比无名的作曲家稳定且丰厚,但安德烈这次坚持得很执拗,任凭老头子怎么叫喊和冷嘲都无济于事。
  现在安德烈已经坐在初夏傍晚的校园里了,穆索尔斯基那张著名的画像被复制成浮雕,阴郁愤怒地盯着开开心心散步的年轻人们,安德烈微微侧过脸躲开穆索尔斯基的凝视,正好看到画报栏里博拉列夫斯基在会议上讲话的标题照片。尽管模糊,安德烈还是一眼认出了司令员独有的体态,他也看见了旁边坐的沃洛佐夫,象海神波塞冬一样严厉,安德烈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位参谋长对自己有一种莫名的轻蔑。那天他坐司令员的车回家,上车前看见了对面擦肩而过的沃洛佐夫,安德烈没有忘记他的表情。
  看着司令员的照片,安德烈仍然不敢肯定地回忆那一支黑暗中的奏鸣曲是否真的存在过,对着钢琴他再也没能完整地重复弹出一遍。他只记得最后自己不知不觉的泪珠打湿了司令员的指尖,然后温暖的手指按下来擦拭他的眼角,沿着面颊滑过肌肤,最后停在长长的颈子上,他的肩膀被轻柔而久久地搂住,博拉列夫斯基下颌紧紧贴着他柔软的发际,在他额角轻轻吻了一下。
  这个吻温柔纯洁,一无邪念,宛如儿时梦中的音乐天使降临。它使安德烈战栗的身体忽然宁静了下来,感觉到有月光照在身上,有花香的风在吹动。
  然而日复一日,本来以为不会再见到博拉列夫斯基的安德烈,却意外地和司令员又相逢了。

