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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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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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这一切,董小宛都没有心思再理会了。经历了十多天的悲伤、疾病和惊吓的折磨,她现在是那样的虚弱,以致周围的一切,在她的感觉之中,都变得那样遥远、隔膜,无关紧要。甚至连身体和四肢,也由于它们的麻木和沉重,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惟独心还在跳动,肺叶还在呼吸,脑子也仍旧在活动,这些是她还能清晰地感知到的。不过,就连这些部分,似乎也正在衰竭下去……“哦,莫非我快要死了么?”董小宛冷漠地想,同时有一点惊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十九岁就死,这是什么意思?”她费劲地思索,可是脑子里却一片茫然。她实在太虚弱了,思路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而且她愈是努力,它们就愈加变得飘忽不定,终于只剩下一些迷离难辨的迹辙,几乎看都看不清了……现在,董小宛觉得自己正独自一人,沿着一条难以辨认的小路往前走。这条小路仿佛是悬在空中的一根飘摇不定的带子,周围是黑沉沉的无底深渊,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心里非常害怕,双腿也在簌簌发抖,可是却不能不往前走。因为又拿了两枝犀玉大簪,横贯在发股上,后面则用点翠卷荷一朵。妆戴好之后,她对着镜子想了想,又在鬓边再加插一朵巴掌大小的珠翠,最后,挑一串珠嵌金玉丁香耳坠戴上。
    对着镜子又端详了两三遍,她终于觉得满意了,才盈盈地站起来。
    红情趁这会子,已经在长几上安排好了宣纸、湖笔,又用那一方有着七颗鹃鹆眼的端州老坑古砚,浓浓地磨了一砚香墨。柳如是径直走过去,拈起一支鸡狼小楷毛笔,在砚台上调弄了一会儿,又仔细拂去落在锦笺上的一点灰尘,略一沉吟,先写出诗的题目——牧斋夫子见示献岁书怀之作,次韵奉答她歪着头,端详一下自己瘦长遒劲的书法,觉得还满意,正打算把已经拟好腹稿的一篇七言律诗写上去。忽然,她感到起句中有一个字还欠工稳,于是停了笔,又沉吟起来。
    她本以为要换一个字并不难,谁知一连想了七八个字,仍然觉得不妥,便有点焦躁。正思索间,听见有人“嗤——”地一笑,她气恼地回头瞪了一眼,蓦地发现,原来是钱谦益老爷站在身后,正偷偷地瞧她写诗哩!
    钱谦益抚摸着花白胡子,呵呵地笑着,催促说:“咦,写呀,写呀,我这儿正等着拜读哩!”
    “你偷看人家,你坏,我不嘛!”柳如是扔下笔,像个小姑娘似的噘着唇儿,扭着身子。
    “啊啊,啊啊,夫人生气了,这可不得了啦!”钱谦益故作惊慌地说,“哎,我这厢给夫人赔个礼,好不好?”他笑嘻嘻地说,果真作下揖去。
    “不行!”柳如是鼓着腮帮子。
    “那——就再添一个礼。”钱谦益说着,又作了一个揖。
    “不行!”
    “哈哈,莫非夫人要为夫三下其礼?那也未尝不可——”“不,我要——罚你!”柳如是故意绷着脸儿。
    “罚我?嘻嘻,好,好,我打断夫人的诗思,原该受罚!只不知夫人如何罚法?”
    钱谦益涎着脸,挨了过来。
    “哼,我要,我要——对了,我要拔你一根胡子!”
    钱谦益蓦地一惊,忙不迭地后退。他用袖子护着胡子,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可使不得!请夫人另出题目,另出题目!”
    可是柳如是不由分说,她伶俐地赶上去,按住钱谦益,飞快伸出手,待到钱谦益再想躲闪时,一根长长的白胡子,已经拔了下来。
    柳如是用两根纤美的手指,高高举着她的战利品,跳开去,兴高采烈地舞弄着,哈哈大笑。
    钱谦益尴尬地眨着眼睛,无可奈何地退到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时,红情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钱谦益等柳如是闹够了,笑乏了,才招呼说:“如是,你且坐,我有话要跟你说。”
    柳如是闭着眼睛,“嗳”的一声,倒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经过刚才这一闹,她已经有点气喘吁吁,胸脯起伏着,略觉苍白的脸颊上,升起了两朵娇艳的红晕,微闭的眼睑上粉光流动,越发显得俏丽迷人。钱谦益呆呆地瞅着她,一时忘记了说话。
    “哎,你倒是快说呀!”柳如是催促说。
    “啊,”钱谦益定了定神,又瞧了柳如是一眼,不知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如是,你又该高兴了。我刚才已经对孙爱说,要把老三迁出半野堂,让她到城东旧宅子去祝往后,这儿再也没有人跟你捣乱了。”
    柳如是的眉毛跳动了一下,张开眼睛说:“啊,这么说相公到底拿定主意了?”
    钱谦益的脸色变得有点阴沉。他默默地点点头。
    “嗯,你告诉了孙爱,他怎么样?”
