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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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1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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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怕知者或能谅老先生谋国情殷,不知者便将谓老先生干法乱纪,目无皇上,岂非不值?刘孔和如罪有应得,则迟早难逃国法,老先生又何必不释此一时之愤呢!”
    这一番话并不凌厉,但是义正辞严。刘泽清听完后,神色问虽然仍不驯服,却也无话可说了。
    这时候,跪在前面的刘孔和似乎从史可法的话中得到鼓励,甚至可能认为这是冒襄事先通了声气的缘故,他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高声呼叫:“阁部大人,卑职实属冤枉!此事实在是刘大人挟嫌报复,欲置卑职于死地。
    求大人千万为卑职做主呀!”
    他这话一喊出来,全场的人不禁为之愕然。刘泽清也顿时变了脸。只有站在旁边,一直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的冒襄心中一宽,暗想:“好,他终于说出来了,这事可以当面追问个水落石出了!”
    然而,当他把目光投向史可法时,却发现,史可法起初似乎也怔了一下,现出疑惑的神色,但很快就把脸一沉,呵斥道:“胡说!刘老先生是何等样人,岂能诬陷于你。你今日这事并未了结,待本督申报朝廷之后,自有三法司与你论处!”
    说完,也不待刘孔和再行申辩,他就管自站起身来。
    “史公,此事分明是刘泽清预设圈套,意在报复杀人。何以大人在校场时不乘势追询下去,也好挫一挫刘泽清之凶焰?”
    当回到馆驿之后,冒襄把刘孔和昨夜来访以及自己对整件事的分析向史可法作了禀告之后,很不理解地问。
    史可法点着头,苦笑了一下,叹息说:“我岂不知刘泽清为人凶残阴狠,刘孔和连同他那百余亲兵是中计蒙冤!只是方今建虏猖獗。大战早晚不可免,为社稷安危计,对这些镇将亦惟有尽量容忍。
    但望彼到时能为国效力。至于其他,已是计较不了许多了,唉!啊澳恰敲戳蹩缀汀薄把饩托奘瑁嘀ⅲ虢跻挛来铀偬崛×蹩缀徒蚩砂锼芄獬≡只觯?然而,史可法估计错了。当他们离开淮安之后第三天的路上,就得到报告说,刘孔和到底还是被刘泽清残酷地杀害了。
    六
    直到八月十六日,也就是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冒襄和董小宛才抵达南京。
    本来,他们打算赶在中秋节前到达。但是由于冒襄被史可法留下,参与起草给清国摄政王多尔衮的复信,所以在扬州又耽搁了两天。经反复商量,他们一致认为,清国方面提出的狂妄要求是绝对不能答应的,但考虑到即使谋和不成,也要设法尽量争取时间,以便做好应付战争的准备。因此在复信中如何做到不卑不亢,既表明态度,又避免不必要地刺激对方,确实需要在文字上动点脑筋。复信由那位名叫何亮工的幕僚负责起草,在修改、润色的过程中,张自烈和冒襄都参与了意见。信中的措辞,可以说是十二分之委婉。其中除了引用许多历史上的先例,说明弘光朝廷的建立完全合理合法,并没有违背纲纪礼制之外,特地用了很大的篇幅对清国方面慨然出兵,帮助明朝打垮“大逆不道”的农民军,表示由衷的感谢;并希望对方能继续帮忙,以便“合师进讨,问鼎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泄人天之愤”。至于对来信中所提出的强横的要挟,复信中只是说了这样一段话: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好崇仇,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
    从而完全避开了“决一死战”的话头。本来,这种处理方式,冒襄应当是比较满意的。但是,他也很明白,指望和谈取得成功,归根结底,还得凭借自身具有令对方不敢小觑的实力。然而,经过这一次北上巡视,可以说,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看清了明朝军队的腐败和黑暗,因此这封复信,不仅没有使他生出任何信心和期望,相反,整个情绪变得更加灰暗和低沉了。
    冒襄内心的这种苦闷,同他坐在一辆大车上的董小宛,无疑是不了解的。相反,由于相隔两年之后重游南京的缘故,一路之上,她显得颇为兴奋。这当中,自然也包括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再是风尘女子,而是官宦人家的一名宠妾。所以兴奋之中,还多了几分得意,几分幸福。这种心情使她变得容光焕发,笑靥如花,而且对于沿途所见到的一切,她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惊奇。
    “啊哟,相公快看!这么多赶路的人,都挑着担子,挽着篮子,想必是过节走亲戚的吧?”
    “咦,瞧那妇人的衣裳,多古怪!比甲不像比甲,半臂不像半臂——还有那小倌,胖胖乎乎的,真好玩儿!”
    “啊哈,那是什么?一座亭子,里面站着个人——不,不是人,是块石碑!这么说,是孝陵,真的,孝陵到了!”