  第 8 章

  八.1
  参加华沙国际钢琴比赛,是列宁格勒音乐学院的一个传统,而且成绩格外受到重视。这出于一种说不清楚的微妙心理,既有前宗主国对殖民地的优越感,也不乏对波兰音乐传统与水平的真心认可,尤其重要的是,要向欧洲展示苏维埃的文化成就,这个地点最为合适。
  安德烈是作曲系中唯一入选的学生,一路呼声并不弱于钢琴系任何选手。但是在最后决定曲目时却出了麻烦,院方按照传统,除了规定的两首肖邦作品,又给他选了一首难度很高、以炫技为主的练习曲作为自选曲目。就老柯萨科夫一直以来对儿子的训练来说,这本是安德烈的强项,然而他提出了异议,倾向于另一位不太出名的波兰作曲家更富有情感的奏鸣曲。少年到青年的转变,不可思议地飞快为安德烈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他强烈地感到无法继续沿着过去那条顺利的音乐之路前行,不再能从华丽的技巧堆砌中找到释放激|情的缺口,他踉踉跄跄地在黑暗中摸索,远离安全而黯淡的路灯去寻找远方荒原上的闪电。
  双方争执不下时,校方与列宁格勒的文化部门决定在预演上听取本地首长们的意见。安德烈和另外两个参赛学生在不知情的一天,被叫到学校的练习厅。进门的一瞬间,安德烈毫无预兆地看到了身穿便装,正愉快地与院长交谈的博拉列夫斯基,心跳顿时停止了。
  随即心脏又开始剧烈疯狂地跳动起来,安德烈不得不压抑着要把它呕吐出来的一阵阵反应。有一瞬间他害怕自己全无血色的脸被别人识破,然而他发现另两个人居然也是一样苍白,才稍稍安心。
  司令员向他们走过来,亲切地向他们微笑,问他们的年龄和名字,目光并没有在安德烈身上比别人停留更多一会儿。安德烈感到勇气在一点点消失,随之流逝的还有生命力。他模糊不清地听见他对大家说“不要紧张”以及诸如此类的话,绝望于时间如此残酷地漫长。
  折磨人的演出终于完了,安德烈跌坐在给安排的椅子上,正面对着显赫的听众们,仿佛是接受挑选的样品,孤独而无助。他转脸去看窗外高远晴朗的天空和樱桃树的枝条,去想象树干脉络里时时刻刻永不停止的液体循环,试图以此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训练有素的耳朵背叛了大脑,准确自动地为心灵捕捉着博拉列夫斯基低沉的声音。
  最后他们被放了出去,首长们预祝他们成功,博拉列夫斯基和他们一起走过来与选手握手。“没关系,打了败仗也不会被砍头的。”他听见博拉列夫斯基打趣地说,“我在华沙打败仗的时候不是也没有砍头吗?”他靠得很近,安德烈能闻到男用香水淡淡的清香,潮湿冰冷的手被司令员轻轻握住,放下时迟疑了片刻,他听到几若不闻的细微声音:“您等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待在黑暗的走廊尽头的安德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博拉列夫斯基在离他稍远的地方站住,安德烈屏住呼吸等他开口。
  “我认为您的想法是明智的,我支持您,刚才我把这意思告诉了弗拉索夫院长。。”
  “谢谢。”安德烈垂下视线。
  两人又安静地站了片刻,一时都不知道应该再说点什么。博拉列夫斯基仔细地打量安德烈在过去两个月里的变化,他长高了,但是瘦了一些,柔和的眼睛由于克制黯淡了一些。
  “我年轻的朋友,”他突然听见博拉列夫斯基很轻很轻的,与平日不同的,带着忧郁和惆怅的声音,“不要太苛刻地想我。”
  八.2
  警卫员在远处等待,博拉列夫斯基在阴影里低下头,他蹙起眉心的样子有使人怦然心动的孩子气,仿佛忧伤带来了净化,逆光的剪影纯洁得犹如牧羊少年。
  “大卫王离开羊群来到战场,这样的人到世间本是要令人们彼此流血。”安德烈想,但是他说出来的话是:“您认为我会怎么想您?”
  安德烈安静地说下去,“刚才我坐在那里,听着您说的每一句话,期盼您看我一眼又立刻祈祷您千万别看我;现在您站在面前,能看出您不快乐而我丝毫没有办法安慰您。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我不是,也不能做您的朋友,尽管我愿意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去交换这样的力量。”
  博拉列夫斯基目光闪烁地沉默着,最后他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转身走开,感到一阵沉重倦意袭上来,无力再思索。
  博拉列夫斯基的住宅在司令部里,象所有的单身汉一样,陈设简单,除了极其整洁以外毫不引人注意;但是,只有熟知他天性的亲密的朋友,才知道司令员在远郊区还有一个别致的住处。默默无名的伊瓦特拉河畔森林风景如画,一直绵延到北方的拉多加湖。有人猜测这是他的猎艳场所,而事实上博拉列夫斯基喜欢在这里独自游泳、钓鱼,或者带着猎枪逆流而上去森林里寻觅山鹬和野兔。
  年轻的司令员独坐在窗前,看着阳光在河水上粼粼地跳跃。桌上放着内务部给他的公文回复,和亚戈达的亲笔回信放在一起。信写得十分亲热而客气,保证他随时得到调查的任何进展情况,甚至可以派出军方的代表参与其中。博拉列夫斯基想集中起精神思考这件事,但没有做到,他将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出神地望着窗外。光线在浓密的树叶中摇曳,有一小会儿耀花了他的眼睛,回忆突然在脑海里清晰地闪动,谢尔戈罗夫斯克的庄园宁静的午后,十五岁的男孩子郁郁不乐地坐在小溪边,苍老疲惫的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走过来,怀着内疚和慈爱抚摸他金色的头发:“亲爱的,让你失望了……加林娜秋天以前必须要备好嫁妆,你希望姐姐幸福对吗……我们来读《战争与和平》吧,你喜欢安德烈公爵吗……象他去做个军官怎么样……?”
  博拉列夫斯基想到命运的不可思议而深深叹了口气,这时远方路上一阵轻微的汽车声音提醒了他,他低下头,一根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眨动掉在了漆光可鉴的写字台上,他把睫毛捻起来放在掌心,想起那个关于命运的寓言,轻轻吹了一口气让它飞出窗外。
  汽车在别墅前面停下,司令员从窗子里看到安德烈。科萨柯夫从车厢里走出来,亚麻色的长发飘拂如同蝶翼,安静地消失在大门里。

