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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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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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地问:”这几日,兄不曾薄待他们吧?唔,这是顶要紧的。须知这些人日后都要进宫里去服侍新君。你我将来的前程,一半就挂在他们那张嘴巴上!”
    七
    “太冲,太冲!”几声惶急的叫唤在天井里传来。
    正在西厢里给刘宗周写信的黄宗羲不由得一怔。当听出那是顾呆,他就放下笔,疑疑惑惑地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向外张望。
    “太冲,快来!”顾呆神色慌张地招着手,“不好了,仲老吐、吐血了!”
    黄宗羲吃了一惊,连忙跨出门槛:“啊,吐血——仲老?为什么?怎么会?”
    顾杲顾不上回答,一转身,又匆匆奔回堂屋里。黄宗羲紧张起来,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当他踏入堂屋,发现里面已经聚了好几个仆人,正七手八脚地帮着客人——前武德道佥事雷演祚,把主人扶到椅子上。黄宗羲来不及再问,先奔上前去,果然看见周镳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嘴角和胡须都沾上了殷红的鲜血,而且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微微摇着手,似乎表示并不要紧,让大家不必惊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待到与大家一道把周镳安顿到椅子上之后,黄宗羲趁着仆人们忙着替主人擦拭血迹、递茶送水的当儿,满腹狐疑地转过身来,望着顾杲问。
    顾杲正吩咐一名仆人赶快去请医生,他回头看了看椅子上的病人,随即把朋友扯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适才雷介公来,说刚刚从钱牧斋处得知,马瑶草已经背毁与史公的成约,内结刘孔昭、李沾,外连江北四镇,意欲以武力拥立福藩。留都群臣为势所挟,已于昨日在中山王府定议以福藩告庙(告庙:到陈列着明朝历代皇帝牌位的太庙里去,举行祭告仪式。),并已前往仪征接驾了。仲老骤闻此事,急怒攻心,所以……”“什么?”黄宗羲的眼睛蓦地睁圆了。他情急地一把揪住朋友的衣袖,“定议改立福藩!这、这可是真的?”
    “此事已确定无疑!”一个低沉的嗓音传来。黄宗羲转过身去,发现雷演祚那张胡须虬结的脸,正在两尺开外的地方对着他。
    “是吕少司马亲口告知钱牧老的。”雷演祚神情沮丧地说,“昨日中山王府的集议,显见是规布已定才召诸臣去的,由司礼韩太监出头主持,徐魏国、刘诚意诸勋臣及吏科的李沾互相唱和,一到就开读马瑶草及卢九德的公启,然后不待群臣公议,就即时宣布以福藩告庙。当时吕少司马坚执不允,并与李沾相争于堂上。无奈群臣慑于马瑶草的军威,虑生内变,俱噤不敢言。吕少司马孤掌难鸣,最后不得已而从之。闻得钱牧老为这事极其愤慨,与吕公好吵了一场,并说日内便要整装回常熟去了!”
    黄宗羲呆住了,局势竟然发生这样的突变,是他所万万没有料到的。事实上,刚才在西厢里写信时,他还给在杭州等候消息的老师描绘了一幅颇为乐观的前景,认为由于史可法等大臣的明智决策,留都的局面可望较快地稳定下来。如果新君即位后,能够与民更始,励精图治,事情看来还是有可为的。谁知,马士英之流竞出尔反尔,使出如此卑鄙横暴的手段……“可是,可是,史道邻——莫非也随波逐流不成?”他心神激荡地颤声问。
    “听说史道邻也是事后才得知此事。所以昨日连夜从浦口赶回留都。“雷演祚说。
    “哦,那么定生也回来了?”顾杲连忙问——几天前的那个上午,虽然周镳曾经令人吃惊地对陈贞慧大表不满,指责他怀有野心,不过,在这危急存亡的当口上,顾杲大约已经忘记了那件事。
    雷演祚摇摇头:“今日一早,弟便上兵部打探消息,也问及定生,说是还在浦口,未曾回来。”
    “出了这等大事,他怎么不回来?”顾杲颇为着急。
    雷演祚苦笑了一下:“只怕定生还未知此事哩!”
    “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黄宗羲咬着牙问。由于激愤,他那张小脸涨得通红。
    没有人回答。显然,雷演祚正是感到束手无策,才找到周镳这儿来的。至于顾杲,这两天还未能从消沉绝望中彻底摆脱出来,就更拿不出什么主意。
    “……史道邻,只有、去见史……史道邻!”一个低沉、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那是周镳。他已经睁开眼睛,并挣扎着试图坐正身子。
    黄宗羲连忙走过去,扶住他,疑惑地问:“去见史道邻?”
    “嗯,快去,我也去!”
