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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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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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如是有点恼火了。她心想:“亏你这涎脸的孱头刚才嘴巴子比糖还甜,老娘还当你真的向着我。原来你们都串通好了,来做戏给我看。哼,老娘岂是受人耍的角色。你便求到塌天,也休想我松口!”拿定主意,她就用力把袖子一挣,说:“你歪缠什么!看把衣裳弄皱了,快快松手!”
    “不嘛,我要你答应我!”钱孙爱一边说,一边把袖子攥得更紧。
    柳如是当真生气了,她瞪起眼睛,喝道:“混账东西,你松手不松手?”
    钱孙爱犹疑了一下,但是柳如是先前的亲呢态度显然给他造成了错觉。他不但不松手,反而大胆地把柳如是的胳膊抱祝“我不嘛,我……”然而,怒不可遏的柳如是不等他说下去,便扬起右手,“啪”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下,钱孙爱立即松了手。他后退两步,呆呆地望着柳如是,脸上现出茫然、惊诧的神情,渐渐这神情变成恐怖。蓦地,他尖叫一声,转过身去,发疯似地推开赶过来保护他的月容以及另外两个老妈子,飞奔出了门。两个老妈子连声叫唤着,也慌里慌张地奔了出去。
    这当儿,陈夫人早已站了起来。她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指着柳如是,一迭声地说:“你、你、你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柳如是也满脸通红,她悻悻地理着衣袖,激怒地叫:“你们自己没脸面,却使出这等下作的诡计,支派个孩子来上阵,让他挨打。
    这可是你们自招,怨不得谁!?
    陈夫人显然完全不会对付这种无法无天的侍妾。她不知怎么办才好,半晌,才喘着气说:“好,我、我找相公去!”
    “不用找了。我都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嗓音说。大家蓦然回过头去。不知什么时候,钱谦益已经披着一件长袍,脸色阴沉地站在寝室的门口。
    “古语说,‘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家亦如此,必先自败,然后人败之!”
    他怒声说,走出起居室来,“同是一个家中的人,尚且不能和睦相处,偏要争斗不休。你们说,这样怎能抵挡外人的侵侮和欺凌,怎能应付非常之变?你们纵然不用为这种事操心,可是我要!
    你们还让不让我有片刻的安宁?啊!八⒒鸬睾鸾衅鹄矗侠鞯氐勺懦路蛉恕?直到后者满心委屈地低下头去,掩着面孔倒在椅子里,他才转眼看看柳如是,发现她咬着唇儿,还在皱眉瞪眼地生气,就放缓和了声调,说:”现在,可不是争闲气、泄小忿的时候,须得和衷共济,以渡难关——今天这事,我看就算了。朱姨娘嘛,还让她留在府里,可不准她再闹!至于孙爱,年纪不小了,该懂点事了。
    连他也跟着混闹,成什么话!嗯,回头叫他来见我!”
    二
    “不知老师枉顾,请恕弟子失迎之罪!”罢官在家的前户科给事中瞿式耜,身穿礼服迎出大门外来,拱着手说。他那高大健壮的身躯微弓着,浓眉下面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专注地望着阶下,长方形的脸上现出恭敬严肃的神情。
    这是钱谦益回到常熟之后半个月的一天下午,偏西的太阳从幽静狭长的巷子上空照下来,把高大漂亮的瞿府门楼的影子,清晰地勾画在大门对面的白粉影壁上,那影壁盖着讲究的瓦顶,还有雕砖镶边。
    刚刚从四人抬大轿里走下来的钱谦益,听见这熟悉的招呼,抬起了头发花白的脑袋,黝黑的脸上露出亲昵的、几乎是讨好的笑容。
    “哎,太亲翁,何必客气!”他大声说,迎上去,同趋步下阶的主人行礼相见,“说真的,一路上我还叨念着,怕你出门了呢!”
    “没有。——二冯兄弟,还有云美、子长他们都来了,正在卿云阁里看字画呢!”
    “噢,他们都来了么?”
    “要是老师有事……”
    “没事、没事!我也是随便走走。嗯,听说你新近收到一幅赵子昂,我正想瞧瞧!”
    “是,请——”
    “请!”
