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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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2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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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了……”这一次,柳如是当真呆住了。不错,刚才她横下一条心,给丈夫来个直认不讳,固然是不愿意继续遮遮掩掩,心怀鬼胎地过日子;但同时,其实也是不想把丈夫当做傻瓜似的耍弄,毕竟这些年来,他对她只有恩义,而没有仇怨!然而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却引出对方一番如此深切伤情的忏悔,而且,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对方其实并不是故意装傻,而只是比她想得更透辟,更彻底,因而对这种事也就变得能够宽大和包容……这一省悟,使她心中的那股子强悍的劲儿,不知怎么一来,就失去了势头,相反,还多少感到有点儿惭愧。她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丈夫,发现一年不见,老头儿明显地苍老了,头发几乎已经完全变白,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这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把他压得太重?还是因为苦苦思念她的缘故?不过无论如何,正如他反复说过的那样,在往后的岁月里,除了她之外,只怕不能再指望谁能给他带来生趣,带来快活了……这么忧郁地想着,柳如是心中不由得一软,蓦地张开双臂,“嘤”的一声扑进丈夫的怀里,感动地、悔恨地呜呜哭起来。
    钱谦益也已经老泪横流。他紧紧抱住她,习惯地轻轻地拍抚着,并且不停地亲着她的鬓发。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终于互相放开对方。经过这番多少是重新熟悉的温存,柳如是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由于消除了一块长久的、致命的心病,更由于对丈夫的内心有了更深一重的认识,她变得轻松异常,于是敏捷地站起来,笑盈盈地问:“相公这次回来,有何打算?”
    “河东君夫人要为夫怎么样,为夫就怎么样!”钱谦益一本正经地说。
    柳如是撒娇地用食指勾了一下丈夫的高鼻子,随即点着腮帮,思索地走出两步,忽然又旋过身来,挑战地瞅着对方,说:“你起过誓的,回来之后,就要联络同志,为恢复大明奔走!”
    钱谦益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行啊!只要夫人有命,为夫就义无反顾奔走便是!”
    “那好!”柳如是警觉地左右望了一下,随即迅速坐到丈夫身边,向他咬着耳朵说:“告诉你,去年底,接到你那封信之后,本夫人已经着人把沈昆铜沈相公找来,告知他相公就要辞官南归,还转达了相公有意同南边相结之意。沈相公当时答应代为牵合,只不过,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他了……”钱谦益起初还颔首听着。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他浑身一抖,转过脸来,吃惊地问:“什么?你、你告知了沈昆铜?”
    看见柳如是肯定地点点头,他就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睛,说:“糟糕!这回只怕要糟糕!”
    第十一章
    一
    在黄宗羲的军营里,沈士柱和柳敬亭担心地谈到余怀的姗姗来迟。其实他们却不知道,余怀已经来到钱塘江的对岸。只不过他没有过江,而是又去了海宁,并且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冒襄的住所。直到沈、柳二人见到黄宗羲之后的第四天下午,他还在海宁城中冒家那所被烧掉了半边的宅子里,同冒襄父子饮酒叙谈。
    余怀是六天前来到海宁的。由于在宜兴没找到冒襄,陈贞慧又始终避而不见,他只得带着仆人阿为怏怏上路,但毕竟心有不甘,于是在取道苏州南下,到达钱塘江边上时,又临时决定再前往海宁寻访一下。他估计以冒氏父子的身份和名气,起码在那些缙绅之家当中,总会有人知道。结果一打听,还真的打听到了。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冒襄面前时,两个朋友自不免有一番非同寻常的喜悦与唏嘘。
    曾经富甲一方、生活极尽豪奢的冒家,竟然转眼之间就落到罗掘俱穷、衣食无着的赤贫境地,又令余怀大为惊愕,握腕慨叹。他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银子,给冒襄一家购买粮食、置办衣被,以及支付其他用度,然后就在冒家暂且住了下来。
    虽然,他也想到这次南来的使命,并且想到沈士柱和柳敬亭会因他迟迟不到而担心;但又觉得那件事沈、柳二人应该已经办妥,自己迟去早去,其实关系都不大;加上好不容易与冒襄见上一面,也实在舍不得匆匆离开。结果这么一犹豫,五六天转眼就过去了。这天午后,他想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也得打点上路,因此,特地命阿为到街上去弄回一壶酒,几样小菜,在东厢一间被火烧剩下半爿的空屋子里摆开,又把冒氏父子请过来,打算就在席间说明道别之意。谁知三杯酒下肚,主人谈兴越来越高,余怀不忍心打破席上的快活气氛,只好把心思暂时藏在肚子里,等待席散时再说。
    现在,主客三人就围坐在八仙桌旁边。冒起宗照例被奉上了主位,余怀和冒襄则分别在两边相陪。虽说时节已是初夏,白天正变得越来越长,但毕竟黄昏将近,朝西的窗棂外,火红的夕阳正在庭院中的绿树丛中弄影,使屋子里闪动着片片明亮的余晖。头发花白的冒起宗因为多喝了两杯,已经颇有酒意,话也分外地多起来。
    “哎,贤侄,”他把身体倾向余怀,眯起眼睛,神情亢奋地笑着说,“你是好人,大好人!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不信你问问襄儿!嗯,我冒起宗不是爱说奉承话的人!贤侄你真是好人,天大的好人!咦,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呀!