    就这样,一路上,她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车窗。一会儿,她撒娇地靠在冒襄身上,一会儿,又把脸贴近窗帘往外张望,小嘴巴子也叽叽呱呱地说个没完,同她在如皋家中那种循规蹈矩的样子相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冒襄默默地望着她,只偶尔回答一两句,心中却想:“女人到底是女人,逃难那阵子,还只是三个月前的事呢,境况稍安宁一点,她又照样无忧无虑了!”不过,他也不去说破侍妾,“往后高兴的日子怕不会多了,只要她高兴得起来,就让她高兴好了!”他在心中苦笑。
    过了晌午,车子才进入南京。冒成已经先到一步,替他们张罗好了下榻的处所——依旧是秦淮河畔的桃叶河房。不过这一次手头已经不像过去宽裕,没有全包下来,只赁了东边的一个小独院。
    待到安顿停当,稍事休息,天色也就暗下来。虽然迟到了一天,中秋已经错过,但八月十六是“送月”的日子,而且今晚不必躲在家里,所以气氛反而更加热闹,还在他们进城的时候,就看见大街小巷里,家家户户都在为过节继续张罗——摆神案、挂彩灯、送酒席、招亲友,熙攘的情景使人简直看不出这是一个正面临着巨大战祸威胁的城市。冒襄虽说兴致不高,但也不想冷冷清清地打发这个晚上,便命冒成到就近的那些熟朋友的寓所去报信,顺便约请他们前来一块儿赏月。谁知冒成去了半天,回来禀告说,那些朋友全都不在家,早早就出门了。冒襄颇为扫兴,看看天色已经全黑,就算再让仆人去找,恐怕也未必有结果。他沉吟了半晌,只好摆摆手,说:“那就算了,摆饭吧!”
    “相公,既是这等,我们何不去雇一只船,就到河里荡着,一边赏月,一边随意吃点什么,也胜似窝在这屋子里强呀!”大约发现丈夫不怎么快活,董小宛微笑着从旁建议说。
    “……,'
    “兴许在河里,还能碰上相公的朋友哩!”
    这倒提醒了冒襄。他回头望着冒成,意思是:怎么样,办得到么?
    “禀大爷,”冒成马上回答,“小人也想着大爷和姨奶奶今晚要游河赏月,已经雇了一只船候着。大爷要时,小人这便去叫他们撑过来。”
    像今晚这种约月圆之夜,秦淮河上照例很难雇得到游船,但冒成总是把一切都预先估计到,并且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于是,冒襄也就不持异议。小半晌之后,他同董小宛已经登上一只陈设雅致的灯船,缓缓地摇到秦淮河中去了。
    这会儿,正当月亮升起之前的片刻,沉沉的夜幕,似乎变得愈加幽暗,除了河房上的灯火,以及河面上那些大小游船所悬挂的灯笼,远远近近地颤动着、浮荡着之外,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
    有时候,甚至分辨不出哪儿是水,哪儿是岸。人斜靠在船栏上,也仿佛漂浮在虚无缥缈的境界里,只听见船尾汩汩的桨声,轻一下,重一下,仿佛在催人进入梦乡……然而,过不了多久,白璧般的圆月就从东边的城墙上露出脸来。仿佛展开了一匹银光闪烁的素练似的,秦淮河一下子给照亮了。那星星点点的灯火顿时暗淡下去,周遭的景物却鲜明地凸现了出来——河房上的黑瓦顶、沿河两岸的树木、游船的甲板和顶篷,都被抹上了一层银色的薄霜,就连露台上、船舱里的人影也变得历历可辨。那些笙、箫、琴、鼓所奏出的声韵,顺着阵阵夜风吹送过来,显得悦耳而悠扬。
    “相公,你可还记得,两年前的中秋夜么?”在默默地陶醉了好一会之后,董小宛忽然开口说。
    “两年前?‘’冒襄疑惑地问,一边接过侍妾送到面前的一块月饼。
    “哎,在桃叶河房。那时节,贡院刚散唱—相公怎么记不得了?”董小宛的声音里透着娇嗔。
    冒襄咬了一口月饼,慢慢地咀嚼着,终于“噢”的一声,想起来了:两年前的那个中秋节,他刚刚参加完三场乡试,同一伙社友在桃叶河房里饮酒赏月,小宛也在那个时候从姑苏赶到,结果,他在朋友们的合力促成下,答允了同小宛的婚事。
    “那一天,还是眉娘姐姐领妾来寻相公的。”董小宛又递过来—片削好了的酥梨,看见丈夫摇摇头,就放下了,接着说:“过了年,眉娘姐姐就嫁给了龚老爷,跟着到北京去了,后来就断了音讯。如今北京闹出那场大乱子,还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呢!”