    这样说完之后,两人便并肩朝宅子里走去。
    在常熟城里,瞿式耜可算是同钱谦益关系顶深的一个人。他不仅是钱氏早年的学生,而且他的孙女儿又许给了钱孙爱。论学业渊源,他该称钱谦益做老师;论姻亲关系,钱谦益却得反过来尊他一声“太亲翁”。不单如此,他们还曾一起在朝共事,一起在崇祯二年被温体仁排挤罢官;十多年间,他们同样一直在家赋闲,得不到起用。前几年,有个叫张汉儒的本地帮闲,秉承温体仁的意旨,人京告发钱谦益在家贪肆不法,把瞿式耜也告了进去,结果师生二人又同时被捉拿进京,下狱问罪。
    幸而温体仁很快就倒了台,他们才逃过危难。因了这种种缘故,二人的关系,就确实非比一般。不过,瞿式耜生性鲠直,对钱谦益是恭敬而不阿谀。所以有些见不得人的事,钱谦益也避免找他商议。不过,既然落到了目前这种倒霉的境地,瞿家却又成了钱谦益寻求慰藉的理想去处了。
    当钱谦益在瞿式耜的陪同下步入卿云阁时,先到的几位本地名流或坐或站,正在那里指手画脚地品评字画。看见钱谦益进来,大家便住了口,一齐迎上来同他相见。这些名流,平时也都是钱府的常客,彼此熟悉得很。可是此刻钱谦益见到他们,却不由自主感到有点心虚。“嗯,不知他们可已听说那桩倒霉事?”他想,脸上尽力装出从容镇定的样子,暗地里却十分注意每个人的神情。直到发现大家都没有异常的表示时,他才稍稍放下心来。“毕竟是交往多年,所以……”于是,他开始分外热情地同大家行礼、寒暄,侧着耳朵倾听每一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然后,带着亲切的微笑,回答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啊,牧老,你来,你来瞧这画!他们说是宋徽宗,怎么会是宋徽宗!”一个兴冲冲的声音蓦地叫起来。那是一位名叫冯班的本地名士。他长着一个可笑的红鼻子,和一双狂热的、醉醺醺的眼睛。
    秃而亮的脑门上歪扣着一顶半新不旧的方巾,下面露出乱蓬蓬的头发,直裰的胸前尽是星星点点的油污酒迹。不过,别看他外表邋里邋遢,却写得一手好诗,对书法也颇有研究,在江南文坛上薄有名气,与他哥哥冯舒并称“常熟二冯”。
    “咦,牧老,你快过来瞧啊!”冯班又叫,不管钱谦益正同别人说话。
    “定远,你总是火烧眉毛似的!”钱谦益微笑着责备说,离开了交谈者,走到挂在墙上的一幅绢本宋画跟前。
    这是一幅《芙蓉锦鸡图》:一枝盛开的木芙蓉自画的左上方斜伸下来,枝上伫立着一只羽毛璀璨的锦鸡。它的重量把花枝压得微微弯垂。一丛萧疏的秋菊安排在画的左下方,右上角则对称地翩飞着一双彩蝶。蝴蝶下面用瘦金书题着一首五言绝句: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
    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右下方靠边署着:宣和殿御制并书钱谦益漫不经心地望着画幅。这幅画他在瞿式耜家里已经看过多次,而且反复讨论过它的真伪。
    要在以往,他会立即说出自己的意见。不过此刻出于一种周到的考虑,他却想给冯班一点面子。
    “定远,你说这画不是徽宗御笔,所据何来?”他侧过头问。
    “咦,牧老你瞧那首题诗,第一句,‘秋劲拒霜盛’的‘盛’字,显系‘威’字之误!此处下一‘盛’字,不惟平仄欠工,而且不通!须是‘威’字方诗意畅达,而且谐韵。岂有堂堂御笔,而荒谬不经若此!
    必系赝品而又出于极端下流无知者之手无疑!胺氚嗨怠笆ⅰ弊质俏笞郑娴共辉⒁獾健K呱锨叭ピ僮邢盖埔幌履鞘滋饣婕次⑿ζ鹄础5膊涣⒖趟灯疲炊愕阃罚骸岸ㄔ兜幕安淮恚饣蛐聿⒎堑谰实壅婕!!?“喂,怎么样?怎么样?啊?”一直瞪大眼睛等他回答的冯班,兴奋地跳起来,胜利地大叫。
    “可是……”“不过……”好几个声音同时表示不服气。
    钱谦益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
    “我说这画并非道君真迹,是说可能如此。皆因宋时画院中,确有画师曾为道君代笔,所谓‘供御画’便是。不过,倘若此画果属此类,则题诗内断不致出现误字。即使当时确有误题,亦必不敢以之进呈天子,更不敢任其流传,而必当即时毁去。”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望望大家,才又接着说,“其实,‘拒霜’,乃木芙蓉之别称。‘拒霜盛’,是谓此花盛开。故‘盛’字并无不通。若改作‘威’字,反而不妥了……”这样一说,持不同看法的几个人都频频点头。冯班却像被人掐住了喉颈的公鸡似的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再也神气不起来。
    “不过世上之事,阴差阳错,未可以常理度之者正复不少,所以亦不能以此论定。”钱谦益瞧了一眼冯班,又补充说,“但我观此画布局严谨,宾主分明,疏密有致,色泽鲜妍,渲染精妙。即便是左下角上那丛不惹眼的小菊,亦摇曳多姿,刻意求工,故此画纵非道君御笔,亦当系北宋院画之精品——鄙人浅见如此,未知诸位以为如何?”
    这一席议论,说得大家都点头称是。只有冯班仍不服气,他咕咕哝哝地说:“我瞧那锦鸡就画得差劲儿,怪模怪样的,活像只断头鸡!”