    不信你问问襄儿嘛!襄儿你说是不是?这就对了——前些天,嘿嘿,也不怕贤侄笑话,我家都快要揭不开锅喽!你想想,十三口人呢,襄儿又大病了数月,就靠冒成一个人张罗,容易么?不容易!你说是不是?所以,也真难为他了!他也是好人,忠仆一个!但独力难支啊!所以,日子过得——嘻嘻,真是很难哪,很难!
    谁知偏巧,贤侄就来了,千里迢迢的,还慷慨解囊!这就难得了,很难得呀。所以,我说你是好人!”
    这么表示了之后,他就举起酒杯,一仰脖子,灌了下去,然后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睁大发红的眼睛,指着冒襄,问:“你说,他是不是好人?快说!”看见冒襄点点头,他才得胜地仰起脸,哈哈笑起来。
    老人的夸奖无疑是出自真心。但坐在旁边的余怀听了,却十分惶恐和尴尬。
    因为他这次解囊相助,完全是基于朋友之间的情谊,以及对冒襄以往慷慨相待的回报,根本没有要对方感激图报的想法;更何况,同样意思的话,老人刚刚才说过一次,自己已经再三表示不敢当,谁知对方仍旧说了又说,这就使他有点坐不住了。其实不光是他,连坐在对面的冒襄,看来也觉得父亲谦卑得有点过分,因此举起酒杯,似乎想说句什么,谁知冒起宗却摇一摇手,把他挡了回去。
    “你别插嘴!我还没说完呢!”老人朝儿子一瞪眼睛,然后把酡红的脸转向余怀,嘻开嘴巴,用近乎谄媚的口吻又说:“贤侄是好人,是大好人!千里迢迢,居……居然找到我们这个破家来了,还解囊相……相助,难得啊难得!我家共有十……十三口人呢!就靠冒成一个,独木难支啊!你是解了我家的大……大难。
    贤侄真是救命恩人,我是感激……哎,还是请受老夫一礼吧!”说着,摇摇晃晃地真要站起来。
    发现冒起宗反来复去地就说一个事儿,余怀明白老人是醉了,但又无法制止,只好苦笑着,向坐在对面的冒襄连连拱手,表示万分愧歉。冷不防看见冒起宗还要起身行礼,他不禁大吃一惊,忙不迭站起来,把老人轻轻按回椅子里,随即一手抓起桌上的酒杯,一手撩起衣服的下摆,抢先跪倒在地上,大声说:“老伯在上,小侄此次冒昧登门拜谒,承蒙不以鄙吝见外,扫屋拂席,使小侄得以日夕亲近,连日来更殷勤垂问,相待如家人,实在令小侄感激无已,谨此敬老伯一杯!”
    说着,也不等对方回答,他就把酒举到唇边,咕嘟嘟地喝了下去,然后站起来,重新坐下,抹一抹髭须,立即指着冒襄又说:“哎,适才听老伯说,辟疆兄去年曾大病一常不过据小侄如今看他,却与昔日并无大异,精神反觉更清朗些。
    这也皆因积善之家,所以神明福佑了!”
    前几天,他从冒襄口中得知,老朋友那一场病历时数月,异常凶险,把一家人弄得日夜忧急。他故意提起此事,是想转移老人的注意。
    果然,本来还在手足浮动,想与余怀争持的冒起宗,听他这么一说,就停止了动作,迟迟疑疑地回顾一下儿子,睁大眼睛说:“你是说他呀!可不是,那一场大……大病,真病得不轻!又是打、打、打摆子,又是下痢,若不然,就一味昏睡不醒。为着给他抓药,家中什么能当的,能卖的,全……全都当了,卖了!
    可是呀,还不够!没办法,只能,胡乱抓些草药,呃,对付着。记得冬至——呃,是冬至吗?对,那一日最、最吓人,整一夜都……都背过气去了,人事也不知,推也推不醒。我们以为,他——哎,挨不过去了,总算天亮时,又……又醒了过来。这不,也就是过了立春,呃,才算慢慢儿好起来了!”
    冒起宗说的这些情形,余怀其实已经听冒襄说过。为着逗引老人更远地离开刚才那个令人尴尬的话题,他仍旧装做很用心听的样子。而且,等老人话音一停,他紧接着又说:“辟疆兄这一场大病,可是让老伯操心不小!”