    黄宗羲望了望委顿不堪的病人,摇摇头:“先生如何去得?况且,医生就要来了——这样吧,由介老、子方二位同弟一起去,向史公泣血直陈,务请他设法主持。
    仲老就在家将息,等候音讯。”
    “不错,仲老万万再动不得,不能去!”顾杲和雷演祚也同声劝止。
    周镳抬起须发蓬松的脑袋,虚弱地望着他们。突然,那一双隐藏在浓眉下的眼睛闪射出愤怒的光芒:“别哕嗦了,这是什么时候!
    我的病自己知道,快、快走!?
    说着,他伸出双手,让仆人搀扶着,强挣着站立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赶到了位于洪武门东侧的兵部衙门外。顾杲让大家先在外面等着,径自上前要求通传。谁知,门公回答说,史可法今日不得空,已经吩咐门上,不拘什么客人,一律谢绝不见。顾杲起初以为他嫌银子少,又添了几钱,但对方却死活不肯收,弄得顾杲毫无办法,只得懊丧地走回来。
    黄宗羲一听,不禁急红了脸,气冲冲要上前吵闹。倒是周镳摇手,把他拦住了。
    “史公既已得知此事,”他歪在轿座上,苦笑地说,“眼下想必正在筹思对策,倒是个进言之机。门公不给通传,我等可以寻别人——嗯,就寻杨遇蕃好了!”
    杨遇蕃是史可法的一位亲信幕僚。他父亲曾任舒城县令,因抗御农民军,城破被杀,久久未获恤典。是史可法代他一再申报,才把事情办成。杨遇蕃为此十分感激,便投到史可法的幕中来效力,论资历和受信用的程度,他都比陈贞慧更深一层。
    如今经周镳提醒,顾杲便点点头,重新前去交涉。这一次,果然比较顺利。片刻之后,杨遇蕃匆匆出现了。他站在门前张望了一下,当发现周镳被黄宗羲和顾杲一边一个,几乎是架着走下轿来的时候,他那张舒朗秀气的脸孔就现出惊讶的神色,慌忙迎上前来,一边同大家行礼,一边关切地问:“仲老,这是……”周镳摇一摇头:“没事,老毛病了!”停了停,等喘过一口气之后,他又抬起眼睛,瞅着幕僚:“弟等有紧急之事,须即刻面陈史公,相烦通报一声!”因为他平日同杨遇蕃常有来往,所以也就不再讲究客套。
    “杨兄,”看见对方面有难色,雷演祚也插了进来,“弟等本也不敢劳烦大驾,只为贵门公不肯通传,而弟等欲面陈史公之事又甚急迫,是以不得已出此冒昧之举。”
    “哦,介公兄何出此言!难得列位见顾,小弟不胜感幸!”杨遇蕃连忙谦逊地说,“只是眼下史公确实不得空,也曾吩咐谢客,所以门上适才也并非有意怠慢……'‘他沉吟了一下,”不如这样吧,先请列位进内奉茶,一俟史公了却公事,弟便即时通报,只是有劳列位守候,甚是不恭,不知列位……“雷演祚等人互相望了望,知道对方所说的确是实情,而且他肯这么办,已是十分之帮忙,说不定还担待着被史可法责备的干系,于是一齐拱手称谢说:“如此,甚感美意!”
    说完,黄宗羲便同顾呆扶起周镳,雷演祚在旁边相帮着,随杨遇蕃进了侧门,朝私衙走去。
    “弟等此来,是想探询一事——马瑶草勾联江北四镇,强行拥立福藩,大司马可已知道?”
    等大家重新叙过礼,在小花厅内坐下之后,周镳乏力地靠在椅背上,开门见山地问。
    “这个——”杨遇蕃收起客套的笑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史公已知道了。”
    “那么,史公打算如何对付这个奸贼?”黄宗羲咬牙切齿地插了进来。
    杨遇蕃瞧了客人一眼,对于这种过分激烈的言辞,似乎有点意外,也有点不安。
    他摇摇头,含糊地说:“如何处置,这个,小弟却未曾得知。”
    “不知?阁下怎么……咳,不知!”周镳焦急地说,随即猛烈咳嗽起来。
    大家不由得转过脸,关切地望着他。
    “弟因曾将马瑶草与四镇的联名公启送呈史公,是以得知此事。至于史公如何处置,确非小弟所敢与闻。”等周镳的咳嗽稍稍平复之后,杨遇蕃解释说。
    “哼,兄是不肯说!”黄宗羲又一次插进来,停了停,他突然提高声音,怒冲冲地质问:“兄以为弟等人微位卑,不足以与谋此事?”
    杨遇蕃脸孔一红,显然有点着恼,但他还是忍住了,不急不燥地说:“兄台言重了。弟岂敢藐视兄等?若说人微位卑,弟才是人微位卑。所以列位虽有以垂询,弟竟茫然不知所应,其实抱愧,尚祈见恕!”说着,举手当胸,作了一揖。
    雷演祚在旁边瞧着,知道再让黄宗羲说下去,只会把场面彻底弄僵,于是连忙拱着手,一边还礼,一边打着圆场说:“杨兄,马瑶草出尔反尔,轻毁成议,强行改立,此事非同小可,实乃攸关江左之安危!是以太冲兄如此焦虑。弟等今日来谒,实欲向史大人奉陈所见,不料适逢史大人谢客,若非杨兄通融,弟等哪得从容入候?只是复劳杨兄在此相陪,令弟等十分不安!”