    这当儿,瞿式耜已经命人把《芙蓉锦鸡图》收起,亲自从箱子里挑了一幅,交给小厮挂上,一面对钱谦益说:“老师,这便是学生新近购得的那一幅赵子昂的《双马涉溪图》了。”
    钱谦益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他忘了答瞿式耜的话,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瞧着墙上。只见画轴在小厮手里缓缓转动着,首先露出一个仰着的马头,那用简练遒劲而又富于变化的线条勾勒出的马头,筋肉毕现,鼻孔张开,眼睛里闪射着桀骜不驯的光芒,端的是神采焕发,顾盼惊人。然后是健壮的脖颈、飞扬的鬃毛……第二匹马出现了,那是一匹花骢马。它正低着头,顽强地向前行进,下面,是八条强有力的腿,或屈或伸,在一道宽阔湍急的溪涧上蹴踏起飞溅的水花……全场人都被这幅杰作的不寻常魅力吸引住了,静静地观赏着,谁都没有说话。
    钱谦益更是如醉如痴。他一会儿退得远远地拈着胡子,眯起眼睛欣赏全貌,一会儿又走上前去,几乎把鼻尖贴着画面作细部的观摩,许久,才连连点头,叹道:“神品,神品!”
    “若是老师喜爱,学生就此相赠。”瞿式耜说。
    钱谦益蓦地一惊,忙不迭地回头瞧着主人,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你说……”“学生想将此画送给老师!”
    “啊,这、这、这如何使得!太亲翁莫要作耍,不……这,我……”瞿式耜摆一摆手,淡然说:“区区一画,何足挂齿!”说着,回头吩咐小厮:“把这画收拾好了,待会儿,给钱老爷送过去!”
    钱谦益不再推辞了,但是嘴里仍然喃喃地说道:“罪过、罪过!”
    同时,斜起眼睛瞧着两个小厮把画收起来,装进一只长形的黄杨木盒子里,另外放到一张单独的桌子上,这才放了心似的,回过头去,向主人深深地作揖称谢。
    其他客人见了,也围上来,带着羡慕的神情,纷纷向钱谦益道贺。
    这时,一个声音蓦地叫起来:“啊哟,不得了!臭!臭不可闻!
    混账,收起!听见没有?快收起!?
    大家吃惊地回过头去,发现冯班站在一幅刚刚挂起来的书法跟前,用袖子拼命地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气急败坏地挥舞着,又跳又叫。大家好奇地走前一看,原来挂出来的是一幅宋代黄庭坚的自书诗《登快阁》。那书法苍劲瘦硬,笔笔有力举千钧之势,一望而知是幅精品。大家正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见冯班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他从人丛中一下子冲了出去,远远地站着,兀自掩鼻挥手,呜呜不休。
    众人又惊奇又好笑。顾苓忍不住高声问:“定远兄,你这是怎么了,莫非这又是那下流无知之徒弄出的赝品?”
    冯班远远地摇着头,但又不肯把衣袖从鼻子上放下来。大家只听见他咿咿唔唔地说着,却听不清他说什么。这时,他的哥哥冯舒说话了。
    “小弟已知定远之意——”他慢吞吞地说,“只是,他持论太偏,见解虽奇,却有失忠恕温厚之道。他一生志业,只怕就吃亏在这一点上!”说到这里,他十分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却停住了。这个冯舒,长得又高又瘦,性格同他的弟弟恰恰相反,说话行事总是慢条斯理,往往绕了半天圈子,还到不了点子上。大家都深知他的脾气,明白催他也没用,都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他还嗜酒如命,这就更不好了。”冯舒又说,仰起头,瞧着屋梁,“比如去岁科考,他醉酒迟到,还侮辱宗师,结果,考了个六等……”听见他这样慢条斯理地揭着弟弟的短处,大家都暗暗好笑。
    冯班远远听着,眼睛瞪圆了,他忽然把袖子放下来,大声说:“不用你说!我说!”
    冯舒顿住了,他把目光从屋梁转移到弟弟身上,“你说,自然我就不用说了。”
    他同意道,于是,重新退到一旁,不再开口了。
    “列位,小弟平生论诗,第一等讨厌的,便是那劳什子江西派!”
    冯班气呼呼地说,“江西之体,大抵有如农夫之指掌、驴夫之脚跟,本臭硬可憎,却自夸什么‘强蒋!又如老僧婺女之床席,奇臭恼人,却自夸什么‘孤高’!
    再如老妪之教新妇、塾师之训弟子,语言面目,无不可厌,却自考什么‘我正经’!
    这个姓黄的老家伙,乃是江西派第一个奇臭可憎之人。不意今日觌面相逢,却不是老大的晦气!”冯班说完,又把鼻子掩上了。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孙永祚打趣说:“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冯定远,却被江西派吓得只差没跳墙而走!”
    冯班摇头说:“冒犯了天地,不过粉身碎骨而已;碰上江西派,却教人如堕粪窖,五脏翻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黄老头儿万一有再起之日,我必远避,否则别寻生计,永不作有韵之语!”
    瞿式耜微笑说:“既然定远兄如此说,这幅字竟是再也挂不得了,快快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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