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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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1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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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回到水寨去约束部伍,等候下一步行动的命令。
    由各种大小船只连结成的水寨,参差而又成片地浮泊在江面上,看上去,就像突出于岸边的黑色洲渚。黄宗羲时而凭借跳板,时而纵身跨越,从一条又一条的船上通过,边走边察看寨里的情形。发现将士们正靠在桅杆下、船篷旁,在那里啃干粮的啃干粮,摆弄武器的摆弄武器,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态,他就径自回到辟作指挥所的一艘大江船舱中,由黄安——那书童如今已经成了亲兵头儿,官为“把总”——服侍着,先把身上沾满征尘和汗臭的衣裳脱下,换过,又在水盆中洗了一把脸,刚刚坐下,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便翻开随船带来的几本书,把夹在其中的一封信找了出来。
    这是老朋友顾呆从无锡托人辗转捎来的一封信,送到他手中时,正碰上军队乱哄哄地开拔,来不及看,就随手夹进书中。说起顾杲,自从五月间逃出南京监狱,半路分手,各自回家之后,两人就失去了联系。尽管黄宗羲对这位生死之交十分想念,却苦于兵荒马乱,音信不通。冷不丁接到朋友的来信,黄宗羲当时的确喜出望外。“是的,我怎么把它忘了!”他一边拆着信,一边暗暗责备目己,正要抽出细看,忽然听见外面“咚咚咚!咚咚咚!”传来一阵擂鼓之声,猛烈而又急骤,听上去,像是来自大江之上。其间,还依稀夹杂着阵阵潮水般的呐喊。
    黄宗羲不禁一怔,随即推开篷窗,向外望去,却被泊在旁边的船只挡住了视线,除了一小角江水,什么也看不见。这当儿,那鼓声和呐喊声益发高亢起来。
    “怎么?难道已经打起来了?”他惊讶地想,连忙把信塞进怀里,离开篷窗,快步奔上甲板。这一下,总算看清了:原来,江面上果真出现了许多船只,其中有张着大帆的江船,也有较小的渔船,还有好些小划子。从船上插着的各色大小旗帜,以及晃动着的刀光人影来看,显然都不是普通船只,而是准备参战的水师。
    “那么,莫非已经开始渡江攻击_「?何以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一点都不知道?”
    黄宗羲满心疑惑地扶着船头的绞盘,大睁着眼睛向大江上张望。
    已是中午时分,蒙上了一层薄翳的秋阳,正在天顶上淡淡地照临着,萧瑟的秋风拂过水寨林立着的樯桅,在烟波浩渺的钱塘江上,掀起了层层轻浪。现在,江面上的情形可以看得更清楚:那些随着鼓声出现的船只,少说也有三四十艘,就像一群猝然飞集的水鸟,错杂地散布在江面上。从来路判断,这些船只显然属于上游不远的王之仁军水寨,因为直到此刻,还不断有船只从那里驶出,参加到前面的行列中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急骤的鼓声高一阵低一阵地响着。它贴着水面远远传送开去,碰到堤岸又反射回来,在广袤的江天上震响、回荡。随着鼓声,江面上聚集的船只越来越多,并且在几艘大船带领下,朝着对岸排出一字的队形。
    “大人,快下令起锚吧!要不,功劳都被王兵抢去了!”一个急切的嗓门在身后响起。
    黄宗羲回顾了一下,发现黄安正站在身后,圆圆的脸上现出紧张而又兴奋的神情。
    黄宗羲摇摇头:“我们尚未接到军令。”
    “尚未接到军令?怎么他们又接到了呢——哎,瞧,上去了,上去了!”
    黄宗羲定眼望去,发现王之仁军的战船,已经集结完毕,正在五只大船的率领下,缓缓向上游驶去。看样子,是准备凭借江水的冲力,斜刺着向对岸发起攻击。
    “糟啦,再不开船,我们就赶不上了!”
    “怎么偏偏我们接不到命令?”
    “是不是给王兵扣起来了?”
    焦急的、压抑的议论在周围响起,那是几个亲兵。
    黄宗羲没有吭声。不管怎么说,不等命令擅自出击,在军事上是不允许的。
    尽管如此,他却不免也有点怀疑:会不会进攻的命令已经下达,只是出于某种尚未弄清的原因,没有送到自己这里?如果是那样,自己按兵不动,且别说争先立功的话,光是因此贻误了‘战机,就很不应该……然而,要是命令并未让自己参与行动,自己冒冒失失地出战,就会打乱整个部署,后果更加严重……“嗯,你在这儿守着,没有本官之命,谁都不许动!”这么交待了一句,黄宗羲便匆匆转过身,撇下众人,向跳板走去。刚走出几步,远远看见孙嘉绩由几个亲兵簇拥着,正沿着跳板,急步朝这边奔来。
    “快!快!赶快进兵!”显然也看见了黄宗羲,孙嘉绩隔着船挥手喊。
    “怎么?”
    “命令下来了,下来了!”