    钱谦益冷冷地说:“他还能怎样?莫说他还是个孩子,就是再说也奇怪,现在董小宛觉得心里清爽了许多,身子虽然像是加倍的疲倦,却不似先前的麻木沉重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绸帐的方顶,默默地回想着适才的梦境,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地直跳。”啊,那美少年我分明认识,那就是他,是他!他说找了我很久,这是真的吗?
    三年前,他确实同方公子来访过我几回,却只见到一面。记得那一天我碰上闹酒,正在里间睡着,还是娘把我推起来,扶出去见他的……可是,那以后他再没有来过。
    后来就传说他同陈圆圆相好得不得了。不过,听说圆圆这一次到底给田皇亲抢去了。
    那么,他如今又在哪里?他还记得我吗,他会来吗?嗯,会来吗……“她这样暗暗叨念着。忽然,说也奇怪,她分明听见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有节奏的“吱扭——吱扭——”的声响,那是一支船橹在摇动。她不能说出这船是什么样子,但是分明感觉到,它是冲自己而来的。现在,她还听见了船上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嗓音就是在梦中呼唤过她的那个亲切、温柔的声音。
    “小贱种,你反了天了!竟敢管起大爷的事。看我不打死你!”
    一声男人的怒骂蓦地从天井里响起。萦绕在董小宛耳边的幻觉一下子被驱散了,而代之以乒乒乓乓的竹棒击地声、追打声、哭叫声。
    接着,楼梯咚咚一阵乱响,寿儿——一个长着一张猫儿脸的十四岁小丫环,头发披散,跌跌撞撞地冲进闺房来,一下子扑到董小宛的床沿,跪在地上直叫:“娘快救我,老爹要打死我!”
    董小宛还未开口,她爹董子将已经手执竹棒,气势汹汹抢了进来。他有五十出头,一个在青楼妓馆混了几十年的老篾片,长得又高又瘦,皱皱巴巴的脸上,透出一种灰不灰、蓝不蓝的所谓“晦气”。
    他这辈子除了会打一手十番鼓,外加逢迎拍马,再没有别的能耐。
    相反,游手好闲、吃喝玩乐那一套,却学得精熟。现在,他光着微秃的脑袋,没有戴头巾,正瞪着一双大而混浊的眼睛,狂怒地龇着牙,像是要把寿儿一口吃下去似的。吓得寿儿浑身哆嗦,连滚带爬地藏到床后。
    “爹——”董小宛蹙着眉毛,有气无力地叫,声音里透着烦躁。
    这位亲爹的脾性,她是清楚的。过去,靠着小宛母女俩,他倒不愁没钱花。可是自从陈氏死后,小宛又因病闭门谢客,家中的用度,就渐渐紧张起来。这位董大爷却嗜好难改,仍旧三天两日摊着巴掌向女儿讨钱。给得少了,他就偷着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变卖。这事小宛也听寿儿唠叨过许多回,碍着是亲爹,也不好怎么说他。
    偏偏寿儿这丫头躲懒归躲懒,性子却颇为耿直。她看小宛不管,有时就忍不住当面数落董子将几句,惹得老董大为光火,又跳又骂,这种事也非止一回。适才,想必寿儿又刺中了董子将什么痛处,竟然一路追打进来。
    董子将听见小宛的叫声,怔了一下,随后他仍然冲上来,挥棒朝寿儿打去。寿儿慌乱中举手挡架,竹棒“啪”地打在她的手指上。
    寿儿哀叫一声,护着痛弯下身去,朝床底下一钻,躲在角落里再也不敢出来。
    董子将还不解恨,他一面用竹棒朝床下乱捅乱戳,一面恶狠狠地喝叫:“畜生!奴才!你妈妈的出来不出来?赶快出来!出来!”
    董小宛被他们闹得头昏眼花,心中又急又气。她用尽全力,一连挣扎了好几次,才坐起了身子。她喘着气,抖抖索索地指着门说:“你、你们出、出去!都出去!”
    说完,她又挣扎着打算站起来,但她的两条腿颤抖得那样厉害,实在站立不稳,只好又坐了回去。不过这一来,总算引起了她爹的注意。董子将斜着眼睛瞅了女儿一会,终于把竹棒扔在地上,气哼哼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躲在床下的寿儿,一直听着老董下了楼,脚步声消失了,才轻手轻脚地钻出来。
    她侧着耳朵又听了听,断定董子将已经走远了,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一边拍打着头上、身上的灰尘,一边嘟嘟哝哝地说:“自己为老不尊,不要脸,还不许人家说……”她回过头,蓦地发现董小宛正扶着床靠坐着,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就连忙走近去,讨好地问:“娘,你怎么啦?你身子不好,这么坐着怎吃得消?快躺下吧!”