    “嗯……”冒起宗摇摇手,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说:“说……说操心,最辛苦的不是我,是他房中那……那个小的。哎,小宛——小宛那、丫头,真是说不得!日夜陪伴,喂汤喂药……还有那份尽心竭力噢,我们瞧着都心疼!襄儿冷时,她就抱着他;襄儿热时……就替他拭汗打扇;襄儿要起来呢,她搀扶着;要躺下,哎,她就让他枕在身上。因怕襄儿夜里发……发作不知道,她总不敢熟睡。
    就连襄儿的粪便,她……她都不放过,要亲眼瞧瞧——嗯,看它是好是歹哩!偏……偏偏襄儿病中失性,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有时还打,她却全……全都承受着,从……从来没有一声儿不耐烦。哎,襄儿能熬、熬过这一大劫,她的功……功劳,着实不小呢!”
    老人这一次所说的,已经是房帏之内的情形,而且有些事,还未必合适让外人知道。大约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余怀倒没有听冒襄提及。他瞥了瞥坐在一旁的朋友,发现冒襄果然低着头,一声不响,也不知高兴还是不高兴。余怀是聪明人,略一迟疑,便识趣地站起来,拱着手说:“老伯、辟疆兄,时辰不早了,今日叙谈,十分尽兴!不如就此散席。小侄还要打点行装,以便明日启程上路呢!”
    “怎么,兄明日便要走?”冒襄蓦地抬起头,疑惑地问。
    余怀点点头:“皆因小弟此次南来,是要往嘉兴办货。若再不动身,只怕就赶不及了。况且,家中之人见弟迟迟不回,也会焦急悬望!”
    关于此行所负的秘密使命,余怀出于小心,并没有向对方透露。因此听他这么说,冒襄虽然一时间没再吭声,但片刻之后,依旧犹豫地挽留说:“难得一聚,兄就多住两日再去,如何?”余怀苦笑了一下:“便是小弟也恨不得与兄长相厮守,惟是时穷世乱,谋生非易,虽有此心,其可得乎?”
    “可是……”
    “哎,襄……襄儿!”冒起宗含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两个朋友回头望去,发现只这一会儿,老人已经歪靠在椅靠上,闭着眼睛,一副醉态毕露、力倦神疲的样子。
    “哦,孩儿在!不知父亲有何吩咐?”冒襄连忙问。
    冒起宗用手指着门外:“嗯,你去——叫小宛来!”
    “叫小宛来?做什么?”
    “让你去叫,你就去叫嘛!”冒起宗不耐烦地说,没有睁开眼睛。
    冒襄动了动嘴,似乎还想问个明白,但当目光落到父亲那张衰老颓唐的醉脸上时,他便转过身,走了出去。
    “嗯,贤侄,你坐!”似乎已经沉入梦乡的冒起宗,居然又扔出一句。
    余怀本来已经准备跟着离开,听他这么吩咐,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只好答应一声,迟迟疑疑地坐回椅子上。
    由于停止了谈话,屋子里静了下来。随着窗外的夕阳收敛起最后的余晖,浊雾样的薄黯开始在眼前浮荡。如今冒家能够使唤的,只剩下一个老仆冒成,因此眼看天就要完全黑下来,仍旧没有人进来点灯。倒是余怀的亲随阿为大约想着主人还在屋子里,走进来张望了一下,发现还没有散席,就去找来一盏破油灯放到桌子上点上。他问明主人并无其他吩咐,便又退了出去。
    现在,凭借着那一小朵孤单地摇曳着的灯焰,余怀看见冒起宗仰靠在椅靠上,一动也不动。昏黄的光影里,那根耷拉在胸前的花白的发辫显得特别触目。“嗯,老伯让辟疆叫董小宛来,不知有什么事?”他想,“不过这一次逃难,董小宛想必吃了不少的苦,那黑瘦憔悴的样子,与三年前相比,简直像老了十岁。那天乍一见,我还差点没认出她来呢!自然,话又说回来,她归了辟疆,总算得遂所愿,比起十娘和媚姐她们,还是幸运得多!可是,就只怕她命中福分不足,我看她……”正这么胡思乱想着,耳畔传来了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发现黑糊糊的门洞外出现了两个人影。接着,冒襄和董小宛一前一后,跨进灯影里来。
    “老爷万福!老爷呼唤媳归,不知有何吩咐?”大约看见有客人在场,董小宛一进门就微微低下头,径直走向冒起宗,把双袖交叠在腰问,行着礼问。
    冒起宗却闭着眼睛,没有反应。直到董小宛又问了一句,他才“氨的一声,抬起眼皮。当看清董小宛已经站在跟前,他就咧开嘴巴一笑,点点头,随即重新把眼睛合上,摆了一下手,说:‘“嗯,你来了,很好!余…余先生说,他要走了。他是个好……好人,大好人!救了我们全家!你……你就唱……唱支小曲儿,给他送……送行吧!”
    “啊,老伯是说,给我送行?”余怀不由得一怔。
    “唔,是给你唱!”冒起宗说得很肯定。
    “这个……恐怕……但是……”
    “启禀父亲大人,”不等余怀结巴出个所以然来,站在一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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