    顾眉和龚鼎孳,在三月十九日那场剧变发生时,确实陷在北京,没能逃出来。
    不过冒襄在扬州时已经听说,龚鼎孳没有自尽殉国,而是很快就投降了“流寇”,被李自成以原职录用。后来李自成战败,逃出了北京。不少陷“贼”的明朝官员都乘机逃回南方。但龚鼎孳始终没有回来,时至今日,大概又已经投降了清国。这个消息,冒襄一直没有对董小宛说。因为它使冒襄感到十分厌恶,并为曾经有过龚鼎孳这样的朋友而羞愧。现在,听董小宛这么一问,他又想起这件事,由这件事又联想到北方的严重威胁,于是,好不答易才提起的一点游赏的兴致,顿时又低落下来。
    他皱起眉毛,把手中吃剩的月饼往盘子里一放,一仰身子,挨着靠枕斜躺了下去。
    董小宛没有觉察到丈夫心情的变化,也许觉察到了,却只当他是为朋友的命运而担心,所以仍旧管自絮絮叨叨地说:“不过,细想起来,龚老爷和眉娘姐姐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见识又高,为人又好,菩萨必定会保佑他们躲过大难。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哪个山里、庙里安安稳稳住着哩!待到他们回来的时节,妾一定得见上一见。
    好好儿谢谢她!说起来,自打那遭中秋节之后,就再也没见着她了,连音讯也不曾给她捎一个,不知她心里会怎么想着,必定会怪我……“起初,冒襄只是闷声不响地听着,渐渐就不耐烦起来。他干脆把身子侧向右边,让脸朝着船栏外。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粗声大气的嗓门在说:“你们可是瞧准了,那伙伪君子就在那儿么?”
    “禀老爷,小人们瞧得清清楚楚,不会有错!”
    冒襄心中一动,觉得这头一个声音有点耳熟,连忙定眼望去,发现有一条船,正从旁边摇过,船上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官绅打扮的胖子。灯光下,他的两道又浓又黑的扫帚眉毛,和胸前的一部大胡子显得十分触目。
    “咦,那不是阮胡子么?怎么会碰上了他!”冒襄惊讶地想,打算看得清楚一点,那条船却像忙着赶到什么地方去似的,一下子就摇过去了。
    “阮胡子——他刚才说什么来着?嗯,‘伪君子在那里’……莫非、莫非是说的定生、次尾他们?”这么一想,冒襄顿时警觉起来。
    他坐起身子,略一思索,随即回头向后梢招呼说:“船家,快点摇,跟上前头那只船——就是才驶过去的那只!
    快,跟住它,本相公有赏!?
    说完,他朝董小宛摇摇手,要她先别问;然后,就把位置移到船舱口,睁大眼睛,开始牢牢监视着阮大铖那条船的去向。“听他们刚才说话的口气,像是要去寻定生他们似的。只是在眼下这种时候,却是为的什么?况且,他口口声声骂什么‘伪君子’,显见没安好心。不成,既然被我撞上了,非得跟着去探个究竟不可!”
    这么拿定主意之后,他就不理会董小宛的惊疑神情,只管一个劲儿催促艄公赶上去。
    这时,船已经来到学宫附近。冒襄发现,河道上渐渐变得热闹拥挤起来,去路常常被横斜而过的游船所阻断。如果不是艄公身手敏捷,很可能就追踪不下去了。
    “奇怪,怎么人人都像赶着朝这边挤似的?‘’冒襄一边打量着穿梭来往的船只,一边莫名其妙地想。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有名的余家河房。那是秦淮河上最大的一所河房。每到大比之年,里面总是住满了应试的举子。这所河房不仅屋舍众多,庭院宽敞,而且临水的那两个露台也建得特别阔大,可以供好几十人同时站立。冒襄远远望见,那上面如今就聚满了人,多数是些方巾儒服的士子,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也分不清各人的相貌。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个露台之间的水面上,临时搭起了一个小平台,几个穿着戏服,挂着髯口的文武角色正在上面比比划划,走来走去。伴随着他们的动作,传来了阵阵锣声和鼓点,分明是在上演什么戏文。怪不得招引来这么多游船!大抵又是哪个好事之徒想出的花样,只不知演的什么戏?“冒襄恍然想道,随即发现自己的船也正在靠上去,便高声制止艄公说:”不要过去,快走快走!啊跋喙侵淮补チ四兀 濒构怠?冒襄又是一怔:“怎么,原来阮胡子找的就是这里?这么说,上面站着的那些人,便是定生、次尾他们了?”
    “啊呀,相公,你听,是演的《喜逢春》呢!”董小宛忽然惊喜地说。
    《喜逢春》是十多年前南京城里一出颇为有名的戏。内容是写天启年间,魏忠贤专权乱政,残酷迫害与之坚决斗争的东林党人,最后恶贯满盈,终于被崇祯皇帝一举诛灭的那段历史。由于当时魏忠贤垮台未久,人人心中都怀着无比的仇恨,这出戏又写了不少真人真事,所以一上演便大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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