  第 9 章

  九.1
  正是盛夏,林中苔藓上投满了阳光斑驳的影子,在溪水浸润过的地方蘑菇长得很茂盛。山毛榉与橡树高大的树冠从小溪两岸伸展过去在空中连为一体,稍远处是一丛丛灌木,碎裂的新鲜浆果引来了不少山雀。
  两个男人将小船系在河边,赤脚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博拉列夫斯基背着枪,猎囊里却空空如也;安德烈牵着一条长毛契犬,它不满地向前连连跳跃,将绳子猛然拉紧,一串串水花溅出来,直到博拉列夫斯基回头轻声呵斥:“斯季瓦!”
  溪水越来越深,他们不得不到岸上来,博拉列夫斯基一面把背上的鞋子解下来穿上,一面笑着对安德烈说:“真丢人,一上午连只山鸡都没打到。”
  安德烈无声地一笑,刚要开口回答,忽然停下,“听!有声音。”
  博拉列夫斯基回头一眼发现远处草丛里飞速移动的灰色影子,他迅速端起猎枪,熟练地瞄准。枪声响了,几乎同时,斯季瓦欢快地挣脱安德烈,箭一般冲过去,稍顷,嘴里衔着一只肥硕的野兔跑回来。
  安德烈大声喝彩,博拉列夫斯基兴奋地蹲下去拍拍斯季瓦的脑袋,扭头看着安德烈:“您的听觉真不可思议。”
  安德烈微笑着眨眨眼睛,把背包解下来,掏出面包和水壶放在溪水边的岩石上,一棵山毛榉巨大的枝条伸过来为他们遮挡了阳光,安德烈和博拉列夫斯基并排坐下,博拉列夫斯基惬意地向后躺倒,轻轻吹起了口哨,树叶间的天空蓝得令人晕眩,他的目光落在安德烈举着水壶的手上,这手指那么纤长、苍白,宛如鸽子的羽毛,然而落在琴键上却力度惊人,博拉列夫斯基记起了那个月光下的夜晚,仿佛精灵附着在上面,用永不疲倦的红舞鞋的力量在音乐里奔腾,记起了自己那奇异的兴奋、迷惘与依恋。瞬间涌上来的冲动让他突然抓住了安德烈扶着岩石的另一只手,把它拉到胸口上。
  安德烈惊诧地望着躺在石头上的司令员,自己的指间被博拉列夫斯基的手指插了进来,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常年接触枪械在拇指与食指上留下的一层薄茧。司令员半闭着眼睛,金棕色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又深又长的阴影,神态安祥而天真。他感到手背上微微的气息,博拉列夫斯基仿佛马上就要把它拉到唇边。
  然而他突然改了主意,松开安德烈的手坐了起来,蔚蓝的眼睛闪动着狡黠和慵懒,“您不想去游游泳吗?多好的溪水,天气正合适。”
  没等安德烈回答,博拉列夫斯基已经站了起来,麻利地从头顶脱下罩衣和衬衫,双臂向上划了一个漂亮的伸展,安德烈只看见他头发的金光一闪,随着一个弧线轻盈地跃下去。
  九.2
  博拉列夫斯基灵巧地潜下清浅的水底,再冒出来已经在溪水隐没于树林的交界处,他的手臂挥舞了一下,很快消失在安德烈视线里。
  安德烈捡起他留在岩石上的衣物,熟悉的清新而温暖的气息微微地散发出来,又收拢在他怀里。溪流与森林重新变得寂静,连灌木丛中的山雀都无声无息,只有阳光仍然在强烈地、默默地照耀。安德烈伸手摘一片树叶掐在指间,回忆那略带粗糙质感的摩擦,他不明白如此坚定有力的手掌为什么会长着那么柔软而敏感的手指,眼睛与肌肤的记忆在交互印证彼此缠绵;现在,坐在阳光下的河岸边,他丝毫不觉得羞耻、尴尬,这些记忆发生过,就像他安德烈。柯萨柯夫的存在一样真实和自然,甚至到他这个人都不存在的时候,它也会像琥珀里的蜜蜂一样,永远保留住阳光和花朵的芬芳。
  不知道过了多久,树阴渐渐拉得越来越长,安德烈迷迷糊糊觉得好像有人在轻轻拍他的头发,“他回来了”,然而他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一切依然空旷沉寂,太阳不那么炽热了,而森林深处如同坚实的墨玉,看不出一点有人活动的迹象。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脱掉衣服跳进小溪里,沿着司令员的方向游向上流。
  当树林庞大的阴影压过来笼罩住他的时候,他感觉到溪水一下子变冷了。水面上漂浮的树枝和叶片越来越多,河道没有分叉,而岸边松软的腐殖土上看不到任何人上岸的痕迹。安德烈渐渐担心起来,他攀住一棵伸到河面上的橡树,奋力爬到高处,但浓密的树林依然挡着他的视线,他把手指蜷起来放到唇边,吹响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没有回应。
  安德烈又接着吹了几声,然后开始呼唤:“米哈伊尔。亚历山——”
  声音尚未完全出口,一声尖厉的呼啸紧擦着他耳边飞过去,安德烈听到树干上仿佛啄木鸟“笃”的一声。
  是子弹。
  没等他做出反应,又一声嗖地飞来,但是这次落在了水面上,劈开沉沉的水花。安德烈飞快地爬下枝丫,在树干后面找到一个隐蔽处,努力控制着呼吸,心脏开始狂跳。
  又有几颗子弹打在水里,或者从别处弹回水中。而后一切安静下来。
  安德烈惊魂未定地依在树干上,过了许久,决定再上去看看,他无声地压了压发紧的喉咙,正准备向上爬。突然听见一声清晰的狗吠声,短促得立刻嘎然而止。
  “斯季瓦!”安德烈呆住了,感觉浑身血液一瞬间被抽干了,“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天哪,米沙!”

  第 10 章

  十。1
  安德烈一个踉跄绊倒在树根上,当他爬起来的时候赤裸的上身一片青紫,但是丝毫感觉不到疼,全身发抖头脑却异常冷静。他在心里迅速估算了一下子弹打来的方向和狗吠声的位置,猫腰钻进灌木丛,不可思议地谨慎而疾速地穿插着,枝条不断在他脸上狠狠鞭挞,叶片的锯齿边缘飞快留下血痕,安德烈模糊而坚定的意识罔顾一切,直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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