    董小宛摇摇头,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睛,一边示意寿儿不要说话,一边支起耳朵,神情显得越来越专注和深沉,像是极力倾听什么声音,又像神游在某一个遥远的地方。
    寿儿被弄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打扰她,只好呆呆地望着。
    终于,董小宛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恢复了常态。
    “哦,我有点饿了,想吃粥。”她说,疲乏地抓住床靠,把头抵在立柱上。
    寿儿的眼睛睁圆了:“娘是说,饿、饿了?啊,娘身子大好啦?”
    董小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要半碗,两根水菜……嗯,吃完了,你替我梳梳头,我捉摸,这头有两天没梳了吧?一定难看死啦!”
    寿儿又惊又笑:“娘,你今儿个怎么啦?娘,婢子这就给你弄去!”
    “还有,这屋子也该收拾一下。”董小宛继续吩咐,闭上了眼睛,“我觉着,今晚,说不定有人要来……”二“虽然辜负了一个女子,但父亲总算平安脱离险地。看来,这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冒襄默默地想,“我不能为着一个风尘女子而丢开父亲不顾,这是无疑的。
    即使再从头经历一次,我的选择,也只能是如此!”
    这是虎丘大会结束后的当晚,也即是董小宛向寿儿说她感到肚子饿的同一个时刻,冒襄正乘着一只小船,沿七里山塘,缓缓地向桐桥圩的方向摇来。张明弼照例陪在朋友的身边。不过,他们没有交谈,各自默默地坐在船舱里,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晚春的夕阳,完全没人了地平线,周遭的暮色变得越来越浓;沿河两岸,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反映着最后一抹青灰色天光的河水,悄没声息地从船舷下流过。
    从后梢传来了轻柔而有节奏的橹声……
    由于觉悟到存在着那样强有力的“理由”,冒襄在失去陈圆圆后的混乱情绪当中,开始重新找到了立足之点。他逐渐平静下来,甚至似乎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之感了。
    说起来,冒襄还是在去年他到湖南去探望当时还在衡州做官的父亲途中,才同陈圆圆认识的。那时正是早春,夹岸的柳树刚刚有一点绿影儿,梅花却开得正好。
    他从同船的一位姓许的父执辈口中,头一遭听到陈圆圆的“芳名”,并且被这位父执的热烈推崇所打动,特意在杭州停留了几天,同他一道去寻访陈圆圆。徒劳往返了好几次,最后,才总算把她请来了。冒襄清楚地记得,那天陈圆圆穿了一袭长过膝盖的暗青色茧绸女衣,下衬八幅白地绣青花湘裙。当她从帘子后面款款地走上红氍毹来的时候,笑涡在她的腮边忽闪着,她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地朝冒襄瞟了一眼,随即含羞地旋过脸去,侧转腰肢,回顾了一下拖在身后的裙裾。那美妙优雅的姿态,真像在烟雾缭绕当中一只翩然起舞的青凤。当时,冒襄虽然意识到其他人的在场,脸上依然保持着惯常那骄矜的微笑,可是内心深处,却分明地震颤了一下,被这女子不寻常的魅力所打动,不由自主地用眼睛去追随她那妙曼的姿影。
    从这一刻开始,他俩的感情就飞速地交流起来。在陈圆圆出人意料地用当时已经不流行的弋阳腔,演出《红梅记》一剧的时候,冒襄怀着少有的兴趣和热情,自始至终关注着台上的演出;而陈圆圆也把含情脉脉的目光,频频投向他的座上。冒襄还记得,当演出的间歇,陈圆圆擎着玉壶,向座上的客人劝酒,却没有首先走向他时,他心里是多么的失望和不快;而后来,当陈圆圆在他身边明显地停留得最久,同他悄声低语时又挨得那么近,以至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蝉翼样的鬓影在轻轻颤动,嗅得着她那小嘴所发出的唇脂的馨香。这时候,他又是多么的得意和愉快——啊,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那仍然是令人心荡神飞,如醉如痴的奇妙境界!是冒襄多年来出入风月场所从未经验过的……事实上,从那时起,冒襄就觉得离不开她了。待到酒阑人散,他立即提出了留宿的邀请。陈圆圆似乎有点为难,但还是应允了。
    直到天快亮时,她才登舟回去。当时,他是那样的难分难舍。而她反倒有点淡淡的,只告诉他打算到光福山去寻梅赏雪,如果他也去,可以有半月的盘桓。当时他考虑行程紧迫,无法久留,踌躇再三,只好约定到桂子飘香时节,与她在姑苏再见。
    冒襄直到现在还记得,在那历时半年的往返旅途中,他对她的思念是怎样的强烈,怎样惟恐不能再见到她。他历历在目地回味着那一个暂短良夜的旖旎风情——那摇曳的灯影、低垂的罗帐、火热的眼神、潮湿的鬓发以及胳臂上疯狂的齿痕……这一切,都在时时刻刻挑动着他的情欲,使他在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味如嚼蜡。
    而且,也许因为这缘故,他还平生第一次不无妒意地想到,他离开期间,其他狎客将会代替自己的位置,而陈圆圆也会照样同他们厮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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