    黄宗羲“氨了一声,本能地立即转身往回走,才行出两步,又站住了。
    “咦,怎么还站着?快、快啊!”已经走近来的孙嘉绩气喘吁吁地催促。
    “不是让我们天黑之前赶到的么?怎么现在就下令进攻了?”
    “不知道!哎,别管了,快,快!',孙嘉绩显得急不可耐。
    黄宗羲不再问了。不过,当他奔向中军大船的船头,对已经闻声赶到的部将汪涵、茅瀚下达了进兵令之后,心中仍旧疑惑地想:如此说来,进攻计划无疑是改变了!然而,眼下才只自己一支义军提前赶到,其余几支义军尚未抵达,督师行辕到底为何不到约定时问,就下令进攻?虽然这一次渡江作战主要是靠王之仁的正规水军,但是……“咚!咚!咚!”“咚!咚!咚!”急劲的鼓声蓦地在身旁震响起来,这是催促进军的信号。黄宗羲猛一抬头,发现只这一沉吟工夫,整个水寨已经全动了起来。义兵们纷纷从舱里拥出来,有的爬上船篷,有的奔向甲板,开始起锚的起锚,扯帆的扯帆。这些义兵,绝大多数都来自浙东水乡,骑马也许不大习惯,驾船却是家常便饭。只见没费多少劲,各船已经陆续准备就绪。然而,也只是做完这一步而已,到了接下来,照例应该启航出发时,不知为什么,那些义兵们像受到某种无形的禁制似的,动作忽然变得迟疑起来,开始你望我、我望你,互相等待着,谁都不肯首先把船撑出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促进军的鼓声益发擂得震天价晌。
    船队起了轻微的骚动。泊在最外边的两只船似乎抵御不住鼓声的压力,勉强向前撑出了丈把二丈,但看见其余的船只没有跟上去,便又迟迟疑疑地退了回来。
    “混账!开船!快开船!谁不开船我先杀了他!”传来了茅瀚的怒骂声。这位在余姚县城外带头反剃发的汉子显然急于响应鼓声,但是泊在前面的船只堵塞了他的去路。
    黄宗羲睁大眼睛看着,有片刻工夫,闹不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但随后,他浑身的血液就由于焦急,也由于气愤,蓦地沸腾起来。他把手中的令旗朝走近来的孙嘉绩一递,“呛啷”一声拔出佩剑,大步奔向船舷,腾身一跃,跳到刚刚又退回来的那艘船上。
    “撑出去!马上给我撑出去!听见没有?”他扯着嗓门大嚷,恶狠狠地挥舞着手中的佩剑。
    “是、是,大、大人!”被上司的暴怒、也被寒光闪闪的剑锋吓了一大跳的几个士兵结结巴巴地答应着,慌忙摆动手中的长篙。
    “你们——还有你们,都聋了吗?快动手!撑出去!”黄宗羲继续用佩剑向其余的人指吓着。看见事到临头,手下的兵校变得如此脓包,他当真怒火中烧。
    如果不是那些兵几乎立即就乖乖听命,他手中的剑很可能就会狠狠砍出。
    “妈的,听见没有?快开船!”“快,快!混蛋!”“还呆着干什么?想找死吗?”无疑是受到黄宗羲的行动激励,附和的呵斥从四面八方一齐炸响。正在缩着脑袋发呆的各船的士兵们,哆嗦了一下,仿佛忽然惊醒似的,开始不由自主地摆动长篙,抓住绞盘,虽然动作仍不免有些迟疑和机械,但总算纷纷重新行动起来。随着第一只船鼓勇离开了水寨,其余的船也开始挤碰着、避让着,缓缓向江中驶去……“是的,哪怕前途多么危险,手下多么迟疑,重要的是有人带头。只要敢于带头走出第一步,其余的人就好办了!”默默看着已经络绎驶出到大江之上,并且逐渐摆脱了刚才的迟疑和畏怯,变得紧张、勇敢起来的船队,黄宗羲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无憬悟地想。现在,在震天的战鼓声中,余姚义军的船队也像王之仁军那样,开始转舵向南,溯流而上。这西兴渡口一带,作为连接浙东地区与杭州的交通要冲,本来总是水陆辐凑,商旅云集,热闹非凡。自从清兵南下,浙东起义以来,由于敌我双方一直处于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那种熙熙攘攘的景象固然已经荡然无存,而目沿江两岸,还各自临时筑起好些防守用的木垒城寨。如今,在他们船行所经的敌方江畔,就显眼地立着一个。黄宗羲注意到,上面还随风飘扬着好些旗帜,看样子必定有清朝的兵卒把守。不用说,如果明军打算在这一带登陆作战,就必须突破这些城寨的拦截。