    他这么说,一方面是告诫黄宗羲别忘了人家已经十分帮忙,不可率性胡来;另一方面也是意在打探史可法迟迟不能出见的原因。
    果然,由于黄宗羲不再做声,杨遇蕃的气也就消了。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不瞒列位说,马瑶草此番突然变卦,事先全无征兆,显见是有谋而来。史公也觉甚为棘手。昨日大半夜,今日直到这时,都在同高大人、姜大人、张大人商议,至今未有结果。所以弟确实不知将如何应变……”“听说,前些日子,史公曾致书马瑶草,力持福藩‘七不可立’,不知可有此事?”一直没有开口的顾杲问了一句。
    杨遇蕃沉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姓马的可有回书?”顾杲紧盯不放。
    杨遇蕃摇摇头,苦笑说:“他只派人来口头回复,表示信守前约,还请史公不要听信谣言。所以史公一直很放心,谁知如今……”大家“氨了一声,脸色顿时变了。因为马士英这么做的险恶居心实在太明显,而一旦让他的阴谋得逞,南京的政局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也已经不问可知。所以顾杲眼睛里那两星亮光闪烁了一下,顿时暗淡卜去。
    黄宗羲却把椅子的扶手一拍,猛地站起来:“那么,史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莫非打算把江南拱手让给马瑶草不成!”
    “是呀,不成,说什么也不成!”雷演祚紧皱着眉毛,喃喃地说。
    杨遇蕃也有点激动。他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厅外的过道里传来了橐橐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跨了进来。
    大家旋过脸去,不禁“氨的一声,纷纷站了起来——原来,兵部尚书史可法意外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大约是连夜磋商那件非常事变的缘故,这会儿史可法的神情显得严峻而冰冷,本来就黑瘦的脸看上去更加瘦小了,一双眼睛却灼灼地放出光来。他显然没有估计到厅堂里的客人是周镳他们几位,而且他进来也不是为的见客,所以倒怔了一下;但随即就恢复了原来的神态,同大家一一行过礼,淡淡地寒暄了两句,便转向幕僚说:“昨日回来时,学生曾托陈定生把每日的塘报汇齐,派人送过江来。先生若收到时,即速拿来给我!”
    交代了之后,他朝大家点点头,又做了个“失陪”的手势,便转过身,打算离开。
    好不容易才盼到主人露面,雷演祚等人自然不肯放过,连忙一个劲儿朝杨遇蕃使眼色。后者会意,便拱着手说:“大人,仲老、介老和子方、太冲几位是专诚来访,有要事面禀大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哦?”史可法停住脚,侧过身来。
    “大人!”雷演祚本来要让周镳出面主持,但看见后者刚才这么一动弹,已是面色发白,有点支持不住,只得代他说了,“闻得马瑶草背信弃义,竞联络四镇,意欲以武力推戴福藩,不知大人如何处置?”他故意不提留都诸大臣已经商定到仪征接驾,无疑出于一种深刻的考虑。因为那一节史可法并未参与,完全有权要求诸大臣重新集议。如果遭到拒绝,作为最高军事长官,史可法就有充分的理由采取非常手段进行干预。这正是雷演祚——也是周镳、黄宗羲、顾呆等人所希望的。不过,那已经是更深一步的话题,在尚未摸清主人的态度之前,还不能提出来讨论。
    听说他们有要事禀告,史可法起初倒十分留神,及至弄清是为这件事而来,脸色便冷淡下来。他严厉地瞥了幕僚一眼,似乎责怪对方不该在这当口上,还牵扯这些人来打扰他。
    “这个,嗯,也谈不上背信弃义吧。既有异议,大家商量着办就是了。”他含糊其辞地说。
    “怎么不是背信弃义!”看见史可法从一开始,对自己这些人来访就显得不太耐烦,而且态度敷衍,黄宗羲的自尊心早就有一种受到轻侮的感觉,于是直冲冲的插进去说,“半月前大人与他定策立桂,这事已是人人皆知。如今忽然变卦,悍然派兵拥福藩南来,分明是图谋不轨。若恃此而可得逞,纲纪何在,南都之威严何在!”
    目前的局面确实是如此,所以一时间,史可法倒也哑口无言。
    但他似乎仍旧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张扬,所以迟疑了一下,又说:“福藩原本也在选内,而且以伦以序,诸藩之中,数他最亲最长,立他也无不可……”这话一出口,不止黄宗羲,连雷演祚、顾杲也都顿时大惊失色:“啊,莫非大人决意屈从马瑶草,改立福藩不成?”
    史可法挥挥手,显得有点烦躁:“此事并非如列位设想那般简易。总之万事都须以社稷大局为重,从长计议!”
    说着,他转身想走。就在这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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