    “是的,终于真的到了收复失地、还我河山的时刻了!要同鞑子兵刀对刀、枪对枪地干上一场了!我自然要狠狠地杀,要杀死他们很多人;而我们也会有许多人流血、被杀,说不定连我自己也在内,这是免不了的!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只要他们杀不死我,我就要杀死他们!把他们赶回关外去!这是一定的!”黄宗羲远远地盯着那个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木城,发誓般地想。事实上,由于置身于率先出发的船里,自己作为勇敢无畏的表率,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现在,黄宗羲甚至变得更加渴望尽快投入战斗。他紧攥着剑把,昂然挺立在船头上,一任强劲的江风撕扯着他的衣巾鬓发,心中翻滚着一股慷慨赴死的冷酷之情。同时,开始精神亢奋地设想着,到时候,他如何率领麾下的明军,在那里同清兵展开殊死的格斗,并以无比的英勇,杀得敌人落荒而逃……“轰!轰轰!”几声沉闷爆炸传来,黄宗羲反射地回过头去,发现清军据守的木城上方,冒出了几缕黑烟,紧接着,远处的江面上“噗通,噗通”地接连升起了三道水柱。
    “嗯,是炮!鞑子兵开炮了!好嘛,想吓唬人吗?可我们不怕!你们就等着吧,待会儿有你们好受的!”由于终于切近地感知到敌人的存在,也由于不断飞来的炮弹意味着战斗已经开始,黄宗羲的情绪愈加兴奋和高昂。他看前面的王之仁军已经转舵向西,像是准备朝对岸发起攻击,于是一边大声告诫大家不要惊慌,一边挥动令旗,打算下令船队也跟着转舵。然而,就在这时,钱塘江的东边——也就是自己一方的营寨中,震天的鼓声忽然沉寂下去,接着,传出“瞠瞠瞠!瞠瞠瞠!”的锣声。
    “怎么,要我们收兵?”黄宗羲惊讶地想,有片刻工夫,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然而,没有错。“瞠瞠瞠!瞠瞠瞠!瞠瞠瞠!”那锣声愈加响得急骤,分明是鸣金收兵的信号。而且不光自己的水寨在敲锣,连王之仁军那边的营寨也在呼应着大敲特敲。
    “好不容易才把船队带到这里,还没有登岸,也没有同鞑子对上阵,怎么就要收兵了?”由于看见正在鼓勇前进的船队,顷刻之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忽然扰乱了似的,正在陆陆续续停下来,开始各自在江中打转,黄宗羲错愕之余,不禁为之茫然。“嗯,莫非老孙他们看见敌人发炮,生怕我们要吃亏?但是,漫说那几炮连我们的汗毛都未曾碰着,就算当真被打中,折损了一两船人马,也得拼着命儿攻上去!怎能随随便便就收兵?如此一来,岂非前功尽弃?哼,这可是生死相搏,不是做儿戏!哪有如此指挥的道理?”他反感地、恼怒地想,本能地冲动了一下,打算不管它,然而……“大人,王兵的船转舵了,您瞧我们……”有人在旁边请示,那是船上的把总。
    “瞧什么!聋了吗?让你收兵就收兵!”这么爆发地呵斥了一句,为了避开满船将士投来的疑惑目光,黄宗羲径自转过身去,咬紧牙齿,忿忿地盯着依然把大锣敲得山响的己方营寨。
    二
    突如其来的鸣金收兵,虽然使黄宗羲感到十分恼火,但回到水寨之后,事情也就弄清楚了:孙嘉绩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由于看见清兵开炮,而是接到了从富阳总督行辕发来的紧急命令,要各营立即停止进兵,变攻为守,全力拱卫江防,不得擅自出击。
    “听说,”把令旗连同安顿船只的职责交给身边的副将之后,孙嘉绩一边示意黄宗羲走进船舱,一边压低声音说:“朝廷得到谍报,建虏新近派了洪亨九来江南总督军务。他闻知我兵要攻杭州,亲率援军自留都星夜南下,意欲全力与我相抗。监国惟恐有失,因此急诏富阳行辕暂停进兵,瞧瞧情形再说。”
    “洪亨九——哪个洪亨九?”黄宗羲疑惑地问。
    “还能有哪个洪亨九,不就是崇祯十五年兵败松山,被俘不死,最后投降了鞑子的那个洪承畴——洪亨九!”孙嘉绩略显烦躁地说,“嗯,这逆贼不比别人,他曾身为我朝大司马,总督军务多年,久经阵战,对我兵情形知之甚详,实为一不可小觑之劲敌!”
    黄宗羲“嗯”了一声,不说话了。他自然知道洪承畴,知道此人除了可恶、可恨、可鄙之外,的确还是一个十分厉害的对手。说起来,当洪承畴还是明朝的大臣时,因为同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作战功劳卓著,声震朝野,以致黄宗羲也同许多士民一样,曾经热烈地崇拜、颂扬过他,对他寄予过无限的期望。
    “啊,叛国的奸贼!骗子!怕死鬼!怎么全是这些人?”由于憎恨,也由于忆及往事而羞愧,黄宗羲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听说——”大约看见黄宗羲皱着眉头,没有吭声,孙嘉绩慢慢捋着胡子,又说:“朝廷在商议出师时,此事已在风传,因此当时也有人主张持重。末了,是张阁老力排众议,认为目前江南义军蜂起,南京四面受敌,自顾不暇,洪亨九未必腾得出手增援杭州,监国才作出决断。不料到头来……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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